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讓我們知道這麼多?來自中國外送平台的真實數據

為什麼要讓我們知道這麼多?來自中國外送平台的真實數據

羅琪玟、小蛙

37期[論文田野紀要]為什麼要讓我們知道這麼多?來自中國外送平台的真實數據

田野地點:上海市、北京市

田野日期:2024年7月25日至8月12日

發佈日期:2024年10月7日

撰稿人:羅琪玟、小蛙(國立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碩士生)

「從空氣裡趕出風/從風裡趕出刀子/從骨頭裡趕出火/從火裡趕出水/趕時間的人沒有四季/只有一站和下一站/世界是一個地名/王莊村也是/每天我都能遇到/一個個飛奔的外賣員/用雙腳錘擊大地/在這個人間不斷地淬火」

——王計兵〈趕時間的人〉1 

某日午後,北京天降暴雨,即使撐著傘仍無法阻止滂沱大雨將我們淋濕,當下緊握傘柄僅是為了守護一些體面。我們只要往前走一步,鞋襪中的雨水便立即被擠壓出來,發出滑稽的「噗滋」一聲。當我們終於狼狽地逃進地鐵站,以外送平台解決待會兒的晚餐,是我們迅速達成的共識。然而,「天氣不佳是否應該叫外送」成為當下的道德難題。一方面,考量外頭的傾盆大雨,以及不停滲水的鞋襪,比起在外「下館子」,使用外送平台「數位覓食」不只更加便利,也舒適許多;但另一方面,讓外送員代替我們在街頭櫛風沐雨,並且承擔雨天騎車送餐的風險,這樣真的好嗎?

美團外賣上的「打賞系統」成為我們消弭罪惡感的救贖。如同在台灣時的習慣,倘若訂購的生鮮雜貨多了,或是需要麻煩外送員步行的距離多了,便以給小費的方式感謝對方的辛勞。有些地方,小費文化被理解為「購買服務」、「肯定服務價值」的意涵,但在這次的情況中,從個人意義的層面來說,給予小費似乎更像是一種「贖罪券」。一股疑惑也因此油然而生:究竟要付出多少錢才足以購買這項服務?究竟要付出多少錢才能夠獲得救贖?

在使用台灣Foodpanda及Uber Eats兩大外送平台時,每當一筆外送訂單成立或完成,應用程式便會跳出明顯的「提供外送夥伴小費」或「評分並給小費」頁面按鈕(圖1),但中國常用的美團外賣訂餐平台不會主動提醒顧客「打賞」。在美團外賣的訂單完成頁面上,相較於置放於螢幕中央、寫著「再來一單」及「聯繫商家」的橘色圖示,「打賞騎手」四字以不起眼的灰色圖示出現在螢幕左側。在點擊「打賞騎手」圖示之後,訂單頁面便會跳轉進入「騎手主頁」,中間會顯示系統預設的打賞金額,顧客能依個人喜好挑選今日要「打賞」兩元的水、五元的雞腿,或是十元的漢堡;倘若覺得金額不夠高,還能客製化發送其他金額的紅包。然而,除了「打賞」功能之外,其餘在螢幕畫面中顯示的資料讓人不禁心頭一顫。(圖2)

 

圖1:台灣知名外送平台提供小費的頁面按鈕,左邊來自Foodpanda,右邊則來自Uber Eats。前者最高額小費限制為100元台幣,後者的小費預設額則以該筆訂單總額的百分比計算,平台使用者最高能夠提供該筆訂單總額2倍金額的小費


圖2:訂單完成頁面的打賞騎手圖示  

 

為什麼要讓我們知道這麼多?

     面對相對陌生的外送平台,我們好奇地查看美團外賣的介面及功能,卻意外發現平台使用者竟然能夠隨意查看外送員的打賞紀錄與服務紀錄。在「騎手主頁」裡,除了可以點選打賞金額之外,還可以看到外送員的基本資訊,包括姓名、總里程、準時率、滿意度,以及平均配送時長。點擊外送員姓名旁的徽章及箭頭後,便會進入該名外送員的「榮譽主頁」,裡面揭露更多的外送員資訊,包括加入美團天數、累計完單數量,以及不同類型的「榮譽勳章」2 。若是點擊「騎手主頁」打賞處下方的一排小字「〇〇人打賞過」,則會進入「打賞紀錄」頁面,內有該名外送員獲得的所有打賞紀錄,包含打賞者的帳號名稱、頭像,以及打賞日期與金額。(圖3)

 

圖3:美團外賣內的騎手主頁、榮譽主頁及打賞紀錄


    回酒店的路程還很長,我們「偷感」3 很重地在地鐵車廂內翻查這些資料,心中既興奮又忐忑,一方面驚詫於資料大大咧咧地展示的暴露感,另一方面暗自懷揣著窺視而生的侵犯感。在「發現」這些資料的當下,內心的不適部分來自於「監控資本主義」的具象化。Shoshana Zuboff在《監控資本主義時代》一書中寫到:「在馬克思的舊有想像中,資本主義就像一隻以勞工為食的吸血鬼。監控資本主義不僅展現了這種想像,還出現令人意象不到的轉折。監控資本主義吞噬的並非勞工,而是各式各樣的人的經驗。」4 在美團外賣的使用經驗中,平台工作者與平台使用者的經驗不只單向地被吞噬,並且不知為何地被公開。

    在這之前,我們一直試圖說服自己,可能只是剛好發現了外送平台的程式漏洞,例如工程師忘記鎖定功能,導致平台使用者能夠隨意查看外送員資料。然而,當我們嘗試在不同時間點、多次瀏覽美團外賣的頁面,竟發現外送員資訊會即時更新,而不僅是停留在平台使用者使用服務的當天。也就是說,只要這個設計及介面沒有更動,曾為我們提供過外送服務的外送員,他們的資料會連續且同步地在平台使用者端更新。我們始終想不通,為什麼美團外賣要讓平台使用者查看這麼多的外送員個人資料?

我們看見了什麼?

在得知這些資料的存在後,我們立即決定將資料整理下來。5 具體而言,7月25日至8月11日間,我們分別在上海及北京訂過17次與8次外送,共計25次;不過其中有2次外送訂單是由麥當勞和肯德基的「商家自配」,因此未顯示外送員名稱,也無法查看「騎手主頁」。此外,我們也發現,外送員的配送經驗可能影響其資料公開程度。在23位能夠查看「騎手主頁」的外送員當中,有5位外送員的里程數低於5,000公里,並且無法查看其「榮譽主頁」,因此我們推斷可能資歷較淺者並無「榮譽主頁」。

如同前文所述,這些外送員資料會隨著時間前進而更新,我們以8月29日為資料登錄的截止時點,嘗試整理並呈現這些數據。這些資料一直到8月29日最後登錄時仍公開可見,卻在文章撰寫期間逐步流失。6 

加入天數、完單數量與總里程

    圖4分別呈現上海17位外送員及北京8位外送員的加入天數、累計完單數與外送總里程。在擁有「榮譽主頁」的18位外送員中,加入天數最短者為120天(約4個月)、最長者為2,877天(近8年),而上海外送員的加入天數平均較長。累積完單數最少者為1,904單、最多者為88,601單,上海及北京兩地外送員的累計完單數差異不大。此外,5位資歷較淺、未有「榮譽主頁」的外送員都來自上海。外送總里程僅須進入「騎手主頁」即可瀏覽,總里程最低者為1,593公里、最高者為183,866公里;納入資歷較淺者後,北京外送員的外送總里程略高,上海則存在離群值。圖5呈現三筆資料兩兩數值散布圖,總的來看,三者呈現高度正相關,其中又以里程數與完單數最為相關(r=.9675),由此可知,無論外送資歷深淺,平均而言每筆外送訂單所需配送距離大致相仿。(圖4)(圖5)

               

圖4:加入天數、完單數量與總里程的盒狀圖         


圖5:加入天數、完單數量與總里程的散布圖 

    從兩天的連續紀錄中,部分外送員的外送數據並未更新、但天數仍持續增加大致可知,加入總天數僅代表外送員自加入日起計算至當下的天數,並非外送員真正上工的天數。若以累計完單數與加入總天數,計算平均每日完成單數來看,上海外送員平均每天22.45單、北京外送員則是27.44單。實際上,這些數字嚴重低估外送員勞動量,因為在18位具「榮譽主頁」的外送員中,有5位平均每日完成單數未及10單,同時也有8位平均每日完成單數超過30單,最多甚至高達44.55單。

準時率、滿意度、配送時長

    幾項與外送員服務相關的指標變異不太大。例如,準時率大多介於95%-100%,低於90%者僅1人;滿意度亦如是,大多介於96%-100%,僅1人低於90%;但滿意度與準時率最低的並非來自同一人。平均配送時長上,介於19至33分鐘。

不過,此處的平均外送時長應該是以平台使用者為中心計算。以我們遇到的外送員中,完單數最高、加入美團外賣近八年的外送員來看,其平均每單配送時長32分鐘、平均每日完單數44.55單,如果平均外送時長是以平台工作者為中心計算,那麼他近八年來不僅全年無休,每日工作時數更高達23.75小時。也就是說,該外送員一天24小時裡只有15分鐘沒有上工,但這不太合理。雖然就此而言,無法從「洩漏」出來的資料一窺中國外送員真實的勞動處境,但這部分確實應該受到更系統性的關注。2024年9月初,一名55歲的杭州外送員被發現猝死於電動車上,自稱曾與該名外送員互動的網友表示,該名外送員一天跑上百單、每天工作16小時以上。7有新聞指出,部分外送平台設有「接單12小時」的最高限制,但有外送員為了規避這項規定,以註冊多個平台帳號或借用他人身分證註冊帳號等方式提高接單量。8 

打賞

    想知道如何給小費而發現這些資料的我們,對於中國民眾給予小費的情況充滿好奇。我們觀察到,雖然中國外送平台在「騎手頁面」預設的小費金額偏低,實際上曾給予外送員小費的平台使用者僅占少數。在18位具有「榮譽主頁」而可知累計完單數的外送員中,總完單數為504,747單,但其中僅有685筆訂單得到小費,平均每1,000單中僅有1.3筆訂單給予小費;得到小費比例較高的外送員,平均要送400單才能得到1次小費(送6,606單得17次小費、送80,294單得197次小費);即便加上5位資歷較淺的外送員,總共也僅有704筆小費紀錄。

    由於外送平台明確記錄並揭露打賞時間,我們本來想就自己的經驗進一步考察外送員得到小費是否與天氣、雨量等因素有所關聯,但在嘗試取得北京與上海歷年天氣資料時,卻因為受到實名制相關限制而無法獲取所需資料。不過,我們仍嘗試整理這704筆小費紀錄。

    我們從加入美團天數推算加入美團日期,發現最早加入美團的外送員於2016年10月12日加入,但最早的小費紀錄始於2017年11月20日;為求時間完整性,我們以2018年第一季為起點,呈現至2024年獲得小費的紀錄。在圖6-1中,呈現23位外送員每季所獲打賞的總數,並且拆分成北京與上海。不過,從圖6-1可能較容易得到打賞人數持續增加,這個較不精確的解讀,因為雖然記錄到的打賞人數確實增加,但主要原因與外送員人數增加有關。(圖6-1)


 

圖6-1:外送員獲打賞次數加總(2018S1-2024S3,N=23)


    因此,同樣以加入美團天數推算加入美團日期來計算兩地每季外送員人數,並計算平均獲打賞數,呈現如圖6-2。總的看來,北京外送員平均獲打賞的次數較上海高;上海外送員獲打賞次數略有上升趨勢,但北京外送員平均獲打賞次數卻非高點。9 嘗試蒐集並整理北京與上海各季GDP 10,並計算兩者的相關性,北京外送員平均每季獲打賞次數與當季GDP的相關係數為.3013,上海外送員的相關係數則為.4611,兩者皆為中度正相關。換句話說,該地整體經濟狀況愈好,平均每位外送員獲打賞次數愈高。(圖6-2)

    

圖6-2:外送員平均獲打賞次數(2018S1-2024S1,N=18)


    中國外送平台上所使用的「打賞」一詞,相比於「小費」,從字面上即形塑出平台使用者與平台工作者間的權力位階,已令人感到不適。當我們給出小費之後,外送員竟然還特地回傳訊息表達感謝,再次加深了我們的惶恐。在天候不佳時,外送員作為消費者字面意義上的衣食父母,冒著生命危險在街頭來回奔波,並得到「應有的」、甚是「不應僅有如此」的報酬。他們對小費所傳達的感謝,反倒讓原先的贖罪心理顯得更加不光彩。

結語

近幾年,中國關於平台經濟的學術研究、文學及影視作品愈來愈多,除了書寫外送員、快遞員與網約車司機的勞動處境和經驗,偶爾也傳遞「正能量」。11 這似乎代表平台工作者正在被社會看見,無論是以何種形式。當我們看見了這群身穿黃衣或藍衣的平台工作者,我們在意的似乎不再只是「是否收到餐點」的最終結果,轉而關心「這些人正在經歷些什麼」。當美團外賣向顧客揭露每名騎手的資料時,我們忍不住想問「為什麼」。是為了讓平台使用者安心接受外送服務嗎?12 或者是意圖讓平台使用者欣賞那些由數據控制得相當完美的楷模勞動者?由此衍生的問題是,美團外賣提供給平台使用者的不僅是外送服務本身,還有其檯面下的精準勞動控制嗎?

孫萍指出:「所有來跑外賣的人,都有一個絕對至上的利益目標,就是一定是來掙錢的,而且還需要掙快錢。」13 騎手每個訂單能賺9塊錢,跑得多便賺得多,看似「能者多勞」,但卻更像是蜜糖陷阱。例如,當騎手的出勤天數或每日單數不足,每個訂單的單價便從9塊錢降為8塊錢 14,而騎手的配送時間也不斷地被平台的系統算法吞噬15 。這些限制和苛刻成為一種篩選機制,騎手必須趕得上、跑得快,才能獲得繼續掙快錢的資格。外送平台透過按件計酬制度及智能系統算法,不斷為騎手「打雞血」,一方面鼓勵騎手內卷,另一方面強化了騎手的「虛擬自由意識」16 ,使其自主擁抱系統算法。

當電影銀幕上的片尾字幕冉冉上升,當從騎手手中接過外送餐點,當街頭上的騎手身影從旁呼嘯而過,縈繞我們心頭的一直都是:這些「趕時間的人」最終真的能像電影劇情一樣,「逆行人生」嗎? 


 

圖7:準備將外送訂單送入上海老弄堂的外送員   

------------------------------------------------------------------------

1 收錄於王計兵,2023,《趕時間的人:一個外賣員的詩》。

2外送員在符合一定條件之後,美團外賣系統便會在其榮譽主頁上自動點亮榮譽勳章。例如,外送員在獲得五千單的五星好評之後,榮譽主頁便會點亮名為「五星楷模」的榮譽勳章。在榮譽主頁中,最令我們感到好奇的是名為「城市守護者」的榮譽勳章。當該勳章被點亮,下方簡介便會介紹:「感謝你在2020年1月-2023年1月期間,堅持留守、感於擔當、傳遞正能量的城市擺渡人」。美團外賣系統顯示,目前點亮該勳章的外送員已有12萬名。

3「偷感」是中國互聯網上的流行詞,指的是一種偷偷摸摸、暗地裡做某件事情,並且生怕引起別人關注的心理狀態。

4Shoshana Zuboff,2020,《監控資本主義時代(上卷):基礎與演進》。時報文化。頁40。(原著出版年:2018)

5必須說明的是,雖然點餐時無法指定外送員,因此接單的外送員有一定的隨機性,但如果加上我們居住的地區、點餐的時間及點餐的數量等,也可能造成接單外送員類型的偏差。因此,本文數據僅嘗試呈現有趣的資料,不具有推論的意涵。

6大約在回到台灣一個月後,我們發現已經無法再次點開美團訂單中的外送員資料,原本我們以為是官方發現問題並決定不公開外送員資訊,但後來請身在中國的朋友協助確認之後,才發現朋友仍能從近期訂單中查看外送員資料,因此我們推估外送員資料可能僅會向平台使用者公開大約1至2個月的時間。具體而言,我們在9月14日時僅能檢視8月11日訂單的外送員資料,乃至在9月15日,所有訂單的外送員資料皆已消失。由此不僅突顯前段時間留存資料的可貴,更顯得這筆資料「被洩漏」的莫名。

7張旭,2024年9月10日,〈杭州55歲外賣「單王」猝死,知情人:一天工作16個小時以上〉,介面新聞。https://finance.sina.com.cn/jjxw/2024-09-10/doc-incnsiqn9211798.shtml

8四環青年,2024年9月10日,〈55歲外賣「單王」猝死,每天接單20小時不是他的錯〉。https://chinadigitaltimes.net/chinese/711354.html

9圖6-2的時間僅更新至2024年第一季,是因為有5位資歷較淺的外送員資料並未呈現加入美團外賣時間,無法推估加入日期,以及2024年第三季亦尚未結束,本文因此呈現取資料完整的2018年第一季至2024年第一季。

10北京GDP資料整理自北京市統計局國家統計局北京調查總隊(https://tjj.beijing.gov.cn/tjsj_31433/yjdsj_31440/gdp_31750/2024/ ),公開資料區間自2005年第一季起至今相對完整;上海GDP資料整理自上海市統計局(https://tjj.sh.gov.cn/ydsjbg/20190101/0014-1002932.html ),但公開資料區間僅從2019年第一季起。

11例如2024年暑期於中國院線上映,描繪外送員的電影《逆行人生》,便陷入「消費苦難」的爭議,以及「有錢人演窮人」、「緊跟正能量」的質疑。

12中國社交媒體上常有外送平台使用者分享遭遇不良外送員騷擾的案例,我們推測因此導致美團外賣揭露外送員資訊。

13申璐,2024年9月6日,〈研究外賣騎手七年:一位社會學者的虧欠與自我重建 | 專訪孫萍〉。《新京報書評週刊》。https://mp.weixin.qq.com/s/mvylmeL6HkxVnooUcNCDwQ

14桑妍,2024年9月2日,〈零工經濟下外賣小哥生存狀況調查〉。《農民日報》https://mp.weixin.qq.com/s/bBkDn_yljG4ve3S9m2hf0Q

15賴祐萱,2020年9月8日,〈外賣騎手,困在系統裡〉。《人物》https://zhuanlan.zhihu.com/p/225120404

16關於件工如何產生虛擬自由意識的相關討論,可見謝國雄,1997,《純勞動:台灣勞動體制諸論》。南港: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籌備處。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