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明鳥試閱 - 驚蟄

無明鳥試閱 - 驚蟄

月霜影

【驚蟄】

(一)

 

冷刃破空劃響,腥紅濺如一線,如那人腰際飄揚紅帶。

 

但傷者半點遲疑也無,腳尖點地輕盈後撤,拉開距離,劍尖直指呂布,像從未傷。

靈鳥面上血淋,彷若天將落的陰雨,提早濕透那張精緻容顏;一地敗將,紫鸞仍站得筆挺,曹操卻只覺得那血如刃,一點一滴落在心尖,疼得他難以言語。

力竭困獸發出瀕死怒吼,曹操所攜援兵圍剿鬼神,下邳一役終在沉重落水聲中結束。

 

 

(二)

 

軍營帳內,紫鸞的隨行醫者剛勸靈鳥睡下,轉向等待在外的將士們宣達診療結果時,面帶苦澀。

「曹大人、劉大人,紫鸞大人恐怕再不能視物。」

方天戟迎面而來還是紫鸞閃得快,曹操與其他將領皆目睹,若再慢,可能整個人都要被劈成兩半。

但他說不出幸好紫鸞活著這般話語。確實慶幸鸞鳥保住一命,卻也惋惜失去青蓮雙眸。

 

「他還好?」

不過他們怎麼想,都不比紫鸞本人的心情。武者失明與廢去四肢無異,像拔除野獸獠牙,足夠打擊自尊。

「……紫鸞大人問說,你們還好嗎?」

 

曹操不住屏息。

 

都這個節骨眼,到底誰比較值得擔憂啊,這過於善良的靈鳥。

 

這不是只能好生養著了嗎。

 

「他那什麼話,先擔心自己吧。」張飛脾氣衝,脫口而出的話語正是眾人心聲,「咱這都皮肉傷罷了,他、……」

猛地噤聲,未語後話沒人願意點破。

 

能識破術法、讀懂風向的靈鳥之眼,如今再不能視物;那身武藝能否重拾,如今亦是未知數。元化補述,除了眼傷,紫鸞內傷亦深,和呂布一戰元氣大傷,需要時間調養。

 

曹操沒有漏看劉備一瞬間面有難色。以仁德著稱的劉玄德不可能棄靈鳥於不顧,但要養一個恐成累贅的傷患,對眼下勢力單薄的劉備還是略微困難。

 

但又何妨。靈鳥早已擇棲良木。

「無妨。」曹操沉穩開口,「紫鸞此戰功不可沒,既屬我軍,當是慎重治療。先送紫鸞回許都州牧府,元化,若要什麼藥材,吩咐妙才便是。讓紫鸞好好休養,無需顧慮。」

尾音在一片靜默中落地,輕巧劃分所屬。

不論你劉玄德養不養得起,這本是我的靈鳥。

 

劉備瞅他一眼,而曹操面不改色。

話說到這份上,倒是張飛按捺不住,被關羽按著肩膀阻止。劉備三人早於他和紫鸞相識,重情重義自是捨不得,不過若說眼下誰養得起傷鳥,除了他,便是袁家與孫家,沒有劉備的份。

不過,本初不做無益戰局之事,而孫家甫站穩腳步不適合豪賭,等到失明消息傳開,各家紛紛遠離,他自是唯一選擇。

 

但到那時候便遲了。

他可不是因為自己合適才接納紫鸞,而是因為他想這麼做。他做得到

 

 

(三)

 

養傷日子像沒個盡頭。

曹操安排府內一處幽靜院子予他,但紫鸞難得如此不知所措。戰事不再需要他、內政也幫不上忙,閒得發慌,好似腳踏不到地,無法安生。

元化醫術高明,雙眼傷疤癒合得快,只有漆黑需要時間習慣。

不過他很快發現自己失去視覺,卻未完全盲目

 

彷彿抓到一縷蛛絲,終能巍巍站立。

 

夏侯惇比任何人都更早來探望他。

穩重腳步來到床畔,聽著對方微沉呼吸,紫鸞直覺想起身,但被大掌壓著肩膀按回床鋪,他看不到表情,卻從力道感受堅決。

紫鸞從善如流躺回。

 

「到底有沒有傷患自覺?你躺著吧。」

夏侯惇語帶無奈,不等他接話,自顧自叨絮戰後瑣碎、眼傷照護等凡事,指尖似有若無滑過頰側髮絲,帶來些許搔癢與熱意。

 

「……總之,好好休養。孟德再過幾天便回許都。」

話語到了盡頭,理所當然提起他們的主公。但他從語氣間嗅到一縷壓抑,和難以明言的、說不上來的什麼

 

「怎麼了嗎?」紫鸞向來直率,該問即問,話語不假思索。

「嗯?」

「元讓和孟德吵架了?」雖然不可能,但紫鸞還是續道。

「啊?」

那聲困惑聽起來很真實,夏侯惇安靜幾秒後失笑,「你怎麼這麼問?」

 

因為你聽起來好像不希望曹操回來。

他沒說出口,隱隱覺得不單純如此,但很難分辨實際為何。半晌,勉強擠出一句叮嚀。

「……要好好和好。」

「我們沒有吵架。」那份壓抑讓真切笑意取代,他感受到大掌落在腦袋,幾下搓揉,「雖然不曉得你誤會什麼,但我們沒有吵架。」

他點點頭。

 

溫度遠離,一聲極其細微的嘆息。

 

「驚蟄天氣變化劇烈,容易傷疼,痛了多熱敷一會,元化都叮囑過你。」

他想起對方左眼同樣有傷。

「……元讓也疼嗎?」

一旁呼吸微滯。

「……總會習慣。我還有軍務,先走了。」

「嗯。」

 

總會習慣。

 

 

(四)

 

曹操比紫鸞晚回許都,但回城後立刻前去關心靈鳥傷勢。

人還未近,原坐窗臺臥榻曬暖陽的傷者倏地轉頭,若不是眼纏繃帶,他彷彿正被那雙青蓮眼眸凝視。

或許真的正被凝視。

 

那顆腦袋隨他靠近微幅轉動,精準捕捉他的位置,但表情明顯困惑。

「是誰?」

「紫鸞。」出聲輕喚,曹操在臥榻邊坐下,而紫鸞向他。

「主公?」靈鳥抬手似乎想觸碰確認,但手方舉起又想起不知誰教的君臣禮儀,正欲放下,他立刻接住。

「正是。」練劍的寬厚掌心落在手裡,曹操眼神微暗,指腹輕輕摩挲手背,「傷還好嗎?」

「還好,元化醫術很好。」紫鸞溫順由他動作,不自覺抿直唇。

 

沉默蔓延,曹操不急著找話打破,僅有掌心溫度彼此分享、渲染,而最終,靈鳥輕啼。

 

「……元化說,你讓我好好休養。但這眼傷無法痊癒,你們都知道。」

「嗯。」

「那為何?」

問話誠懇純粹,他卻不期然想起先前相仿傷痕烙在族兄臉上,夏侯惇面對他的神色與紫鸞類似。

願為我所用。

 

如他所料,負傷鸞鳥比他們任何人都更自責愧疚。曹操收攏指尖,溫度更加貼合。

「若有朝一日,曹某失明,你可會棄我而去?」

「不,當然不會。」紫鸞即答,張口開闔,訥訥吐出後話:「……但我允諾成為你的劍。」

「那麼,我便是你的鞘,紫鸞。」

 

手心傳來細微震顫,紫鸞垂首似在咀嚼這句話。

「若你暫且失去方向,便再次注視曹某。」

「我所行之路自是你的道。」

紫鸞緩慢抬頭,他像是能看見那宛如琉璃的眼瞳映照己身。

 

「我的紫鸞。」

指尖輕拂眼窩,描繪輪廓,彷若破曉初色正與自身相互輝映。

我允你另一片天。

 

他的靈鳥並未馬上回答。

良久,小心翼翼地、試探地上身低伏,摸索著位置,腦袋靠入臂彎,狸奴似地輕蹭。

 

「嗯,我知道了。」

 

 

(五)

 

兩個月後,紫鸞重拾武藝,自請成為曹操貼身護衛。靈鳥之眼仍可讀風。

曹操允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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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穀雨】


紫鸞未曾後悔。

未曾後悔在最後獨自應戰鬼神。

他亦不希望身周人們懷抱任何愧疚。

 

五感失一原以為會影響甚大,但讀風從不是僅以眼視之。餘下感官隨時日過去而敏銳,他還是聽得到風、觸得到風,甚至張嘴舌尖嚐到的一點鹹味,都能用來判斷是來自東海的風。

 

轉為曹操貼身護衛已有數個月,憑藉足音,紫鸞能辨別多數文官武將,認不得的出聲便是。

 

當熟悉的沉重腳步自遠方傳來,人還未到面前,紫鸞早讓開門。

但那人並未出聲、也未敲門,他正打算開口提醒房內主公,溫暖覆蓋雙眸。

 

「沒事,我來找你,不用喊孟德。」男人低低開口。從重量及溫度判斷是手掌,紫鸞不太理解對方這麼做的原因,而慣性微微偏頭。

 

「就要穀雨了,還好?」夏侯惇未鬆手,那份暖意讓紫鸞跟著放鬆些許。

穀得雨而生,難怪最近肌膚濕黏,嗅得到濃厚水氣。

 

「還好。」他聽見屋內傳來腳步聲,但曹操似乎停在離門口尚有幾步的位置,想了想配置,大概是用來會客的書桌附近。

 

注意力重新回到面前男人,紫鸞跟著抬手,還未循氣息找到落點,暖意自然落入掌心。夏侯惇主動低頭湊近,而他沿著臉部線條,撫過鬍渣,輕輕按上眼罩。

 

和夏侯惇不同,紫鸞受傷後未遮雙眸。方天戟劃破面容的傷橫穿,是一道驚心疤。

但即便如此,紫鸞也同夏侯惇那般,習慣闔上雙眼。

 

如今,他明白緣由。

 

傷從未痊癒。

這是道永遠不會好的傷,雨時、夜靜、或驚夢,不該再疼的痛會襲來,伴隨那份無法訴說的苦楚。

 

他不後悔,但總偶有片刻懷念記憶中的藍天。

 

棲於孟德身側確實安全,願意成為雙眼的男人給予庇護,那使他感到溫暖。

但他再也未能翔於天,為男人引路。

即便男人不介意。

 

重新習回武藝,靈鳥折翼也未折。

他會誓死成為男人的盾與劍。

 

除了曹操,夏侯惇是另一個他感到愧疚的對象。

畢竟當初是他應諾成為元讓的眼,如今卻再不能替對方注意死角。

盲者會使友軍有所顧慮,他自是不能再上戰場。

 

可曾傷過眼的男人很早就來探望他。

提些眼傷照護的注意,雖然這些元化都提過,但從夏侯惇嘴裡說出來,不免帶上過來人的勸誡跟親身感受。

 

拇指摩挲眼罩,皮革質感光滑,紫鸞無意識眨了眨眼。

 

「沒事,不疼。」掌心熱度暖和眼皮,將雨濕氣像跟著蒸發,只留下宜人溫度,紫鸞模仿對方,撥開眼罩,半個掌心覆蓋男人左臉,「元化開了適合這節氣的調養方子,分你一些。」

 

「嗯,謝了。」大掌下移些許,覆蓋住他的唇。

他感受到重量輕壓,以及氣息靠近,但很快又遠離。

 

……?

 

隨後是頭頂一陣搓揉,身旁那人偏頭離開他的掌心,紫鸞明白而收手。

 

「孟德,還給你了。」他聽見夏侯惇朝裡頭喊一句,但沒明白意思,可曹操回以細碎的笑。

「借你無妨。」

「不了。」紫鸞感覺到視線,但他看不到現在男人是何種表情,「我不趁人之危。」

 

「哦。」門打開了,曹操的氣息隨腳步聲靠近,另隻手再次覆蓋靈鳥的眼。

「但我不介意。」

曹操低沉穩重的嗓在耳畔,紫鸞歪過頭,試著理解這啞謎般的對話。

 

夏侯惇嘆了好大一口氣。

這個紫鸞分得出來,是獨眼將軍對主公兼族弟莫可奈何的縱容。

「……你啊,性子偶爾該收收。」

「是嗎?」曹操聽起來顯然沒有要改。

「我還得練兵,先走了。」

 

「去吧。」

 

直到腳步聲遠去,再也聽不見,僅留身後男人平穩呼吸時,紫鸞才回頭。

 

「還跟借?」還什麼?借什麼?

 

他沒有聽到任何回答。

只有拂過唇瓣的輕淺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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