無題其二

無題其二

單逼



  漂洋過海,異地而生十多年,身體細胞新陳代謝,脫胎換骨——那麼,還會有鄉愁嗎?夏油傑沒有答案。至少,他認為他適應得很好。他的名字還有肉身血脈或許和祖國緊密相連,然而日本像一個不斷遠去、模糊難辨的抽象概念,恍若兒時回憶,變得遙遠只供追憶。就如同常人不會真的以為能重新再活一遍童年,夏油傑從未想過渡海返鄉。

  如今,那股難以言喻的朦朧感受透過一片流落異邦的櫻花,輾轉綻放,漫天豔彩。

  他喜歡聽虎杖悠仁用日語說話。男孩獨特的口音不似隔閡失真的美式英語;缺乏捲舌,帶著活潑的雀躍與鼻音,省略的連音語尾聽了讓人不自覺微笑。母語稱職反映男孩的心境,想要虎杖悠仁透露心事的時候,夏油傑會故意和他說日語。他是些許生疏,但不礙事。有些事血肉之軀記得遠比理智還刻骨銘心。

  萬聖節當天,五条悟打越洋電話來和虎杖悠仁哭訴還離不開日本的時候,他們已經吃一個禮拜和食。外頭街上隨處可見金黃參差深褐或黑色的節日裝飾,商店充斥南瓜製品,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和他們沒有多大關係。虎杖悠仁買了味噌,還有納豆;整盒盒裝,不便宜,可以用很久。炊飯器是新買的,筷子成雙添購,調羹與碗、裝放配菜的淺碟也是。這國度什麼都大,大到什麼都有,反而迷失自我。夏油傑第一次人在當場聽著虎杖悠仁和五条悟講電話。他們剛剛用完晚餐:蘿蔔鰤魚切塊用醬油味醂燉煮,菠菜拌芝麻配上特盛白飯。餐點主要是虎杖悠仁著手準備,洗碗善後於是落到夏油傑手裡。

  夏油傑兩手盡濕,浸在秋末夜晚人類文明貢獻的溫水,沾滿洗潔劑泡沫,聽見虎杖悠仁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沒有忘記老師啦!才不會忘記——欸?生日不是還要一個月嗎?老師那時候回得來嗎?」

  那端五条悟大概劇烈抗議,話語聲音變得顯著。他像是說了什麼,虎杖悠仁像在安撫對方,沒有、現在不行、真的不方便真的啦說了很多遍還是拗不過他,這通電話於是變成免持加上視訊。

  「傑你太狡猾了,我也想吃悠仁做的飯。」

  「明天是味噌鰤魚——是吧,虎杖?」

  夏油傑側首問道,看見餐桌對面拿著吵嚷嚷手機的虎杖悠仁無聲拜託他幫忙緩頰——至少不要搧風點火——最終還是在夏油傑的視線下點頭。

  五条悟像是遭受打擊,「悠仁⋯⋯」

  虎杖悠仁連忙說:「魚買太多了,老師你快點回來說不定還有。」

  「我不要吃魚。」五条悟開始假哭。

  「那、那老師想吃什麼?」

  「悠仁做生日蛋糕給我吃。」

  「⋯⋯老師希望的話,生日當天做草莓鮮奶油蛋糕好嗎?」

  虎杖悠仁提議。夏油傑著手清洗其中一個碗,屬於虎杖悠仁,本來他沒在區分,但對小孩來說,似乎就是不同——怎麼分辨,很簡單啊!夏油先生你看,碗緣這邊有點高低差⋯⋯我嗎?沒關係啊,這樣就能一眼認出來啦。

  他心裡湧起一絲好奇,一眼看出細節的虎杖悠仁是否理解蛋糕選擇的差異。蛋糕體大同小異,新鮮草莓得挑,怕撞,洗淨後要去蒂,鮮奶油對付五条挑剔的嘴最好是現做;總而言之是乍看簡單但不能久置的一道甜點。線路另一邊五条歡天喜地答應,順道提出數個點餐要求。

  五条悟說:「悠仁聖誕節那天我想吃布朗尼還有烤布丁。」

  「嗯,這個就等老師回來再慢慢討論?」

  水流聲音一時蓋過低語,五条悟似乎還有話要說,他轉而要求虎杖悠仁把通話中手機拿得離夏油傑近一點。

  「再近一點,水聲好吵啊,」五条悟輕挑不著邊際的聲音透過電訊些許失真,虎杖悠仁看上去有些困惑還是照做,夏油傑看著小孩捧著手機接近,一雙眼睛琥珀透亮。

  「傑在洗碗,好好笑。」五条悟說,「好慢啊,洗完了沒?」

  夏油傑擺出禮貌的笑,按關掉水龍頭,頓時安靜許多。他想不如掛電話,耳根清靜。然而他還是秉持成年人的風度,姑且聽聽海另一端的幼稚鬼又要說什麼。

  「悠仁該買新衣服啦。」

  「等等老師、我——」

  「不想去朋友的地方跨年丟臉吧?」

  「老師!」

  虎杖悠仁著急地把弄手機,像要取消免持模式,男孩——少年青澀的面孔充滿焦急,朝夏油傑而來驚慌短暫的一瞥已然展露羞愧之色,倉皇無措,色澤健康的嘴唇開闔,最後咬著下唇別開視線。

 

 

 

 

  夏油傑想他大概是個糟糕的臨時監護人。他的生活在虎杖悠仁入住後顯著改善;洗澡水不再忽冷忽熱,作息配合小孩好意準備的餐飯變得規律正常,就連居住的空間也因為虎杖悠仁的到來,冷調淡去,穿插零星的溫馨細節。後來添置的抱枕不是夏油傑獨居時會選擇的類型,圓滾滾而且輕巧,抱在懷裡剛好;室內拖鞋顏色偏深,實用保暖;零食包附贈的廉價小玩意在電視櫃上排排站;玄關置物櫃多出簡陋的花瓶,花卉多半無名,但是親近,能活許久,也是別緻可愛。

  也許因為春天誕生,虎杖悠仁特別適合明亮的色彩;夏油傑看他穿赤紅的帆布鞋,淺藍泛白的牛仔褲,黃色的連帽衣服——那是很特殊的黃色色調,穿在虎杖悠仁身上非常合襯,該要有特殊名稱的漂亮顏色;不似檸檬黃的滲綠或是月亮黃的朦朧,亦不到鉻黃那般鮮烈⋯⋯最相近該是遠在過去,日本春季,難以忘懷的蓬鬆柔軟的金合歡。

  「果然賣場不算添購衣物最適合的地方呢。」

  「夏油先生不用費心的,是五条老師擅作主張⋯⋯」

  「但確實會需要吧。」夏油傑說,「跟朋友出去玩,總是要在意的——而且,看來這段時間長高一點呢,虎杖。」

  「真的嗎?」虎杖悠仁整張臉亮起來。

  「真的。」夏油傑微笑。

  他們身處市區人聲鼎沸的商圈,百貨商業大廈比鄰,平日下午接近傍晚的時段,夏油傑接到放學的虎杖悠仁,兩人決定在這裡添購衣物。冬日將至,小孩長得快,去年的禦寒服裝如今大概顯得有些窘迫。虎杖悠仁聽說長高,喜悅之情溢於言表,他語調輕快地跟夏油傑說他在日本不覺得自己怕冷,但是這國度冬季風雪極端,度過幾次還是不太習慣。

  「五条老師住的地方,冬天下雪得要出去剷雪,」虎杖悠仁站在更衣鏡前,把幾件挑好的衣服褲子比在身體目測尺寸,「老師常常賴床,於是變成我來,車道庭院好大,我弄好久。」

  「非法剝削童工,告他你會贏。」夏油傑說,坐在沙發看虎杖悠仁鏡前比劃衣服。

  虎杖悠仁笑了,「哪有這樣就告人的。」他的笑容變得念舊,「有時候老師會陪我一起玩雪,夏油先生看過兩公尺長的雪天使嗎?」

  他們在店內對話用的是日語,不時有好奇的顧客朝他倆多看幾眼。夏油傑沒怎麼放心上,他身邊還有不少選好的衣物打算讓虎杖悠仁試穿。他沒有告訴虎杖悠仁,他歷年都怎麼度過嚴冬。他是不用剷雪,但也沒有慾望出門;恨不得冬眠。有次公寓暖氣故障,房間室內變成冰窖,他差點一覺不醒。

  看著虎杖悠仁掀開試衣間的布簾走出來——及膝的駝色羊絨長版大衣,裡面一件是淺灰的純棉帽踢,最裡貼身一件是黑色高領,下身是漆黑合身的牛仔褲以及同樣純黑的防雪短靴——夏油傑沒由來覺得,今年冬天說不定值得期待。他起身為虎杖悠仁調整頭戴的純白針織毛帽,幾簇頭髮不安分地從織孔冒出來,像遮也遮不住的遙遠春天。

  「買幾件毛衣吧。」夏油傑說,手指移動,撥順男孩額際帽緣隱約露出的櫻粉髮絲,「沒出門也可以穿。」

  虎杖悠仁看著他。就算長高一點,他的視線依然由下而上,對著夏油傑,他問:「那麼,夏油先生還幫我選嗎?」

  「⋯⋯你想自己選也很好,虎杖。」

  「再幫我多選幾件吧,夏油先生。」虎杖悠仁仰頭對他這樣說,神情清澈,「因為⋯⋯因為我也想幫夏油先生選衣服。」

  夏油傑突然就愣住了。

  「為什麼?」夏油傑問。聲音低啞。

  虎杖悠仁還是笑,沒有一絲陰霾。

  「我想看夏油先生穿嘛。」

 

 

 

 

  他終究沒能拗過虎杖悠仁那雙眼睛。經過某家店面櫥窗所展示的三件式西裝的時候,虎杖悠仁停下腳步,他的面龐映照玻璃櫥窗精心設計的斑斕打光,轉頭過來看著夏油傑。他什麼也沒說,然而夏油傑看著映著光線無比透亮的雙眼,以及那張年輕臉蛋所有的笑容,一瞬間明白過來對方心想的事。

  已經很久沒有場合需要夏油傑正裝出席。數年過去,舊交淡去人情疏遠,他不再收到各路邀請,已然與這光鮮亮麗、車工精細的服飾無緣。他高中時期穿過的幾套都丟了。擺著也是佔衣櫃空間罷了。襯衫類比較泛用,合身的還留著,大概上次借給虎杖悠仁的便是其中一件過往遺跡。

  夏油傑被虎杖悠仁領進店內,接待的店員似乎立刻察覺狀況,比起首先入店的虎杖悠仁,店員更留意夏油傑的動向。服務業泰半把持分寸,禮貌應對,然而不過三言兩語,身為店員的女性也不知是受到虎杖悠仁的什麼特質吸引,推薦西裝給夏油傑的同時,也沒忘向虎杖悠仁介紹合適他年紀的款式。

  「我就不用了吧。」虎杖悠仁笑笑婉拒。他的目光落在不遠的夏油傑身上。

  「為什麼不?」

  夏油傑剛換上全套西裝,站直身體調整袖口肩線,店員隨侍,稱職為他扯平身後背脊肩膀的稜線,以及外套背後的下襬。今天出門時夏油傑綁了頭髮。不是高中時期的盤髮,也不是懶散隨意的馬尾。一半綁起一半放下的髮型有部分甚至出自虎杖悠仁的手。少年的手充滿巧思,也不知是哪裡看到什麼帶給他想法,綁束的部分有著夏油傑不曾想過的花樣。

  虎杖悠仁像沒聽見夏油傑問他。他笑著,盯著瞧鏡子裡的夏油傑——就像早先夏油傑坐在沙發上看他——虎杖悠仁站在成櫃的服飾前,在單人皮革椅子後面,夏油傑身後有點距離的地方;黑得發亮的貝殼型鉚扣椅背沒能藏好配色清淺的男孩,眼睛像貓,隔著鏡子在偷看。夏油傑想轉過身,聽見店員問:好嗎?

  對方可能誤認他轉頭的動作,已然伸手為他撩撥整順幾縷紊亂在外套後領的髮絲。

  等到店員恰如其分退到一旁去,四周精緻服飾環伺,沒有其他客人的店內空間,虎杖悠仁還在那張椅子後頭。

  視線不再透過鏡面,直接交會。他像終於回過神來夏油傑問他的話。

  虎杖悠仁笑著說:「我就不用了。」

 

 

 

 

  高中生就有自己可以隨意使用的房與車,他和五条悟各自活得恣意青春,各別與不同人、在不同地點度過還算不錯的課外時光——好吧,或許人跟地點偶有巧合——但無論如何,時間沒有重疊,夏油傑跟五条悟亦不曾在那件事上照面。就算誰碰巧睡到誰睡過的對象,那也算不了什麼。高中生嘛,刻意迴避還更麻煩。

  那時候夏油傑有幾件事絕對不幹。一是無套。二是酒駕。三是在行駛的車輛裡爭吵。菸跟酒他沒少碰,派對上偶爾出現不知誰弄來的助興劑,夏油傑玩得沒其他人瘋,對於藥物類別變相玩命也不特別熱衷;或許因此,遵守第一二點對他並不困難。會有第三點,是因為有次半夜他開車,旁邊載人,他手機響,副駕駛座的女士可能醉得道德理智淪喪,看到夏油傑手機的來電顯示,竟然出手動他方向盤。他差點駛出橋面護欄——大概就半個前輪之差吧——差一點跟她連人帶車衝進河裡、沉下去到河床底,名副其實的床伴。

  那之後,夏油傑不載醉鬼。

  唯一例外是五条悟。但他只配被當屍體一樣用地毯捲了扔在後座。沒扔進去後車廂已經仁至義盡。

  現在,深陷傍晚車潮,夏油傑看著眼前靜止的車尾燈,忽然覺得,跟他一起受困這動彈不得的鐵皮盒子裡的人是虎杖悠仁⋯⋯這簡直是一件堪稱無比幸運的事。虎杖悠仁正扭動軀體,半個身體探回去車輛後座,一陣窸窣翻找,終於從成堆的購物袋中搆到主要目標,要挪回副駕駛座,途中不慎頭撞到車頂,聲響不小。

  「還好嗎?」夏油傑問,視線完全落在虎杖悠仁身上。反正塞車,一時半會動不了。他看見虎杖悠仁手裡托著的東西:家庭分量盒裝壽司。電話預約外帶,他們投身車陣前領妥。正如夏油傑所想,回去礙於時間,要讓虎杖悠仁再忙做晚餐未免太不人道。

  「我沒事,」虎杖悠仁笑嘻嘻地重新調整好安全帶,他打開壽司盒的透明塑膠上蓋,能聞到醋飯跟些許的海鮮氣味,「我們吃晚餐吧!夏油先生想先吃哪一個?」

  夏油傑看著小孩的笑臉,還沒說話,就看到虎杖悠仁動作無比自然地從副駕前方的儲物空間取出濕紙巾。

  車陣些許緩慢向前移動,夏油傑轉回去面對成排的車尾燈,下一個路口號誌還很久很遠。

  「準備很齊全呢。」他說。

  眼角餘光裡,虎杖悠仁一邊清潔雙手一邊回應:「載米露齊的時候有用到。我知道夏油先生喜歡乾淨。」

  「⋯⋯就算住在那樣的公寓?」

  「很乾淨啊,夏油先生的家。」

  前方一輛轎車突然變換車道,車體越線,在這龜速前進的交通滯塞當中,車頭擠進快車道,車尾留在外線道。好不容易等到的一點進展就這樣化為烏有。夏油傑聽見後面有車主憤而長按喇叭,他卻出乎意料地平靜。

  「算得上家嗎,我沒想過。」

  「當然算啊。」

  「我是說對你。」夏油傑安靜問道,「那裡能算家了嗎。虎杖。」

  「⋯⋯算的。」虎杖悠仁說。像在斟酌字句,停頓一陣才說完,「我們現在正要回去不是嗎?回去夏油先生家。」

  夏油傑說:「也是你的家了。」

  虎杖悠仁好像笑了。車窗外霓虹朦朧滲透夜幕,落在他的側臉,勾勒少年的一頭短髮、耳朵與脖頸。他喜歡穿的連帽衣服讓頸部鎖骨的線條一覽無遺。還好車內不冷。夏油傑想。眼看虎杖悠仁秋天都過完也這樣打扮,他總覺得過分單薄。即使他知道小孩身體很好,體格佳,健康無虞,但是這樣看著,此刻在他們共處的鐵皮盒內,夏油傑總覺得少年散發源源不絕熱度的生命在領口不設防的衣料底下,從未學會隱藏。

  「決定好了嗎?夏油先生。」

  「⋯⋯你指什麼。」

  「要從哪一個開始吃?」虎杖悠仁問他,展示般把壽司盒朝他遞來,「我好像沒看到餐具,嗯,怎麼辦?夏油先生自己挑嗎?」

  什麼時候前車已與他們拉開距離,後頭某位車主毫無耐心狂按喇叭催促。夏油傑視線重新回到路面,緩緩踩下油門。大概又是前進沒多少就必須重新停下的微小進展。時速微乎其微。但是前進。稍微更靠近。就一點點。這樣就好。

  「我抽不出手。」夏油傑說。「你餵我吧,虎杖。」

 

 

 

 

  自甘墮落的糜爛生活他不是沒經歷過。如果說在虎杖悠仁出現以前,夏油傑放任自己度過了槁木死灰頹喪枯燥的每一天,那麼,還是高中生時,那件事發生之前,他毫無疑問充分體驗聲光絢麗無比刺激的年少癲狂。憑藉出色的體格、優異的頭腦與極具欺瞞力的表面,他和同樣逢場作戲的對象度過無數香豔淋漓、肉慾氾濫的時光。更床換伴,無牽無掛,抹淨痕跡,端整衣衫,擺好慣然的笑又是彬彬有禮的獨自一人。

  夏油傑從不認為自己的高中生涯有錯失。

  他以為他已經享受過所有能享受。

  他從來不曾料想,少年的指尖會有怎樣魔力。

  或許他該要捕捉意會一閃即逝的徵兆——早在虎杖悠仁為他梳理攏整頭髮而他未感排斥的瞬間,他就該要設想,那指尖即將在他心頭挑起何許波瀾。

  虎杖悠仁生怕遺落食物在他車內,比起手指觸及夏油傑唇瓣舌尖,男孩似乎更留意夏油傑的食慾,再三詢問他接下來更想選擇哪種海鮮。

  「好了。我再吃下去你就要吃不飽了。虎杖。」夏油傑說。

  終於經過停滯嚴重的交流道口,車潮雍塞稍許趨緩,他們行駛在高速公路,按照現下的速度,大概再過不久就能回到虎杖悠仁所說的家。

  「那我吃囉?」虎杖悠仁問他,眼看夏油傑沒有要繼續進食的意思,才著手開始自己的晚餐。「夏油先生想吃再跟我說。」

  「我不會那麼快餓。」

  「嗯,」虎杖悠仁嘴裡有食物,細嚼慢嚥、吞下去才回話,「我知道,只是難得夏油先生胃口很好,原來喜歡壽司。我現在知道了。」

  夏油傑看著眼前展開的路燈昏黃的高速道路,視線邊緣,虎杖悠仁毫無芥蒂,同樣的手指在小孩自己唇前,捨不得錯失一點滋味,濕潤的舌尖探出,品嚐舔舐。

  「啊。」虎杖悠仁突然出聲。

  「⋯⋯怎麼了?」夏油傑問。視線沒有離開眼前路。

  「我忘記跟夏油先生一樣,從淡的白肉魚開始吃了。」

  高架夜間視野遼闊,路面平坦。兩側路燈與綿延而去的車頭車尾燈光,夏油傑看在眼裡,忍不住微笑。

  「你發現了?」

  「我吃掉才發現。」

  「沒關係吧。按照喜好也沒什麼不好。」

  「⋯⋯夏油先生好詐。」

  「你這樣說我好意外啊。虎杖。」

  「你肯定覺得我就是小孩子吧。」虎杖悠仁說,還有半盒的外帶壽司就擱置他腿上,他卻像是嘔氣一樣,遲遲沒再選下一個。

  「我也想⋯⋯表現一下⋯⋯」虎杖悠仁說。

  「下次和朋友出去,吃到壽司別忘記就好。」夏油傑這樣回答。

  他能感覺到虎杖悠仁的目光落在自己側臉。男孩像有許多話想說,然而車內無人作聲。年輕的心在想什麼夏油傑不得而知,只是切身感受,清澈坦誠卻未獲回應的視線久久沒有放棄,不發一語注視他。

  後續的回程路途虎杖悠仁變得話少。也可能是專心品嘗食物。他吃得很慢,幾乎是意興闌珊,若有所思,眼神望向他那一側的車窗外。車體離開高速道路,經過彎彎繞繞的市區街道,穿梭巷弄,距離他們要回去的那幢公寓幾個號誌燈前,夏油傑開口了。

  「等等你先上去吧,虎杖。晚餐你帶上去,其他我會處理。」

  虎杖悠仁沒應聲。

  夏油傑克制想要嘆氣的語氣,重新喊他。「虎杖?」

  「我不可以跟夏油先生一起嗎?」虎杖悠仁問。

  年輕的嗓音沒能很好地掩飾情緒。他用的是日語。夏油傑注意到。什麼時候開始,這幾個月重溫熟稔的故國語言除了真實反映少年的心思,竟也變成他們之間的暗號;像一把分毫不差的鑰匙,對準夏油傑從未知曉存在於他之中的缺憾,彌補契合,轉動他僵化封凍於時間荒漠的心扉。

  夏油傑迫使自己路肩並排停車。他耗費一番心力才沒有擦撞一旁靜止的車輛。

  「⋯⋯我不知道哪裡會有位置。」夏油傑放緩聲音這樣說,「時間很晚,你說不定得和我一起,繞很遠的路。」

  他終於直視的虎杖悠仁的臉上還是帶著微笑,好像釋懷了,只是那雙眼睛⋯⋯那雙面無表情時給人鋒利苛刻印象的眼睛;笑起來很暖和很好親近的眼睛,面對他,向他剖白,流露真心。或許有過平淡以對,但那更像是體察配合夏油傑疏遠冷漠的應對,知道夏油傑不願他更靠近,於是懂事安分待在原處,期待夏油傑有一天回心轉意,開口邀請。

  他等到了。

  「一個人太重了,有人分擔更好啊。」虎杖悠仁對他說,「路很遠也沒關係,我陪夏油先生聊天。」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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