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下)

無題(下)


伊西多做為德魯伊,同時也是一名自然醫者,他和原野借用力量,醫治旅途上受的傷,也協助偶然碰見的傷病者,從瘸了腿的洞熊、傷了頰囊的松鼠,到摔下馬匹動彈不得的冒險者與疫病纏身的村民,皆不會吝於伸出他慈愛的手。伊西多對醫療的理解,似乎是來自與天地之間的直接對話,以指尖觸診便能尋得最為適妥的醫治措施,宛若手持蛇杖的全知全能者。塔夫從未見過如此流派,亦自覺難以抵達如此境界,他對動植物與類人生物的結構,都是從書上與從前作為恩塔教父的助手時修習來的。他只能帶著敬畏的心情觀察著伊西多每一個他難以理解的力量,默默喟嘆自己內涵的貧乏。


塔夫那成為醫者的遙遠願望鮮少向人提及。他甚至也由於自慚形穢而幾乎未曾向伊西多說過,即便他已經向他袒露了諸多本來只會留藏在衣兜裡直到入土為止的秘密。但從他細看德魯伊施術時專注且發亮的眼神,以及收拾在屋子角落的那一沓沓不同流派的醫書、巫醫、解剖學等,伊西多依然能窺見這份不知該從何實現、且不太完整的想望。為此,他完全不藏私地讓塔夫看看自己行醫上百年來所做的筆記,只是那紀錄在一冊冊破舊泛黃的筆記本裡的內容,其圖像及用詞大都簡白得過分,有些則如夢遊之人寫下的字跡,潦草難讀,那在塔夫眼裡,有太多沒有被言傳的資訊。


太過簡短的記載,往往如同深沉的謎語。為此塔夫是苦悶的,或許模仿伊西多的手勢去觸碰幾隻折了飛羽和腳爪的雨燕,會更能明白那些抽象的圖文背後深奧的學問,也或許,他該思考讓自己也學習成為德魯伊的可能性……


在諸多混亂的自卑與躊躇徘徊之際,奇妙且駭人的命運正悄然朝舊屋簷下的生活行去。某日深夜,伊西多將挑著燭火讀書的塔夫從昏暗的屋裡帶出,方時他的小桌上正攤著一本救傷為主的藥理與生命魔法典籍,那是信仰培羅(※註一)的眾牧師們從神殿出走至陽光下,經歷苦行與開拓後合力編纂出的一套醫書——此書可說是培羅與其信奉者賜予人間最善良也最為殘忍的禮物,他們清楚告訴所有鑽研此書的人們,但凡是醫者,完全逃避不了永無止境的實踐,救贖之道都是建立在那些病床上綻開的血肉與密密麻麻的皰疹之上……伊西多看了一眼書頁,那正好是針對斷肢截面的清創流程,他一語未發,僅是闔上那本書,吩咐塔夫多穿一件足夠禦寒的衣物,接著他們要往北方前進,時值夜裡容易降下霜露的晚秋,一不小心便會受涼。


伊西多素來很少直接告訴塔夫,他們出發後具體會去哪裡,又會去做些什麼。原先塔夫以為那僅僅是出於德魯伊隨性又順其自然的性格,但事後想想自己實在太過天真,或許他的神祕更多是一種隱密又長遠的陰謀——為了讓他毫無防備,毫無抗拒地去跟隨其腳步,讓懷揣著未知期待的他,觸碰到自己最為害怕的一切。


他將塔夫帶到了鄰近匕首灘的一片荒夷之地,尚還距離數哩路,被凍得乾疼的精靈耳便捕捉到隱隱約約,此起彼伏的哀號聲,淒絕的聲音和夜空下拍打的浪花形成詭異、破碎卻異常和諧的和弦,塔夫被長髮與風衣兜帽覆蓋著的後頸竄起一股直衝腦幹的冰冷感。他的耳內嗡嗡作響,不祥感令他反射般感到作嘔。而行在他身側的伊西多,卻沒有因此放慢腳步,反倒猛力捉握住塔夫的手腕,強迫他面朝恐怖哀叫的地方前去……再更湊近些,陣陣帶著黏稠甜味的腐朽氣味夾雜著強烈的血腥氣息衝入鼻腔,那就像是有人儲了一整桶的血,再將骨肉一股腦浸入裡頭。這味道帶點塔夫熟悉的感覺,有點接近恩塔教父藏在地下,悶滯著死亡氣味的解剖室,但又比那要恐怖上無數倍。


踩在灘頭上的靴子首先接觸到了遠遠蔓延而來的血汙,其後才是落入眼裡的悽慘情景。支離破碎的人體,掛著斷肢殘臂和內臟苟延殘喘的傷者,草草鋪在地上的破布、早不堪使用的行軍床、再不濟便是幾片葉片、一塊不及一人長的木板作為臨時安置點,他們橫七豎八地倒在那些臨時鋪設的東西上,灘上的細沙將他們濕黏的傷口沾黏得慘不忍睹,鹽分帶來的痛楚更是令不少人不堪忍受暈厥過去。


「這是一處剛被一夥班恩信徒輾壓而過的『戰場』,」伊西多強行抬起塔夫的頭,讓他直視那群浴於血中的人們,「稍微幸運,還有行動能力的人們在旁邊舖開一片臨時野戰醫院,但物資與醫療技能壓根不夠拯救那些命懸一線的夥伴們。於是他們當中有法師發出求救信號,恰巧被途經的一名豎琴手看見……正如你所見,我接下了這份急迫的任務。」


「……」塔夫驚詫得說不出一句像樣的話語,只是怔怔的開了開口,淺藍色的瞳孔畏怖地收緊著。


「也許你會想問,為什麼也要找你來……但答案你內心肯定很明白,」伊西多拉領著塔夫一部一不小心往更裡邊走去,染滿血肉的沙灘走起來是拖沓的沙沙聲,他的聲音聽來比起浪花更為無情、冷淡,「反倒我會認為更大的疑點在於,為什麼艾菲莉雅托特女士執著讓你學劍,卻從來都不讓你參與任何的任務呢?」


「她——他們認為我並不適合當豎琴手,」塔夫吞吐許久才終於答上話來,接近黎明時分的空氣凍得他氣管發疼,「劍——劍是用來讓自己可以在外面生存下來的。」


「為什麼要說出自己也無法信服的謊話呢?」伊西多的金黃色的狼眼相當冷峻迫人,塔夫不敢直視他,被眾生靈的慘呼包圍著的德魯伊,陌生得令他恐懼、不解,「始終是因為你的畏怕、懦弱,和艾菲莉雅托特女士對你過度的保護,她將你看得太過脆弱,完全不敢放你出去面對最真實的慘劇。你的認知能力肯定心裡有數,最殘忍的場面,絕不會僅限於那些被吊在樹頭上等待你去剖開的,既制式且既定的命運。」


說著,他拉著塔夫單膝跪下,查看一位被爆破魔法直擊,已經失去幾乎一半體軀的傷者。他身穿塞倫涅的牧師袍,深藍色布料被血和破碎的臟器浸透得近乎全黑,他口中囁嚅著禱詞,手裡還緊緊握著白銀聖母的吊墜,女神那對象徵領航的青金石雙眼已經被血液完全掩蓋。


「我們來到此地並不只需要救傷,」伊西多的手放在那名只存一口氣息,意識不清的牧師的脖頸上,「這個人已經沒有辦法救了。」


下一刻,那名塞倫涅的牧師被覆著的喉頭發出沉悶的咯咯兩聲,就此沒了動靜。


這人肯定不是那個他總是憧憬甚至思慕著的伊西多。塔夫看著那隻漂亮纖細的手輕易地截斷一條生命線,又毫無波瀾地抬起。他看著手的主人站起身,仰望向那人無情至極的金色雙眼,這名陌生青年身後的太陽正耀目地升起,魚肚白的光芒包圍住淡黃色柔軟的長髮,鹹腥的海風從他們之間吹拂、穿梭而過。


他跪著久久沒能起身,雙腿發麻,心頭五味雜陳,同時也有些懊悔憤懣,這人的真面目竟是如此冷刻,如此狠心,他深知他內心最深處的弱點,才會這般精準地戳刺、傷及那最為痛徹心扉的位置。他不該讓伊西多知道自己這麼多事情的,包括他的恐懼,他的軟弱,他對於死亡的畏怕——他的傾心被果斷地擊打在地,取而代之的是退縮不得的無助,以及從內心深處油然升起的敬畏。他憤怒,卻恨不了此刻比任何時候都要富有神性的伊西多,那瞬間,他發覺伊西多完全不似西凡納斯,更像是培羅……既給他帶來世間的諸多良善美好,也將慈悲以最為殘忍的方式詮釋給了他。


從來他都是那個逃避著的人,他不想繼續被貴族的身分拘束,於是選擇逃離,欺瞞自己更想成為一名醫者;他害怕持劍帶來的死傷,於是想轉身躲入醫書和生命魔法之中,認為治療帶來生機,自己便能成為那個違抗死亡之人……然而,行醫亦非能以逃避面對死亡的路途,而是對他而言更為無情的一道命題。


至此塔夫才終於理解到,所謂的仁善的實踐,那實際該會是多麼殘忍。艾菲曾對他說過的,關於仁善的種種,似乎也在此時此地化作了無法不去面對的覺悟。他再也無法寄望自己能夠逃往那從不存在的,此前沒人忍心戳破他的,全然天真的夢想。


他回望那名被伊西多終結最後一絲氣息的塞倫涅牧師,竟有一瞬,感覺自己才是躺著的那人。可那念頭只一閃而過,便被身旁一聲高過一聲的哀聲叫喊給截斷。這裡還有許多不允許他繼續跪坐著獨自神傷的患者,他既茫然又痛苦地撐起跪得疼痛的雙腿,已經完全升起的陽光相當奪目,照得他快睜不開眼。他用力眨了眨眼,光斑仍然在他的視線裡閃動著載浮載沉,一眾死傷者舖排著的煉獄在光斑之後亦閃閃爍爍,有如一場太過真實的噩夢……塔夫多希望這些都只是幻覺,可當他嘗試觸診時,那些顫抖的血肉,又一再向他告知著一切都是真的。



當陽光升到最高最為溫熱的時刻,伊西多在一位剛死去不久的洛山達信徒身旁發現了累得半昏厥過去的塔夫。他伸出手,想握住塔夫掌中的繭,但那纖細溫熱的觸感才剛覆上,塔夫便猛然驚醒,抽開了手。

就如同他已經被浪頭與血海所淹沒、消亡的所有傾慕,他再也無法接受自己與那隻手交握了。



※註一:培羅,一般被描述為一位白衣,白髮,白胡,持著一根閃著金光的木杖的老者。培羅是世上許多美好事物的創造者,使這些美好事物延續下去的支持者,以及所有邪惡的敵人。他是凡人們最廣泛地崇拜對象,是下至平民,上至皇室的信仰,他的神職人員在世界各地都被善待。其信徒多為吟遊詩人,巡林客,德魯伊,醫生,平民。


儘管他往往被認為是一位平和而文雅的,善於減輕而不是製造痛苦的神祗,但培羅依然有著許多不為人知的一面。他用他的憤怒去震懾黑暗與邪惡,他也鼓舞和幫助那些行善的人們。 培羅教導人們,生命之源是太陽。正是太陽的光明給弱者和傷者帶來力量和健康,同時,它也能毀滅一且黑暗與邪惡。他力勸他的追隨者們去積極地挑戰腐敗與罪惡的力量,不過,也要記住,如同閃耀的日光會刺瞎人們的雙目,對那些負面因素的過度無情則會遮蔽住心靈,使心看不見生命中那些最美好的東西:善良,慈悲,和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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