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其三
單逼晝短夜長,氣溫下降冬日漸臨。戶外時光依循實際縮短的日照與日益降低的氣溫一點一點減少。虎杖悠仁喜歡看電視,電影尤甚。每當電視頻道播起一度上映銀幕的作品,從全球票房巨作到黑白文藝冷片,男孩轉到了往往就接續觀看,目不轉睛,年輕生動的臉龐沈浸人物故事場景,專注的雙眼表情淬鍊,洗去稚氣,幾乎是隔閡遙遠的抽離神情。
不看電視也沒有作業的時候,虎杖悠仁也跟同齡人一樣,每天有不少訊息經由手機穿插交織,進而豐富他的日常生活。比起耗費時間瀏覽外界不斷膨脹永無止盡的資訊,男孩似乎更喜歡藉由手機得知熟人的近況。有幾次夏油傑發現虎杖悠仁透過手機偷偷拜託同學透露習題答案,幾番來回,一臉不解眉頭深鎖,鼻子都快貼到手機螢幕。那樣的日子裡,虎杖悠仁會花去比平常更久的時間來完成作業;夏油傑把握機會平反,頂著監護人名義,率先著手準備晚餐。等到虎杖悠仁處理好當日學生本分,他們會並肩立於狹小廚房,或許還有機會聽見男孩肚子餓的響亮咕聲。
晚飯家務結束之後,平凡無奇一日夜晚緩慢也分秒流逝,他們會在客廳,一人一邊,在兩人顯得些許擁擠的沙發,腿腳身體難免相觸,各自消化這一整天所發生的事。
「夏油先生快看!米露齊的萬聖節裝扮!」
「真有心呢。威爾森先生。」
「是不是很可愛!」
「很可愛。」
「你只看了一眼,夏油先生。還有很多張,你看,不同造型的不同角度⋯⋯」
「嗯。很可愛。」
「哇啊,好敷衍。」
虎杖悠仁嘴巴說著數落的話,語氣卻沒有一點指責。他笑得很開心,似乎一點也不介意夏油傑欠缺興致。虎杖悠仁面帶微笑欣賞手機裡白絨絮薩摩耶犬一年一度的萬聖節變裝特輯。
「看樣子完全康復了呢。」夏油傑說,收拾空杯,起身走向廚房。
「嗯,威爾森先生怕我擔心,其實一直有告訴我狀況。」虎杖悠仁看著手機屏幕,神情面容隨著一幀幀相片流轉,點綴五顏六色瑣碎光華,眉宇眼眸柔軟溫和。
「萬聖節過完了呢。」虎杖悠仁喃喃說道。
夏油傑人在廚房,隔著餐桌,瞥過客廳沙發上流連寵物照片語出感歎的小孩,靈機一動。洗好的杯子放置一旁瀝乾,他擦乾手,轉回去面朝男孩。
夏油傑說:「現在還來得及。」
虎杖悠仁抬眼,靈活生動的眼睛讓男孩困惑的神情看起來教人更想捉弄。
「我覺得你很適合。」夏油傑笑容依舊,眼神朝向虎杖悠仁手機正顯示的照片畫面。
夏油傑笑笑,眼看被言語調侃的男孩終於意會過來——啊,生氣了。好像也不是。看起來更像一副受不了的樣子。
虎杖悠仁面露不滿。「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十五歲也不算大人吧。」
「我明年就可以有駕照了!」
「有駕照也不見得就是成年人了。」
「⋯⋯不管怎麼說,我都過了扮裝上街挨家挨戶討糖果的階段好吧。」
「好可惜。」夏油傑回應。
虎杖悠仁倏地不吭聲了。他看向夏油傑的神情突然變得不太一樣。
「夏油先生?」
「嗯。」
「夏油先生你在做什麼?」
「我在傳訊息問悟——看有沒有照片。」
「哇啊啊啊!快住手!夏油先生!」
虎杖悠仁從沙發跳起來。他被逼急了,整個人三兩步衝到,撲過來想要拿走夏油傑的手機。夏油傑本就高出他不少,體格身型差距讓男孩陷入苦戰。虎杖悠仁急得跳腳,整個人蹭得都要貼住夏油傑身體,還是搆不到那個即將傳來他見不得人照片的黑盒子。
身後是廚房流理臺,背水一戰,夏油傑從容以對。他沒告訴男孩:五条悟說不定還在睡(合理);可能沒照片(虎杖悠仁自己起底,故反證);或許照片早刪掉(存疑);又或許五条悟根本不樂意跟人分享(這倒很有可能,不過沒關係,手上握有虎杖悠仁接下來數個月照片的夏油傑有充分的談判籌碼)——諸如此類細節都在虎杖悠仁狹窄空間裡急得攀著他跳來跳去的瞬間,擠壓縮小到夏油傑腦海邊角去。
他被激發了爭強好勝的衝動。不知第幾次避開虎杖悠仁急欲爭奪的手,夏油傑對著男孩焦急慌亂的神情舉止,竟然有些樂在其中。他三兩下箝制男孩雙手,讓他轉而背對自己——夏油傑單手環緊男孩,將他圈錮在自己懷裡,眼看對方手已動不了、兩腿還在踢蹬亟欲掙脫,夏油傑乾脆把人拎離地面,讓他兩腳幾乎懸空坐在自己斜立的大腿上。
湊在男孩耳邊,夏油傑勸哄:「陪我一起看照片。虎杖。」
虎杖悠仁許久沒有吭聲。夏油傑摟緊提防男孩掙扎,眼見對方耳朵在他注視之下一點點透紅,頃刻洩露炙熱血色,聽見虎杖悠仁喃喃抱怨:這是什麼拷問?
五条悟大概剛好醒著,一句話沒問,好幾幅照片就這樣沒有前言後語傳輸到夏油傑手機。
「看起來好年幼啊。扮成可愛的鬼呢,虎杖。」
「嗚、剛來這裡的時候五条老師教我要入境隨俗⋯⋯」虎杖悠仁羞得無地自容,甚至忘記掙扎,身軀倚著夏油傑,「好羞恥⋯⋯」
「很可愛。」夏油傑輕聲說。這次實屬真心,所言無虛。
畫面中虎杖悠仁約莫是甫進入成長期的模樣,圓潤的臉蛋尚未添削青春的稜角,面容表情渾然是一派天真,清澈透亮,身著五条誆騙特製的純白布料,儼然一副可愛頑皮會捉弄人的幽靈的樣子。他好溫暖。懷裡摟著男孩,這是夏油傑首先閃過腦海的感慨。螢幕裡,已成過去的時光之中,唯有虎杖悠仁那雙眼睛歷經時間流轉,依舊明亮活潑,與今日別無二致。照片很多,造型看來不只一種。
「老虎耳朵很適合你。」
「夏油先生,不要看了好不好⋯⋯」
「項圈也不錯。」
「夏油先生。」
「不考慮一下嗎?你很適合挑逗的裝扮。」
男孩在他懷中不安扭動身體。
虎杖悠仁說:放開我好嗎,夏油先生。
鬆開環繞手臂的前一刻,夏油傑感受到不知屬於誰劇烈躍動的心,連同教人眷戀的體溫一起,在他鬆手解開禁錮的霎時間無比鮮明,片刻遠去。虎杖悠仁從他懷中掙脫,快步走開,像提心吊膽,生怕夏油傑改變心意乘勝追擊,沒回客廳,徑直往客房而去。低頭越過肩膀的倉皇一瞥襯著淺淺泛紅的後頸耳尖,似有若無撩撥成年人食髓知味的心。
「——我先去洗澡了。」虎杖悠仁抱著盥洗衣物跑出來,面頰眼尾還有點淡紅,眼睛沒看夏油傑就進去浴室。
怎麼樣?這些照片很棒吧?悠仁是不是很可愛?
五条悟遲來的文字訊息百般炫耀。
夏油傑還沉浸在不可言喻的五味雜陳心境,眼見這般挑釁,一時竟也想不出該怎麼回覆。見他良久已讀不回,五条加碼傳來數張追加照片。
可愛吧?
把照片刪掉。全部刪掉。夏油傑回傳。他用的是命令句。
傑你發什麼神經?才不要咧。
他不喜歡。
少騙人了。我拍照的時候悠仁可是開開心心很樂意的。
現在不一樣。
那是你被悠仁討厭了吧。傑。你該反省。
夏油傑感到顯而易見的怒火自心頭驀然竄起。他不動聲色,沒有回應隻字片語。五条並沒有給他太多時間轉圜,接二連三不斷傳來落井下石訊息。
悠仁脾氣很好的。傑你是幹了什麼惹悠仁生氣啦?
他很少鬧彆扭啊。
你該不會欺負悠仁吧?你沒那麼幼稚吧?
⋯⋯喂。你倒是說話啊。
夏油傑一個字也沒輸入,點開照片,一張一張看,突然畫面變成通話介面,來電顯示五条悟,夏油傑拒接,直接結束通話。介面回到照片,螢幕上虎杖悠仁的衣裝造型又變了,變成身著斗篷,頭髮向後梳,露出虎牙的小吸血鬼。萬聖節的裝扮能有多少類別?夏油傑沒心情搞清楚,但顯然當時五条悟使出渾身解術,花樣百出。說是讓虎杖悠仁融入習俗,無疑同時滿足個人私慾,執意把沒能參與的年份逐一補齊,造型千變萬化。正如五条悟大言不慚所宣告,相片中的虎杖悠仁總是笑容滿面,神彩奕奕,非常捧場,一張張照片分別擺出不同姿勢,善用各種小道具,還有男孩天生豐富的表情,對著鏡頭扮鬼臉。
悠仁很擅長模仿,萬聖節每次他都玩得很開心。
我看出來了。夏油傑想。手機裡這樣回覆給五条:看樣子是你更歡樂吧,悟。
——悠仁是個好孩子。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夏油傑又一次沒有回應。
五条悟也沒理睬他,文字訊息一句一句傳來。
雖然很不想講,但是悠仁不太可能真的對你生氣,我猜啦。
因為悠仁也沒真對我生氣過嘛!
他很怕寂寞的。
成年人,做錯事率先道歉啊。
夏油傑已經知道,虎杖悠仁說到做到。當他告訴小孩想吃蕎麥麵,其實根本沒有寄望任何事。那純粹是類似脫口而出,感嘆般的驀然心緒。一時興起。忍一忍就過去。就像飢餓空洞或是食物難吃或是舊傷隱隱作痛,沒有什麼時間不能化解,需要的僅是忍耐。熬過去就好。熬過去就什麼感慨也不會有。
但是虎杖悠仁聽進去他莫名其妙一句話。就因為夏油傑信口說想吃蕎麥麵,虎杖悠仁當天手機瀏覽紀錄變成清一色的煮麵教學,穿插幾個搜尋當地食材量販零售店面的比價結果。那一天,他們沒去公園。不曾造訪的城市一角,不起眼的雜貨店鋪裡,夏油傑看著小孩擠在狹窄陰暗的走道,或蹲或站挑揀他從來提不起勁選擇的封裝麵條、特調醬油、甚至竹製麵盤——虎杖悠仁認真對待夏油傑的一句話,身體力行,他把煮糊的麵條留給自己,笑得燦爛對夏油傑說:夏油先生你再等等,這次我不會弄錯時間,一定很好吃的!
虎杖悠仁轉回頭去,唇角眼眸還留有清淺的笑,面朝鍋中沸騰的水,水蒸氣把男孩的粉櫻髮絲攏軟,面龐暈泛柔邊。那天以後,同個身影,夏油傑看著,看了好多次,從朦朧不真實,直至何時他和男孩站在一起,就近並肩著手處理即將變成他們一餐的肉品蔬菜。虎杖悠仁不曾嫌他礙事,無比自適,欣然接受體格突出的男人跟他同在公寓廚房,彷彿最開始就該當如此。
虎杖悠仁開始試做甜點,夏油傑也沒有置身事外。
「烘焙跟烹飪不一樣呢。」虎杖悠仁說,逐一把會用到的材料器具在廚房的調理檯面上擺好,打開廚房收納的壁櫥,「我好像不知不覺拜託夏油先生買了好多東西。」
「有我一份,我不介意。」夏油傑裝作沒看見踮起腳尖的男孩,順手從開啟的壁櫥最上層取出適合的器皿。
虎杖悠仁在夏油傑與壁櫥中間,夏油傑一手撐在他身側,伸出手臂越過他耳邊,他彷彿突然意識到現狀,接過玻璃製烘焙碗的同時,夏油傑注意到小孩默默挪進去,變得像是倚靠調理檯支撐身體的樣子。
遠離夏油傑的樣子。
那天以後就是這樣了。
夏油傑平靜地退開幾步,走過去冰箱,「無鹽奶油,會需要吧?」他問。
「是。」虎杖悠仁回應。視線為敞開的冰箱門所遮擋,聲音被冰箱運轉的嗡鳴掩蓋。
夏油傑起身的時候,虎杖悠仁已經走近,停在臂距之外。夏油傑遞出冰涼如磚的奶油,虎杖悠仁於是伸手接下。
「夏油先生好厲害,食譜看一次全記得了。」
「沒有的事。恰巧沒忘而已。」
「是嗎?」
男孩半信半疑朝他看來。夏油傑笑而不語,虎杖悠仁停頓一下,斷斷續續說出他的想法。
「我還是覺得,夏油先生果然記性很好。這算過目不忘嗎?上次一起看的電影是這樣,書也是,食譜也是⋯⋯有點羨慕呢。」
「有這回事嗎。看來你也記得很清楚。」
「你趁機挖苦我?」
「沒有。」
「先說好,今天沒辦法一直查手機,我真的,就指望夏油先生了。」
「你太抬舉我了。虎杖。」
「夏油先生什麼都記得拜託一定要幫我!」
夏油傑笑了。「你都說到這份上,我就接受吧。——謝謝你,虎杖。我會幫你查手機。」
虎杖悠仁撇開頭像是不想理他,夏油傑沒漏看小孩難掩笑意的嘴角。男孩正與烘焙碗中加入砂糖的蛋液搏鬥。手持電動攪拌器列於下次的購物清單。他們尚未添購第二件圍裙,虎杖悠仁身上穿著唯一一件,蝴蝶結繫在身後,絳紅的顏色映襯男孩純白柔軟的綿質帽踢,鮮豔的對比像是青春年少與持家氣息的反差。夏油傑收回目光,專心用小刀分割冰冷的奶油塊,完畢以後再洗過手,仔細擦乾了,開始將要用的粉狀材料按照順序秤重分裝。
「夏油先生,你真的沒做過甜點?」
「跟你是第一次。」
「可是你看起來好專業⋯⋯」
「現學現賣罷了。」
「烹飪和烘培又不一樣。」
「對我來說差不多。」
「煮飯不會這樣精細測量啊。」
「不會嗎?」夏油傑問。
虎杖悠仁搖頭。「夏油先生現在看起來像研究者在做實驗。」
「確實。」夏油傑想了想應道,「看你作飯比較自由。」
虎杖悠仁有些困惑地眨眼,勤奮不懈要攪拌均勻的手動作些微停滯。
「別瞎想。都很好吃。」夏油傑笑說。
虎杖悠仁別開視線,低頭看著他奮鬥到半途、逐漸脫離卵黃顏色稍微變白的蛋液,像是對其寄與厚望喃喃開口。
「夏油先生,你喜歡甜食嗎?」虎杖悠仁問。
夏油傑微笑。「我說了,我不介意有我一份。」
這是夏油傑入住這公寓以來第一次正式使用廚房烤箱。作為這個大烤箱的第一發現人,虎杖悠仁非常興奮,蹦蹦跳跳跑去告訴夏油傑。男孩看似迫不及待想將烤箱納入料理環節,夏油傑於是無視勸阻,自行捲起袖子屈身清理烤箱內部。再怎麼說也是虎杖悠仁來這以前就有的物件,夏油傑該負全責。如果虎杖悠仁沒告訴他,他甚至不知道廚房含烤箱,理所當然也不清楚烤箱裡的清潔程度和狀況。夏油傑只是不想目睹虎杖悠仁伸首探進烤箱內部的模樣。
首次製作甜點,動線流程在這公寓狹小的廚房中有些混亂,顯然不是烘焙專用的杯碗凌亂擺在當成作業檯面的餐桌。新鮮草莓顏色潤澤,嬌豔欲滴,等待蛋糕體焙製的空檔,他們一起將草莓洗淨瀝乾,拿紙巾完全沾卻水氣,除去尚綠的蒂葉,一顆顆切成均等厚片。夏油傑沒有更靠近。平時能觸及肩膀的距離在這一天獲得修正。他們自始至終保持間距。冬日寒風穿隙而入,烤箱敞開,熱氣迎面而來,虎杖悠仁在他身後,滿心期待,在安全的距離,等著夏油傑自烤箱中取出蓬鬆柔軟的蛋糕體。
高乳脂鮮奶油混入優格與些許砂糖打發,味道清甜,口感綿密,不容易膩;草莓紅嫩兼顧配色,果肉豐碩,紅白相映,酸甜滋味恰到好處。
和當天虎杖悠仁穿著幾乎一模一樣配色的蛋糕,夏油傑一點也不後悔品嘗。對某個嗜甜如命的牙痛傢伙而言,這樣的口味顯然過於清淡——你不會不知道吧,虎杖。夏油傑心想,看著期待他試食評語、雙眼明亮的小孩,沒問出口,沉默嚥下屬於他的美好滋味。
初冬首次降雪那日適逢週末,還未到感恩節,翩翩雪片這一年來得早,自週五傍晚徹夜落至次日清晨。晨曦穿透厚重雲層,天際霜銀透亮,積雪落在建築物的屋簷頂端,綿延覆蓋,放眼望去白皚皚,細緻美麗,就像虎杖悠仁一手打發的鮮奶霜。
夏油傑看著公園空地一片新雪當中,先後跑跳開闢縱橫足跡的小孩與大狗。以往不曾多想,現有對比,一目瞭然——薩摩耶犬儼然是該洗澡的毛色——夏油傑漫不經心在想,散步結束送走大毛球以後,他要開車帶小孩去買手持電動攪拌器。杜絕後患,獨佔絕響,就決定是今天。
細碎冰涼的雪花輕緩飄落,寒風吹亂幾縷羽絨衣帽沒兜緊的頭髮,夏油傑身著層層禦寒衣物佇在原地,遠處撲騰活躍的大狗一個匍匐前進窩在雪地,像是心滿意足,趴臥不動了。遠遠的,小孩四處張望,視線越過遍野銀白找到他,兩手湊在嘴邊朝他喊:夏油先生!
風雪都蓋不掉虎杖悠仁充滿活力的聲音。夏油傑微笑,手抽出口袋,在胸前揮了揮致意。他隔著距離欣賞小孩的冬裝——下一秒就看到虎杖悠仁時速可觀向他奔來,頃刻來到眼前,那張冬日雪地泛紅的臉對他笑,大氣不喘,動作毫無遲疑,伸出雙手環抱他,又有那麼點像虎杖悠仁來不及減速徑直撞進他懷裡。
「⋯⋯怎麼這麼突然。」夏油傑安靜問道,沒有掙開。
「我發現我跑米露齊也會跑,你看。」
虎杖悠仁身後,薩摩耶犬不甘被獨自拋下,拔腿朝他們飛奔而來,很快逼近,拒絕被冷落,前腳上身撲到虎杖悠仁後腰,衝撞的震動隨著緊貼的身體傳遞,呼吸的細微轉變也益發鮮明。
「夏油先生動也不動。」虎杖悠仁笑得開心,聲音明亮似暖陽,「我好像碰壁。」
「沒弄痛你吧?」
「沒有。我被你接住啦。」
所以沒關係了嗎。夏油傑沒作聲。隔著小孩肩膀,他看見薩摩耶犬不屈不撓想要獲得虎杖悠仁的注意,夏油傑兩手抽離溫暖的上衣口袋,輕輕環繞,拍了拍小孩的後背。
虎杖悠仁說。「夏油先生穿的也不少,為什麼看起來這麼冷呢?」
一年逐漸邁入尾聲,氣溫陡降,氣壓起落,夏油傑不太關注一週天氣預報此類新聞,但那並不表示他能置身事外;正好相反,對於溫差和氣壓變化,無須多言他已切身感受。那天清晨,他比平時醒得更早——他右邊肩膀無視一切向他告知驟變的溫度氣壓與溼度,以每秒逐漸增強的悶痛痠楚神經信號的形式,將他自睡夢中擊落,迫使他睜開眼睛面對現實,承受痛苦。
有幾分鐘的時間夏油傑沒有動彈,張眼安靜躺臥床上。他覺得他好像做夢了。肩頸關節、顱底額際還有血管陣陣抽痛,他按緊右側肩膀,等待鑽骨抽搐的痠楚趨緩。他不是很記得自己夢見什麼。但夏油傑知道,他沒能記全的粉碎的安穩夢境,有虎杖悠仁。
很安靜。
早晨都這麼冰冷無聲嗎?
他說不定還在睡吧。夏油傑想。那也很好。他從不認為虎杖悠仁該要為他逞強晚睡早起。他想把這幾個月熱騰騰的餐飯以及同樣具有溫度、陪伴共享的生活當作難能可貴的事。如果虎杖悠仁發自內心樂意繼續這麼做,那麼,夏油傑不認為自己會想阻止。倘若男孩厭煩,不願意了,那也只是一段美好時光終有盡頭。
但是太安靜了。
夏油傑起身,離開床鋪。公寓暖氣運作,為了節省綿長冬季整夜能源耗費,室溫稍微偏低;夏油傑隨手披上他常穿的室內長袍,光是轉動肩膀,兩臂皆要穿袖而過,這樣日常微小動作,他已不適地蹙眉。
廚房客廳沒人。冬日晨光昏晦,一片寂靜。
佇立客房門口,夏油傑突然不知道該不該敲響房門。虎杖悠仁睡覺時門不曾全關,留一條縫。縫隙之外,夏油傑敲了門,聲音很快沒入寂靜。
「虎杖。」
數度嘗試未有回應,夏油傑推開房門。
「虎杖?」
難以形容那是什麼樣的感覺。晨光黯淡的房間內,格局沒變,卻像是步入全然陌生的空間。椅子上一隻戴拳擊手套的瞌睡熊玩偶。床的尾端遺落一件衣服。棉被隆起的床鋪上,虎杖悠仁蜷縮在被窩裡,微光下幾乎看不出顏色的頭髮只露出一小簇。
好像聽見細微的鼻息。看吧,他還在睡。夏油傑試著安撫自己不知從何而起的心慌。他走近床邊,彎身想要確定⋯⋯確定什麼?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伸出的手撫上被褥砌成的安逸堡壘,夏油傑緩緩剝開包裹覆蓋的布料,在他手中,還能輾轉感受男孩徹夜的體溫。
「虎杖。」
小孩迷迷糊糊應聲,深陷冬日床舖溫柔鄉,還身處夢境,夏油傑又輕聲喊了幾次,小孩才像隱約被他喚醒。
「夏油先生。」虎杖悠仁睡眼惺忪,還沒全醒,在匯聚一夜熱度的被窩裡,尚未擺脫睡意,愣愣地對著他笑,「早安。」
「早安。」夏油傑回應,面不改色鬆口氣,伸手撥整小孩的額髮。沒有發燒。沒有冷汗。
「時間來得及嗎?」夏油傑問,暗自留意任何身體不適的跡象,手指撥弄幾簇粉髮,小孩膚質細緻的額頭在他掌下裸露,「難得你會賴床。⋯⋯需要我載你嗎。」
虎杖悠仁回望他。夏油傑看著那雙眼睛,發現小孩的睫毛不長,但很翹,很襯眼形——笑起來像是調皮搗蛋的貓撲鬧輕撓心尖。
「學校放假啦。」虎杖悠仁笑出聲,伸手捉住夏油傑的手。
夏油傑有些不可思議,「是嗎。」停頓一下又道,「我沒聽說。」
「我沒告訴夏油先生?啊⋯⋯我真的沒說。抱歉。」虎杖悠仁一邊笑著道歉,一邊輕輕扯晃他的手,同時整個人挪進去,空出位置,一副邀請夏油傑跟他共享床鋪的態勢。
「虎杖?」夏油傑手被牽引,力道很輕,他半個身體於是探進床鋪,陰影都落在小孩上身面孔,另一隻手撐著床邊,口中還問。「這是做什麼?」
「快點,夏油先生。今天很冷啊。」
「⋯⋯我沒來你一個人也睡得安穩不是嗎。」
「所以現在一起睡回籠覺?當作早起的補償。」
「放假第一天,就這樣度過嗎。」
「今天好冷。就一會。」
對著那雙眼睛,夏油傑沒再爭論。記不清是誰說了,天氣轉冷養的貓會變得黏人,眼下大概是差不多的狀況吧。夏油傑側身躺上這數個月以來屬於虎杖悠仁的床舖,小孩並沒有突如其來地抱過來,只是很單純把他也裹進棉被。這張床容納他們倆,不到擁擠不堪,就是肢體偶然輕觸。
虎杖悠仁看起來打算再睡一陣,他蹭蹭枕頭,找到舒服姿勢,幾乎就要閉上眼睛回去夢鄉。夏油傑看著小孩放鬆的神情,以及髮絲撥開顯露的眉宇額頭,稍微湊近一點。
虎杖悠仁問他:「你生氣了?」
「沒有。」夏油傑平靜地微笑。
虎杖悠仁打了個呵欠。「抱歉我忘記,反而讓夏油先生來叫我。」
「偶爾也會有這種日子吧。」
「是嗎。我蠻喜歡喊夏油先生起床的。」
虎杖悠仁跟他面對面,都是側身躺臥的姿勢,為了不讓腿腳超出被褥溫暖城池,夏油傑蜷身彎曲膝蓋,就算這樣他肩頸也高出虎杖悠仁一點,夏油傑順勢往上移動,變成拄肘,略微撐起上身,小孩的呼吸撩燙他下顎喉結,他抽出另一手,幫小孩拉過被子蓋好,拍拍布料之下的肩膀。
有幾分鐘的時間,夏油傑維持哄小孩睡覺的樣子。他一直留心虎杖悠仁的面部表情與身體放鬆的程度,然而睡意卻遲遲未能造訪。虎杖悠仁偷偷抬眼看他,眼神很亮,視線飄移,藏於眼瞼之下又返來。幾次以後,夏油傑微笑,他動作放慢,為小孩預留隨時退縮的後路。虎杖悠仁只是眼睜睜看著他低頭逼近,任由夏油傑手掌撫過他髮際額角,手指撥梳髮絲,呼吸撫過鼻尖,虎杖悠仁闔眼屏息,成年人暗下的眼神他一無所知,夏油傑垂首親吻他額頭,虎杖悠仁沒有動彈。
比雪花還輕,觸及就分開的吻。虎杖悠仁幾乎在夏油傑退開的同時睜眼,眼白分明的琥珀眼睛微動,自下而上望著夏油傑。總是生動的表情此刻看上去懵懂青澀,毫無防備地坦誠,似未從方才允許成為現實的接觸反應過來,又像仰盼所有再來可能發生的事。任何夏油傑心想的事。
一年逐漸邁入尾聲,最後的月份挾帶霜雪催迫逼近。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