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愛者
希爾妲「妳瘋了!」
雄獅的咆嘯穿透木門,在白樺堡的走廊迴盪,守在門兩側的兩位護衛不禁打了個冷顫。他們早已習慣古斯塔夫的怒火,看過無數家臣、僕人,乃至小貴族,被痛罵一頓之後灰溜溜的離開。除非必要,大多數人寧願去找哈爾森家的女主人,艾絲黛拉如春風一般的性格人盡皆知,就算生氣,也絕不會用利爪招呼你。
不過今天觸怒古斯塔夫的並不是外人,而是他的親女兒——她在五分鐘前告知他自己選定的夫婿。
「那可是條鬣狗,妳明明知道他們都是些什麼德行。」古斯塔夫已經從辦公桌後站起,桌上不少文件與雜物都被他方才一陣大動作掃落一地,不過男人此刻毫不在乎,只是來回走動,一邊不敢置信地看著希爾妲。
「我以為妳會選薩爾姆,不然就是克魯格,不管是誰,都比現在這個好!」
薩爾姆是父親在軍中特別器重的年輕老虎騎士,而克魯格則來自白頭海鵰家族,一身羽毛油光水滑、英俊瀟灑。兩人占據了比武大賽的前兩名,比賽結束後便有不少少女芳心暗許,他們卻都將代表勝利的花冠贈送給希爾妲,古斯塔夫也認定女兒會在他們之中擇一。
「薩爾姆是個喜歡耀武揚威的混蛋,他把肌肉與盔甲看得比自己還重要,而克魯格只想找個願意讚賞他那身漂亮羽毛的人。」希爾妲毫不留情的批評父親心目中的好夫婿,「他們在馬匹上的用處會比在家主之位上還多。」
「那也不需要選鬣狗,他們總是擺出一副要我去求他們倒戈的傲慢模樣。」古斯塔夫咬牙切齒的說,「那群骯髒、卑鄙、下流的……」
獅子一向看不起鬣狗。
弗洛斯登的領地與哈爾森家銜接,這些年來,鬣狗總是憑著他們掌握渡口的優勢跟哈爾森家討價還價,鬣狗的氣味與毛髮也時常出現在他們的獵場上。
希爾妲聽著父親的抱怨長大,當然也對鬣狗一族的狡猾無恥留下很深的印象。
「父親。」希爾妲打斷古斯塔夫,除了艾絲黛拉之外,也只有她面對雄獅之怒時,還能不露一絲怯意,「鬣狗不可靠,所以獅群從未嘗試與他們結盟,這卻也成為我們的弱點,如果能藉這次機會確保我們對他們的影響力,那就有嘗試的價值。」
「你以為我不懂這些?我就是不相信區區婚姻能讓他們安分。」父親齜牙裂嘴道,希爾妲幾乎可以看到他的鬃毛膨起,「那個男人呢?他又有什麼過人之處?」
希爾妲微微揚起下巴。
「伊戈爾是個聰明的人,卻也是個貪婪的人,他需要我更甚於我需要他。」她高傲地說,「他上頭有三個姐姐,弗洛斯登不會留多少好處給他,他也沒有魔法的天賦,最後要不在軍隊待一輩子,要不是去當個修士。」
那晚對伊戈爾說的話,可不是為了賭氣,儘管這一年間兩人只透過書信往來,她仍想辦法向伊戈爾的母親與姊姊打探任何關於這位么子的情報。
「我也已經說服母親了,父親,你無法干涉我的決定。」
古斯塔夫煩躁地用獸爪撓著頸部地毛髮,艾絲黛拉已經答應,他已經沒有反對的立場,雖然母女依舊尊重他的意見。
希爾妲靜靜看著父親百般掙扎,最後,他垂下耳朵,模樣哀怨。
「那你自己呢?妳愛他嗎?能接受這個男人跟自己相伴一生嗎?」他說,不再像個王者,而是個擔心女兒受傷的尋常父親。
希爾妲的眼角微微抽了下。
「我愛不愛,有那麼重要嗎?」
「那當然,我希望妳能幸福!」古斯塔夫大叫,「我知道貴族那一套,但我跟妳母親也是真心相愛才決定結合。」
「我不討厭。」希爾妲說。
古斯塔夫凝視了女兒一會兒,似乎看出她對這個話題的抗拒,也只好放軟態度。
「好吧,妳一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會尊重妳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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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隔年的夏季成婚。希爾妲遵循傳統禮儀,用血桐的汁液在伊戈爾的額頭上畫上紅色的印記,主祭在他們交握的雙手上纏繞白色的獸皮,並用古老的語言高呼。
從此刻開始,只有死亡會將這對夫妻分離。
新婚之夜,她拖著厚重華服,伊戈爾跟隨其後,在賓客的鼓譟下踏入新房。
靠牆的大床上層層堆疊獸皮和編織物,月光自窗外灑落,成為唯一的光源,希爾妲能嗅到薰香的氣味,直讓人頭暈目眩。她掐掉了燭火,推開窗,讓新鮮空氣驅散室內的甜膩。
「你知道這件事該怎麼進行嗎?」伊戈爾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希爾妲回頭,看著自己被精心打扮過的夫婿凝視著自己。這是他今天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整個婚禮的儀式上,他都表現得壓抑而沉默。
希爾妲端詳著男人,即便初次見面之後,她就用不懷好意形容對方的笑容、形狀明顯的顴骨和薄唇,但客觀上來說,伊戈爾還算英俊,身形並不壯碩,但是精瘦矯健,微微弓著背,像是隨時處於警戒狀態。
這與獅子們不同,獅子沒有天敵,走路總是昂首挺胸。
「我知道。」她回應。
希爾妲已經學會探索自己的身軀並引起快感,但艾絲黛拉還是細細向女兒解釋夫妻結合的方式。
跟愛人的結合會帶給妳不同的感受,母親說。
她試著想像自己與面前這個男人結合的畫面,卻不知道該期待什麼事情發生,但她總得開始,於是她下令:
「吻我。」
伊戈爾看著她,臉上依舊是謹慎到有點緊繃的神情。然後他踩過柔軟的地毯,微微仰起頭,希爾妲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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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自己跟母親的對話。
「親愛的,你一直都是個負責任的好孩子,」母親捧住她的手,溫柔地說,「這反而讓我更加擔心你因為過早把重擔背在身上而失去自我,特別是婚姻,我跟古斯塔夫都不願意看到你與一個不愛的人在一起。」
當希爾妲成長到一定年紀,身邊的女性,無一例外談起了那種話題,憧憬著風流倜儻的貴族少爺,或是善良勇敢的騎士,會在命中注定的相會中將鮮花贈與自己;年輕的男子開始會在女僕經過時擠眉弄眼,狀似不經意地撥亂自己的頭髮,惹得女孩們咯咯傻笑。
就連維拉斯也迫不及待要墜入愛河,他迷上過酒館裡笑靨如花的服務生,也癡情於那嫵媚奔放的歌手。希爾妲聽著弟弟在夜晚傾訴著自己被哪位女子燙著了心口,卻又在幾周後把傷痕忘得一乾二盡,轉而追求另一朵玫瑰。這點不計代價只為浪漫犧牲的模樣與父母親如出一轍,畢竟晨星與北方雄獅的轟轟烈烈的愛情誰不知曉?
希爾妲也無法避免被捲入這股風暴的中心。
「希爾妲小姐今天肯定會讓那些男孩移不開眼睛。」她的貼身侍女穆琳在替她梳妝打扮時說。
「希爾妲小姐只是還沒遇到對的人,等你遇到了,就會知道那是什麼感覺了。」庫柏家的愛蓮娜一邊坐著刺繡,一邊笑著跟瑪琳討論自己被某位英俊的遊俠偷走了心。
「你的心臟會跳動如蜂鳥在胸腔拍動翅膀,你會渾身顫抖,直到忘了怎麼呼吸。」母親羞赧的回憶。
「在見到對方時,你會覺得天上的明月也相形失色。」父親溫柔地說。
她起初感到困惑,逐漸開始厭煩,最後陷入麻木與冷漠。人們在背後議論她,說公爵小姐的那顆心堪比凜冬山巔萬年不化的積雪。
她也曾納悶自己是否冷血無情,可她哪不懂愛?她敬愛父母,關照弟兄,只不過那些人與人互相吸引時造成的心跳與顫慄,那些成為某人唯一的夢想,於她都是乏味的幻想,無從知曉,也從未渴求。
「你還年輕,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去遇上更多人,總有一天會遇到你真心愛的對象。」母親還在試著說服希爾妲,似乎認為女兒只是太有責任心而不願說出真心話,「妳真的愛那個男人嗎?」
愛?
老實說,伊戈爾還挺煩人的,她得花費更多的心神應付他的試探,但他是最適合「希爾妲」的男人。
這肯定會被解釋為討厭吧。
看著母親關切的眼神,希爾妲還是撒了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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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戈爾的靠近帶來另一種肉食動物的氣味,希爾妲緊繃肌肉,緊握雙拳,避免利爪在本能下彈出。接著是柔軟,乾燥,有一點粗糙的觸感落在唇上,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臉頰,伊戈爾很快退開,只在她皮膚上留下一層雞皮疙瘩。希爾妲摸了摸嘴唇,詭異的感覺,至少不算討厭,她可以習慣。
「我愛你嗎?」在繁複的長裙落到腳踝邊時,她情不自禁低語。
伊戈爾一怔,然後笑出聲。
「小姐,這個問題,難道不是你自己最清楚明白嗎?」他轉到希爾妲身後,替她解開束腰的抽繩,「所謂的愛不都是後人隨意定義的嗎?小姐是個固執的人,你肯定不願意自己的愛任由他人置喙。」
希爾妲猛一旋身,牢牢握住對方的手腕,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鬆脫的束腰落在地上,男人澄黃的瞳孔縮小,微微掀唇露出犬齒,雙膝微曲繃緊了大腿肌肉。
看來野獸的求生本能也同樣支配伊戈爾,希爾妲很滿意。
「你又在妄圖理解我了。」
「那當然,你不也為了了解我而付出很多努力嗎?」伊戈爾死盯著她的臉,緊張的回應。
他肯定察覺自己如何打探關於他的消息了。
「是的,這陣子,你表現得夠聰明,我才沒有厭煩你,並忍受你碰我。」她哼了一聲。
「過獎了。」儘管那聲音一點也沒透露出半分被誇獎後的欣喜。
「那你呢?你覺得你愛我嗎?」希爾妲看著對方,這絕對不是尋常愛侶之間的調情之言,但她確實好奇伊戈爾的回答。
伊戈爾在信件中會奉承、會讚揚、會評判,卻也從未說過愛。
「希爾妲小姐,我的理由與你相同。」伊戈爾吁出一口氣。
「你是個特別的人,所以我選擇了你,愛怎麼又不能是一種選擇?」
希爾妲笑出聲。
「你說得很對。」她抓住青年的臂膀,把他推倒在床上,垂下頭咬住他的肩頸,感覺到興奮感擴散到四肢百骸,每每她化作獅子,潛伏在草叢中思考著怎麼撕開獵物咽喉時,就會有這種感覺。
這或許是她選擇眼前這個男人的理由之一,他愛著她能帶來的一切,卻非愛著她本人。這是多麼美好的一段關係啊?他們不受彼此吸引,卻又彼此需要。
「基於這個理由,我就覺得自己能愛你了。」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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