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主題變奏》節選(1985)

《無主題變奏》節選(1985)

徐星


徐星近照,轉自端傳媒。





也許我真的沒有出息,也許。


我搞不清除了我現有的一切以外,我還應該要什麼。我是什麼?更要命的是我不等待什麼。也許每個人都在等待,莫名其妙地在等待著,總是相信會發生點兒什麼來改變現在自己的全部生活,可等待的是什麼你就是說不清楚。


真的,我什麼也不等待。這麼說並不是要告訴你我與眾不同,其實在另外一個意義上我又太知道該要什麼了,要吃飯要幹活兒。


除此以外凡是摩登玩意兒都和我不相干。


如果我突然死了,會有多大反響呢?大概就象死了只螞蟻,也許老 Q 會痛苦幾天,也會很快過去,她會嫁人,在搞她的所謂的事業的同時也不耽誤尋歡作樂,把以前對我的千嬌百媚同樣地獻給另外一個男人。既然我最愛的人都是如此,那麼我還能對誰有那麼點兒意義呢?


我不喜歡老Q那些艱深的音樂,據說德彪西經常無主題什麼的。盡管有時我也迷戀柴可夫斯基誰誰誰的,可我不喜歡一件樂器的單調聲音,除了小號。小號也單調,但是它總是熱熱鬧鬧的,那感覺就是有點兒棒,出來進去的。


可惜老Q弄的偏偏檔是小號,這一點在我們熱烈相愛的那陣子,倒是真讓我給忽略了。


盡管她拉的是義大利名家提琴,盡管它有幾百年的歷史,我還是不能容忍那些一串串指法練習、試音、調弦什麼的。 那他媽太無主題了,無主題還好,無內容、無連貫, 除了它徒具形式以外還真是有點兒象我寫的小說。這一點常常使我惶惑不安。


我納悶兒為什麼她不能拿起琴來就給我拉點動聽的東西,而是長長一段時間由噪音編織成的預備期,一下子就倒了我的胃口,就象拼命咬了一口蘋果卻咬斷了一個又大又粗又胖乎的蟲子。


她說我不懂,我也許的確不大懂,就這樣她走了, 八成又是去哪兒調那四根寶貝弦了。不過她會回來的, 我相信她還會繼續愛我。


若干日子以前,我們走在月光下,她曾低聲對我 說,要是我們分手,那她背後的一座大山就突然消失, 她回過頭來,只會看到一片荒涼、迷濛的原野,自己就象一個孤零零的影子。我感動得真受不住了,一股溫情一個勁兒往上涌,一轉身鑽進了一個就近的小酒館兒……


也許沒出息,也許。


我走到街上,隨隨便便地,真是車如流水馬如龍,大千世界,芸芸眾生。可我孤獨得要命,愁得不想喝酒,不想醉什麼的。我去看了一場電影,不過不僅沒能解脫,反而多了不少晦氣。那些地下工作者,穿著曲線畢露的旗袍,露著大半截兒大腿在前面拼命跑,幾個壞蛋在後面玩命兒追,可就是追不上,有摩托車也不行。見了他媽鬼了。什麼壞蛋,反正一概男的追女的。所以當然不能讓他們追上了,導演還得給他們安排扒衣服什麼的,大大有傷風化了。說實在的,我始終不相信那些油 頭粉面的男女們就是當初的地下黨。要真是,拯民於水火之中就太輕而易舉了。




回到家裡,我信手拿起前些天那個外號叫“現在時”的“詩人”送來的詩集。這詩人喜歡用英文寫詩,不知是刻意朦朧還是水平有限,永遠用不準時態,所以大家叫他“現在時”。反正他大概會終生用下去。 老Q先讀過了,她不客氣地說了一句“破玩意兒”。這詩集確實讓人倒胃口,盡是什麼“我是什麼什 麼”、“我象什麼什麼”之類的句子,就象沒有他就沒有了一切。你是什麼呀?你是大屎蛋一個,你象什麼呀?象美尼爾氏綜合症患者!我見過,犯起病來盡管吐著白沫,嘴裡也不會停止無休無止的嚎叫。也許他以為詩產生美就象東施皺皺眉頭那樣容易。那一年我剛離開學校不久,我不是說畢業,你別誤會。幸好九門功課的考試我全部在二十分以下,幸好高考時的競技狀態全都沒有了,幸好我得了一場大病,於是我和學校雙方得以十分君子氣的分手,雙方不難堪……


那一年是文藝界的古典主義大復興,那時人們還不以談論薩特、弗洛伊德什麼的為榮。書店盡是些奧斯丁、濟慈,音樂廳也盡是些貝多芬什麼的。我也偶爾去去音樂廳。


男人們高聲賣弄,女人們嗲聲嗲氣,簡直是時裝展覽會上的一群模特兒。選擇音樂會開始前的音樂廳廣場來搞社交真是恰到好處。從廣場到音樂廳門口,一路上盡是脂粉味兒,我敢說這幫人沒有幾個懂音樂的,不過是裝模作樣附庸風雅罷了。要附庸風雅只要會玩命兒拍巴掌就行。我琢磨從這群姑娘中隨便站出一個來讓她在貝多芬和夏洛克之間選擇,她準會毫不猶豫地選中後者。貝多芬追求愛情的一生即使延續到今天恐怕也沒多大指望。這責任也許不盡在女人,金木水火土陰陽五行,缺一不成物質世界呀!


一個外國小妞兒也在人堆里鑽來鑽去的,還用手帕捂住鼻子,東張西望大概在找誰……


“現在時”居然也在這里,大概來搞點社交什麼的。他曾是我的同學,因為哲學考試等等知道不少辯證法什麼的,所以總得優,總惦著考研究生。在這個意義的比賽里,這小子還真是不難得分。


“怎麼,你不打算調動調動了?”


真他媽惡俗惡俗的。“現在時”聽說我分配在飯店工作,於是對比出來一大堆優越感。聽他那口氣,好象我比“四人幫”時的一個政治犯還值得同情。我真納悶為什麼大學里盡是些如此貨色,難怪我那外號叫 “老諱”的哥們兒解釋他為什麼上大學時說:“大學里高雅的小娘兒們多。”


“對,我哪兒都不想去,就想在飯館里混一肚子好下水。”我隨便應付著,“你呢?你過得怎麼樣?” “寫點兒東西。”“現在時”滿認真,我差點兒沒樂出聲來。


我讀過他寫的東西,盡是些扯淡話,什麼“人生海洛因幻景”啦,什麼“我是和著玉米面蒸的發糕” 啦,這個比喻還算確切。他那張臉真象一個倒立著的大窩頭。 還有,還有,還有什麼“人是一碟兩毛五的炒三絲兒”、“真善美是口香糖”、“真正的痛苦在於一無所愛”什麼的,整個的一本箴言哲理集錦。他居然什麼都知道,可我無論如何想象不出人怎麼會是炒三絲兒?


寓意?幽默?深刻?見了他媽鬼了!要是我有一點兒喜歡他,我一定會教他玩兒賭點錢的撲克什麼的,免得他總是虛度光陰。


那外國女人走過來了,原來和“現在時”是一起的。“現在時”趕快拋下我和她聊了起來,一群姑娘羡慕地盯著他們看,看那外國妞兒的扣子發式什麼的。 在那麼一個意義上,“現在時”永遠得不了分,我比他高大、健壯、漂亮得多。以前我最愛聽那幫姑娘們大失所望以後的腔調:“喲——我還以為你是搞'藝術’的呢!”真能讓我笑破肚皮。我得意極了。我真想用我的天賦優勢把北京所有的嗲聲嗲氣通通亂騙一通,那該多有樂兒!


那外國妞兒用一種我再熟悉不過的眼光膘著我。 原來外國女人也會他螞那個……“現在時”大概感到了一種不安全感,趕快對那妞兒咕嚕了一句什麼,那妞兒一臉不解的神情。我琢磨著也許是“現在時”用的時態又出了些陰錯陽差,他阿諛地用手比劃著,那妞兒笑了起來,那群姑娘們雖然只識QKA也不甘寂寞,斜睨著我也跟著訕笑起來……“現在時”一定利用了他的一點兒陰錯陽差的優勢。偏偏我今天競技狀態良好,我大吼一聲:“喂!老混蛋!過來,今天該向你要欠我的賭錢了, 過來吧!——“現在時”裝聾作啞,趕快去彈彈煙灰。這小子真逗人樂,剛才還和我亂七八糟扔了一地煙頭,現在居然跑到二十米以外的垃圾箱去彈一下煙灰。這外國妞兒使他“文雅”了一小會 兒……


那天也是我第一次見到老Q,她穿了一件雞心領的黑紗半袖襯衣,淺藍色的牛仔褲,梳著一個馬尾巴辮兒。她整個的身體被一身瘦瘦的衣服包裹著,顯得圓鼓鼓的;最能顯現出曲線的部位隨著皮鞋跟兒誘惑人的響聲,有節奏地顫動著,好象無時無刻不在向四面八方發散著彈性;加上兩只流連顧盼的眼睛,真能顛倒了每天站在街頭巷尾期待著艷遇的芸芸眾生。 她沒票,踱來踱去,那雙腿的優美姿勢就象一匹健壯的馬在不安地等著一個好騎手,這可真是個要了命的好機會,“現在時”剛剛給了我兩張票,他這方面的路子直通羅馬。


我大概是太主動了,說話的熱氣撲到她臉上,她警惕地看著我,眼睛象大山貓,拿過票謝也不謝甚至連錢都不付就走進劇院了。


不用說,我挨著她,她胸前的藝術院校的校徽熠 熠發光,更攪得我心神不定。大學里看起來也有好姑娘,也許是我離開大學後好起來的。不知是我身上哪根神經起 了一點怪不拉嘰的作用,我盡力朝別的地方看,可還總是看見她:黑暗中兩只又大又專註的眼睛直盯著樂隊指揮。她居然不看我,連一個稍稍的暗示也沒有。是否因為我不是卡拉揚、小澤徵爾什麼的? 我向來不會對人酸文假醋的,該說什麼就說什麼,該干什麼就干什麼,可那大山貓似的眼睛使我不敢造次,我甚至想到了討還票錢那最後一招兒。


“喂!開導開導吧。”我終於忍不住舉了舉手裡的 節目單。


正好是一個諧謔曲樂章。


那大山貓似的眼睛又盯了我幾秒鐘,盯得我直難 堪,我真想用嘴皮子遮上它。


半場過去了,德彪西的一個曲目快完了的時候,她突然轉過身來: “聽!這是要抓住什麼的感覺。”口氣冷冰冰地象我握著的鐵扶手。


那根起作用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了,我不用直勾勾地看著她了,最後一招兒也可以棄置不用。可是和她談話困難,我象敲著一塊雄石的各個側面,看看哪一面能迸發出些火花兒。我敲得精疲力竭,可發現的還是 nothing。


不過以後發生的一切都證實了我當時進取精神十分可佳。


音樂會結束了。不時有人和她打招呼,好象她認識全世界所有的紅男綠女,不過招呼打過了她也沒忘記回頭找我。


“我也往那個方向走。”我大概是迷失方向了,那個方向對我來說正好南轅北轍……


一路上她偶爾笑笑,不過總是沉默,這非常吻合我今天產生的那種要命的要向別人傾訴孤獨的欲望。 我真想和她談點兒只有知己間才會彼此傾吐的話。


“我們每人說出一種表情,只限於笑的,作個游戲。”她提議。


“好!我先說吧,”我趕快答應了,“大笑。”



“還有呢?”她頗有幾分得意。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我只覺得這個游戲有點幼稚。


“皮笑肉不笑。”她一本正經地加以總結,“這些就是生活中的全部作戲感。”


不用說,我碰上了女知音。有一本書上說男人不能碰上女知音,有多少英雄好漢就是這樣垮掉的。 後來證實了她對我並不作戲,她挺好的,當然不只限於在那張古老的鐵床上……


在我知道她的名字叫老Q以前,就在那個晚上,我們以同樣的速度爬上了“愛”的珠穆朗瑪峰。


“我叫老Q。”她用平平淡淡的口氣告訴我,然後一邊系好胸罩那些橫七豎八的帶子一邊慢吞吞地說,“好象不到這種程度,就談不上真正的互相瞭解,對 嗎?”


我也懶散地告訴她關於我的一些什麼,還好,她始終沒認為我是“搞藝術”的。“工作就是為了謀生。 既然干什麼都是為了掙錢,什麼輕松就干什麼唄!”這聽起來有點兒山盟海誓的味道了。說來讓人難以置信,當她帶著小女子氣說完這話的時候,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跪在她腳下緊緊抱住她膝蓋那塊地方。我感動得熱淚盈眶。她也以聖母的姿態撫摸著我,仿佛要永遠給我提供無窮無盡的保護似的,仿佛我從那時開始就再也不會受到任何傷害了……


我就喜歡又有意境又瘋狂、又成熟又帶些小女子氣的姑娘。我甚至想到了一個溫暖的歸宿,一個各種氣氛都濃濃的小窩兒。


良宵美宴,萬家燈火……


一張大大的書桌,墨綠色的檯布,桌子上一大堆書……


我們各坐一邊……


月光下的花園,格裡格、卡夫卡什麼的。


當然了,沒有不散的筵席。


什麼不會夠?痛苦會夠,歡樂也他媽會夠!


她逼著我干,象她那樣干所謂“事業”。她說即使沒有什麼處女地,也要耕耘好自己的那一小塊田園。 真可惜她就是認識不到每個人在生活當中都會有自己的位置。只要你想干,在任何一個位置上都不能說不是在於某一種事業……況且在另外一個意義上說,和老Q一樣,我也在從事“藝術”。我不是說我有時寫點對別人來說不知所雲,對自己來說不著邊際的小說,我指的是我的工作。


當我把雪白的、漿得發硬的桌布鋪上桌子,把大小不等的、鋥亮的高腳杯擺成一排倒上各種顏色的酒等著客人來時,我總是會得意地欣賞釀酒的那幫哥們兒的傑作——在雪白的桌布上,在華麗的大弔燈下,各種酒的顏色都是晶瑩透明的。據說有個油畫大師畢生追求這種色彩的效果,不過沒來得及見到我的吊燈下的酒就死了。


我端著不銹鋼的托盤在柔軟的地毯上走來走去, 一個光斑也就會在天花板上晃來晃去。這時的單間餐廳是那樣安靜,這個光斑好象是我的一個好夥伴,好象是為了不讓我感到寂寞來和我竊竊私語的一樣。在客人到來之前我會由衷地感到生活是高雅、華麗、美好的。


當然了,沒有不散的筵席。


客人就坐以後甚至都不用拿起筷子,馬上就會把我的“藝術”破壞貽盡,不象老 Q 從事的藝術,一兩個小時的享受以後還他媽餘音繞梁,令人三天想不起來吃肉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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