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歸沼澤》
1420年,夏末秋初,無歸沼澤。(一)
無歸沼澤、關口、偵察兵。
是我大意了。
我以為霍諾斯吸引全部注意力、以為狼國全心專注追咬獅尾,以為西側戰線不過是前哨,他們會持續一陣子。畢竟,兵力分成東西不合理。
是,當然不合理。
當然。
我望著預計停留的村莊遍布狼旗,一時失語,灰狼正仰天長嘯。
戰線突地由東轉西.狼牙撲向鹿的脖頸。
所以這不就是了嗎。
沼澤終年濃霧繚繞,白晝陽光透入,灰濛光線讓樹影一株株都似一個個人影。此地不論歸屬於誰,皆未友善對待名義上的「主子」。
我們沿沼澤主幹道前進,腳步不停,只求越快脫離越好。潛伏暗處的魔物虎視眈眈,等待獵物自投羅網。去年才在這裡慘遭奇襲,今年不該重蹈覆轍。
但千算萬算,我的情報網不包含軍令,沒想過理應在西北交界打得火熱的狼,會突然轉向,輕裝游擊兵在我們打算跨越國界時,更快攻向仍隸屬席爾瓦的村落。
怎麼辦?
原本國界關口設於無歸沼澤北側,我們現在則位於沼澤一半,佛地杜多進攻至此,席爾瓦不會坐以待斃。
我猛地打住腳步,凝視遠方軍隊狼煙,久違感到為難。
不可能直直走入化為軍營的村莊,求他們收留我們一晚。
「那是……?」
伯納德蹙眉,這次他沒有擅自行動,純粹困惑出聲。
「佛地杜多……打進無歸沼澤了。」我抿直唇,喃喃解釋。
「那我們怎麼辦?」
「這裡很快會淪為戰區,我們、」
我們該怎麼辦?
我張著嘴,聲音哽在喉間,眼前三張臉、六對眼,全安靜凝視我。
向來如此,我此刻格外清晰地意識到,我一直是負責決策的人。
但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退,那是與前來的席爾瓦兵直接撞上;進,佛地杜多實際帶兵多少、進攻多廣,我不得而知。
無歸沼澤地形險惡,安全處極少,熟悉沼澤者會選擇的位置肯定與我差不多,我所知道的安全點,恐怕現在也都不安全,無法讓我們躲避直至戰事緩和。
怎麼辦?
能繞過去嗎?
還是要去談談?坦白是平民有機會被放過嗎?
但若他們認定我們有嫌疑,是席爾瓦派去的間諜怎麼辦?
前線士兵遠比關口守衛警戒,說服難度極高。
「奧爾迦,我們先離開這裡。」已有巡邏士兵隱約注意到主幹道上的我們,依蘭出聲接下我的話語,「一晚還行,但今夜不能升火。」
「我知道。」沼澤不起營火是危險的。但營火引來人類注目同樣危險。
我轉身領路,祈禱所知的安全點尚未被占領。
「這附近有倒塌古木,可暫避一晚。」
(二)
沼澤夜晚濕黏,水氣濃厚得彷彿直接浸泡池水水,滲出冷意;少了火光,我們只看得到周圍為獵捕而明明暗暗的幽光,看不清楚彼此神情。
輪流守夜,聽不到任何陷入熟睡的沉穩呼吸——其他三人鼻息淺且輕,像生怕驚擾潛藏於暗處的獵人們。
依蘭蹲踞樹洞口,螢藍微光模糊勾勒背影輪廓,我不自覺盯著她看。
明早得決定方向。
要是能探查佛地杜多進攻路徑是最好,避開正面衝突。但若這是場成功的奇襲,偵查兵肯定是支菁英小隊,讓潘狄妲獨自面對,我擔心她的安危。
問題再次繞回原點。
不自覺咬緊牙關,任由思緒奔騰,試圖找出突破口。選擇與選擇如無數絲線交錯,可能性編織成圖,但我一時找不到可行性最高的那條路。
方法有許多,伴隨各異風險。
「……奧爾迦。」
熟悉嗓音輕聲呼喚,順夜風捎來。我抬頭望向依蘭,她偏著臉,赭紅眸光於暗夜中倒映熒熒幽光。
即便她壓低音量,不想叨擾其他二人休憩,但我想淺眠者仍會豎起耳聆聽對話。
「別想了,閉眼休息吧。」意外地,紅狼單純勸道,「養精蓄銳,明天總有辦法。」
真的嗎?面對大軍,我們皆為螻蟻。
一騎當千是傳說,我不認為我們有誰能在一夜之間,成為足以傳頌的勇者。
但想破頭也暫時沒著落,我遵從她的建議闔上眼。
或許睡醒會有新的想法。
姑且只能這樣了。
(三)
天濛濛亮時,我們整裝待發。
肉眼可見,其他三人和我一樣,整晚都為今日焦慮。
我無意識望向伯納德。
我們比過去任何一次更接近前線,而這會是伯納德所希望的嗎?如果要加入前線,或許是一次不錯的機會。
當初刻意帶上他是為了戳破幻想,我希望他是確實認知「戰爭」為何,再做出決定。即便我的行進路線與戰線偏離,但戰火存在即為恐懼,人們不知何時敵軍會來到面前,又不曉邊防能防多久,這份恐懼刻劃於心,不提不談,不代表不存在。
因戰而家破人亡者在有所多,一路上我們遇過不少。
如今的伯納德,能理解「前線」是什麼樣的地方嗎?
興許是我盯著他看太久,伯納德雙手抱胸,眉頭直蹙。
「我不會去。」
「啊?」我什麼都還沒說。
「你一臉想問蠢問題的樣子。」
熊族青年一臉嫌棄,態度堅決地搖搖頭,「即便想加入前線,也該先從軍。何況,不是你自己說過,現在前線士兵很可能把我們當作間諜?事到如今你又在想什麼。」
確實,但我不是要他現在去。
「等到了佛地杜多——」
「到時再說。苦思整晚,你想到方法沒?」
如果只有我自己,化為松鼠找得到機會逃走;只有我跟依蘭,也有辦法先藏身。但我們現在有四個人,加上棕熊體積龐大,獸形得不到太多好處。
我上下打量眼前完全收起獸化的青年,淺嘆口氣。
結果一覺醒來,還是沒有解方。
「奧爾迦,先試試看交涉吧?」
紅狼輕拍我的肩膀,「城鎮剛被佔領,應該還有一般人。」
「但那些居民原屬席爾瓦……」無歸沼澤一直是狼鹿競爭地,難說居民自我認同是哪一方。尤其是沼澤深處村落。
「……佯裝歸來村民會有機會嗎?」潘狄妲雙手環胸,眉頭微蹙。
「難保原居民不會戳破我們的謊言。」我昨晚想過這個方式。
「不然繞路?」伯納德左右張望,我們還在枯木前,附近濃霧瀰漫,暫時沒有其他人影。
「嗯……不確定佛地杜多究竟帶了多少士兵……潘,你有辦法偵查嗎?」
「我可以試試。」兔族少女點頭,看似冷靜,但我注意到她一足正反覆拍打地面,彰顯她的焦慮。
畢竟和以往追蹤魔物不同,是要探查經過嚴苛訓練的小隊。
「……你有幾成把握?」
「六成。」
我看著潘狄妲抿直唇,六成已很不錯。但萬一失敗,俘虜機會極高。
見我面露猶豫,伯納德乾脆開口:「你擔心的話就換個方法。我也沒有想讓潘狄妲獨自面對危險。」
我緩慢點頭。
但不論何種提案,總有人得涉險。幾輪討論過後,得到與我昨日相仿答案。終究我以他們的性命為優先,所以我下意識認定沒有方法——沒有毫無風險、全然安全的完美方法。
我再次深深嘆口氣。
繼續待在這裡遲早會被軍隊發現,在被誤會前,我們得率先行動。
結論回到最初的提案。
「我去交涉看看,如果城鎮剛被佔領,或許還有點機會……」
但我希望他們做好備戰。
畢竟,難說士兵會對我們有何反應。
(四)
等我回神時,鳴鼓震耳欲聾,戰吼陣陣如浪,彷若欲突破沼澤灰濛低沉的天;鐵足踏過泥濘地,爛泥濺散如花。
啪答啪答!
鏗!
兵刃互擊,魔力如沸騰熱水四處流竄,興起異常紊亂魔力波,震盪大地,嗡鳴四起。或火或風,席爾瓦魔法隊匯聚熱浪,在後方凝聚巨型魔法;利齒猛爪,佛地杜多狂戰士矯健勇猛,試圖衝破前排防線。
為什麼我看得這麼清楚?
因為該死的我們處在兩軍交鋒。
依蘭圈住我的腰一把扛起,奮力蹬腿躲避冷刃。我本能縮小體型,化為松鼠攀附於她的肩頭,盡我所能不拖累他人。尷尬處境,沒有一方認得我們。
糟糕透了。
運氣果然不為我所有。
早些時候,我前去村莊入口,與看守村莊的狼國士兵交涉。
我們目的是進入佛地杜多國界,這個聚落為必經要鎮,亦是重要補給點。若非狼國突然佔領,我們原本打算在此待上幾天,好好休整,以應付後半路程。
交涉過程還算順利,通關文件、身分證明等,士兵檢驗得比關口嚴苛,但似乎看我們裝扮確實如旅者,沒想刁難。
然而究竟是哪裡出錯,我不得而知。
文件交還手中時,遠處號角響徹雲霄。
我與士兵皆愣於原地,對方瞬間反應過來,朝我們怒目相向;他猛地捉住我的手腕前扯,依蘭更快阻攔,奪回我。左拉右扯,我被護到紅狼身後。
村莊警鐘噹噹巨響,警告席爾瓦的反擊奇襲。
電光火石間,一發不可收拾。
可能是我的交涉被潛伏鹿軍認為是訊號、可能是湊巧他們本就打算奇襲,也可能——原因太多,我無從臆測。道路兩側皆為沼澤,泥水攪混,踏得滿地泥濘。
戰場圍繞村莊,我看見遠處森林似乎無人交戰。試圖指引其他人一併前往戰線邊緣,說不定這是逃走時機。既然雙方都不認得我們,都可能視我們為敵——亦可能視我們為友。
但是,狀況不允許我們有任何空檔,稍微喘息、討論後續。
我沒有上過前線。沒有於戰時親臨現場。
我所擁有的經驗,是許久許久以前,我還年輕,剛被救出時,和養母一同走訪戰後現場的記憶。
那裡只有屍首無數,乾涸血液與腐敗臭味,鴉與鷲徘徊啃食殘骸。那裡靜謐無聲。
實際戰場比我想像得更為「鮮活」。
腥鏽與焚火,熱燙四肢、貫穿耳膜,我甚至沒辦法分神注意另外兩人狀況如何,只知道依蘭不斷前進。
盔甲抵禦她的刀刃,火花噴濺,無法使用魔法的紅狼強化獸型,低伏身姿閃避;我光抓緊她的肩膀便耗盡氣力,尾巴總有冷鋒揮砍而過的毛骨悚然。
怎麼辦?我們能順利通過嗎?
遠方樹林濃霧瀰漫,卻靜謐得如同一處樂園,我死死盯著那裡,希望我們可以再近一些、更近一些——
他人熱血淋漓滿身,我瞇眼揉開沾黏雙眼液體,對被依蘭一腳踹開的士兵低聲道歉。
雖然他本就很可能死在戰場上,但我們、
無意如此。
「奧爾迦!」
潘狄妲猛地大喊,我還未回頭,周遭因戰火而紊亂的魔力凝滯、而後往某處急速匯聚。
怎麼回事?
誰?這是哪個大型魔、
伯納德?!
(五)
特化分為兩種。
一是極致魔法、一是極致武力。
一般而言,魔導士會有一雙修長尖耳,象徵其進入精化狀態。而魔力呈現方式,取決於魔法師特性。
亦即本能地強化原先天賦。
該怎麼形容?
初見伯納德時,他因藥物陷入抓狂,我們見到的大熊是在獸化狀態下胡亂使用魔法;但出於自身意願的精化,則是毫無保留地展現天賦。
先前於哈里迪斯商團購入的凝魔武器還未上手,緊急情況下所使用的魔杖在我眼前——在伯納德手中脆化、成粉——不論何種昂貴魔杖都無法比擬天生共鳴箱,過量魔力摧毀載體,只有伯納德自體能夠承受。
瑪那——大氣與地脈魔力皆與之呼應,像合唱一首無聲歌謠,伯納德所詠唱的祝禱詞起頭,瑪那回應,伯納德接受再放大,如此反覆、迴響,魔力形成風流甚至吹散此處濃霧,正午陽光灑落,照亮沙場。
或者,更像是伯納德作為一條溪流,注入大海、喚醒汪洋。他自身的魔力與周圍完全融合,我無法辨別他的流向,如同沒有人能夠分辨小溪與河川匯聚後,哪部分是原本溪水。
因為本質是一樣的。
我看著他的形體,卻感覺不到他的氣息。
身旁其他士兵全為此景震懾,一時半刻鴉雀無聲,只有隨伯納德呼吸揚起的狂風呼嘯。
奧爾迦——
呼喚好似遙遠、又近得如響腦海,隔著圍繞他的士兵,熊族那雙綠與我相望。
去——
手指抬起,指向遠方,我知道他指著我方才注視的森林。風隨心起,他的指尖似道標,筆直劃出我們的前進道路;又如一道箭矢,洶湧魔力匯聚成點、再為線,濃縮至極致的風刃銳利劈開一路。
尖叫不及成聲,腥紅浸染無形烈風,切破人牆;土壤深刨數吋,肢體破裂零碎散落。
血路成型。
但同時恐懼喚醒意識,不論狼或鹿,兩方再次舉起武器。即便瑪那一時間全為伯納德所用,其他魔法師仍催促自身法力,瞄準突如其來的敵人。
該死,這種情況我們能去哪。
我不知道是什麼促使伯納德決意精化——他明明說過他還未曾精化——但時間越長、消耗生命力越劇烈,我們都不可能這樣丟下伯納德。
這種時候都不曉得該不該對這頭笨熊說謝謝。
「潘,你還好嗎?我們不能放他在這裡!」
我對同樣錯愕於情況的潘狄妲呼喊,渾身浴血、雙手發顫的兔族弓箭手看向我,沉默點點頭。
要怎麼做?
要怎麼——
「趁現在!」
略微熟悉的嗓音高喊,站在伯納德面前舉起長劍,不畏風壓劃傷盔甲。金髮飄揚、狐耳聳立,全身銀盔的女騎士發出一聲戰吼,「此為大地母靈的讚頌!為了佛地杜多!」
刀刃畫下銀弧,直指席爾瓦軍隊。
她的現身及時吸引絕多數狼兵注意力,圍繞伯納德的一部份士兵稍微退後。
「為了佛地杜多!」
騎士再次呼喊,朝群鹿踏步劈砍;見狀,總算完全回神的狼群此起彼落地嚎叫。
「為了佛地杜多!」
雖然並非伯納德精化的本意,但這是屬於我們的時機。
依蘭比我更快回神,墊步衝向目光逐漸渙散、只剩本能不斷催促烈風維持道路的伯納德,一把將他揣入懷裡。
我們不能此刻解除伯納德的精化,慶幸伯納德最後一絲意識,讓傷害未曾施加於我們。
奔向血路,與那名金髮騎士擦肩而過時,我認出她——瑞絲朝我們微笑,她的指揮穩定有力,也因為她的吶喊,佛地杜多側的士兵似乎暫時認定我們為友軍。
我予以點頭作為感謝。
她早就知道佛地杜多會奇襲了吧……才會警告我們。
可惜我沒能領悟。
我們越過她,踏過一路屍骸,潛入濃霧瀰漫的密林。試圖追擊我們的席爾瓦兵被瑞絲阻撓,嘶吼與血腥被我們遠遠拋在身後。
(六)
入林後周遭恢復沼澤寧靜,彷彿腥風血雨未曾侵擾這片險惡,此刻安靜得只有我們幾人粗重呼吸。依蘭跟隨記憶抵達其中一處安全點,那裡雖有營火痕跡,但看來現在無人。
伯納德不再主動攻擊,但幾乎消融於周圍魔力當中。
形體還在,神識將沒。
我對魔法的理解僅有理論,更不用說精化治療。即便我們想讓伯納德自身解除,但他似乎已不能對我們的話語給予回應。
必須切斷施法。
我還在猶豫物理方式是否有效,依蘭更快乾脆下手。
啪。
一直如影隨行,沉重如汪洋的魔力壓一瞬間鬆開,我才後知後覺一路上我們因伯納德承受多少無形壓力,而他又獨自掌控——或說容納——多豐沛的魔力。
但如此濃厚的瑪那要回歸大地需要時間,與此同時,我們都能感覺到構築伯納德的魔力也隨之逸散。
說得也是。
溪水與河流匯聚成海後,溪水又要怎麼回歸成溪水呢?
該死。
潘狄妲作為治療師,更精於物理治療,我們都對精化後遺症束手無策。即便如此,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伯納德死去。
「……先維持生命力。」
潘狄妲率先出聲,我們翻出行囊中所有藥水,至少我們得先讓他「活著」,再來阻止魔力佚失。
「魔力藥水、該死,魔力藥水夠嗎?」
我咬牙思考任何可行急救,語帶不確定,和潘狄妲交換眼神。
「可以,至少能維持最低限度的……」
「但我們得想辦法完全切斷他跟周圍魔力的連結,否則沒有用。」要如何從大海中撈出溪水、又或是如何穩固?我對這類治療知識一竅不通。
「結界石呢?奧爾迦,你的防護結界石?」依蘭邊忙著升起營火,邊警戒周遭因豐厚魔力而蠢蠢欲動的魔物們。
「我不知道、我試試。」
主要用途是阻隔外界探知,能不能阻隔魔力流動,坦白說我不清楚。但我還是催動魔道具,將用來確保營地安全的石頭放置伯納德周圍,重新觀察魔力流動。
……嘖。
確實能讓流動困於結界內,但由於與大地相連,僅是減緩逸散速度。
「我們離最近的城鎮?」潘狄妲皺眉仔細替伯納德餵藥,低聲詢問。
「撇開剛剛那座,再一天半……」不樂觀,不論是我去尋找救助、還是帶著伯納德……
「走吧,至少比待在這裡好。」依蘭果斷下達決定,我點點頭,沒有反駁。我和潘狄妲化為獸形,伯納德由依蘭抱著,我們兩個蹲在大熊懷裡,毫不間斷地餵食藥水、驅動結界石,盡可能維持他的生命跡象,與最低限度的魔力。
而或許我所有的不幸,都是為了換來這一刻的幸運。
我們硬趕路在一天內抵達下一個北方城鎮。萬幸這座小鎮雖被佛地杜多佔領,但由於已非最先線,加上似乎不少從前線退來的避難居民,守衛對我們相當寬鬆,伯納德的慘況甚至有好心居民立刻指引我們,前去尋找同樣因戰事而受困於此的巡醫。
租下旅館的犬族醫者一看見我們,立刻安置伯納德進行緊急治療,潘狄妲跟去幫忙,而我和依蘭留在一樓旅館大廳休息。大廳偶有其他傷患或家屬進出,由一名白狼青年引導,進行簡單包紮或治療安排。
空氣中飄散淡淡藥香,聞起來令人不自覺靜心,跟隨醫者的其中一名黑貓護衛為我們端來熱茶,「你們看起來很慘……從南方過來的嗎?」
「嗯。」我朝對方苦笑,「你們停留這裡很久了?」
「我們原本要往席爾瓦,但一周多前聽到傳聞,所以便停在這裡靜觀其變,誰知道沒多久還真有……」
黑貓吐舌,自來熟地在我們對面坐下,如紫水晶般的眸仔細打量我的神情,接著眨眨眼,溫聲道:「沒事的,庫的醫術很好,你們的急救也很即時。但那孩子恐怕需要長期調養,你們接續要去佛地杜多的話……」
「治療恐怕不好找,我知道。」佛地杜多熟悉魔法的人極少,尚武之地很難求得精化治療。
「但他的狀況很難在冬季前趕到霍諾斯。」依蘭輕聲補充,黑貓護衛理解地點頭。
「我們會開調養藥方給你們,材料盡量是北地容易入手的。但春季千萬要去霍諾斯喔。」
「我知道。」到了霍諾斯,某個大魔法師應該能幫上忙吧。我微微暗眸。
我都知道。
但這些都得等伯納德狀況穩定後,才能繼續。
或許我們得租輛馬車,不曉得急救結束後狀況如何,但魔力與生命力皆見底,後遺症肯定嚴重。
細微腳步聲響起,我抬頭望向聲源,潘狄妲看起來十分疲倦,但氛圍輕鬆不少。
「沒事了。」
兔族少女的嗓一樣冷靜,藏著細微顫抖。
直到此刻,我們三人才共同呼出一口長氣。高懸的心緩緩落地,倦意令我小小打個哈欠。
「三樓有提供房間休息,不過只剩一間,你們需要的話可以利用。」黑貓適時補充,我朝她感激點頭,再轉頭看向依蘭與潘狄妲,「一路都辛苦了,你們先去休息吧。」
紅狼與野兔對望一眼,潘狄妲頷首,「奧爾迦,你擔心的話可以去看他,不過病房得保持安靜。」
「好。」
「潘先去休息吧,我跟奧爾迦去看看伯納。」依蘭提議,兔族少女接受這項建議,我們向黑貓護衛告別後,動身前往伯納德的房間。
房內以屏風簡單區隔,尚有其他病患正在休息。我們沒看見那名犬族醫者,但很快找到陷入熟睡的伯納德。
臉色蒼白、呼吸輕淺,但不論我和依蘭都能確認,他的魔力循環恢復正常,不再與周圍有任何沾黏,接續只需花時間調養即可。
「奧爾迦。」依蘭輕喚,於陪診椅入座,拍拍床鋪與她置於上的手臂。
我愣了一會。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也知道我現在很難放伯納德獨自於此。
「上次這樣休息,不曉得是什麼時候了。」我無奈失笑,為了不打擾其他休息中的病人,聲音壓得極低。
「可能十幾年了?」紅狼微彎嘴角,紅眸直盯著我,似乎我不接續做點什麼,她會一直看著。
「那妳呢?」
「潘不會睡太久,和你們相比,我的體力更好。」她說得理所當然,調皮地瞇起眼。
好吧,確實。而且和她相比,我的確不該過度操勞身體。
「那就、謝了。」
我閉眼重新化作松鼠,腳步輕巧踏過棉被,鑽入她的臂彎中,將腦袋枕於她的手腕,「有任何事再叫醒我。」
「嗯,睡吧奧爾迦,你需要休息。」
「晚安,依蘭。」
「晚安。」
比以往都更加漫長的兩日,總算落幕。
……願醒來時,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