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中的談話
漠海商事@Sharif沙漠的夜寂靜無聲,似乎連風都止住了,驟至的寒冷震懾了風的吹拂,也震懾了旅人的步伐。村莊市鎮裡,油燈與火炬與人們相伴,城市的夜甚至有談笑與歌舞,所以天上的星星,看起來是可愛動人的小星子。但在杳無人煙的大漠中,燦亮的星彷彿要墜下那般,有些隱動,有些不安,像是一顆顆沉默地注視著地面、飽含意念的眼睛。
於是那一團營火,顯得如此渺小、脆弱。
圍繞著營火的,是毋須守夜但也未有睏意的人們。酒杯相互傳遞,說故事的職責也隨著酒杯落入旅人們的手中。火光中的夜談,來到了第六位說故事的人。
是個阿拉拔斯男子,他沒有飲下杯中之物,而是把酒杯交給身旁與他共用一條羊毛氈的烏羅比亞人,那人淺淺嘗了一口。「好吧,那我為大家說一個故事。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小男孩的故事。」他因眾人的目光而有些靦腆,但映著火光的琥珀色雙眼卻閃閃發亮。
那個小男孩也是個阿拉拔斯人,從睜開雙眼開始就注定要成為真尊謙卑的信徒。(願真尊護佑他。營火旁有幾位團員低聲祝福)對他來說一日五拜與口渴飲水一樣自然,餐桌上也從未出現過禁忌的肉品或飲料。周遭所有人都如此生活,他也從未有過什麼疑竇。
自他識字起,便隨著兄長、父親以及父親的父親一同踏上貿易的旅程。是的,就像我們現在這樣。(講者微笑,飲了一口皮囊裡的水)小男孩在駱駝背上的時間比在書桌前或床鋪上還要來得長很多。他們哪裡都去,但最西只到薇涅斯,往往都在那個美麗的海港城市為商隊修整行裝、備足資源後踏上歸途。
故事就是在那裡發生的。
那天,小男孩與幾個在集市上認識的阿拉拔斯孩子在天井裡邊玩耍。薇涅斯與多數的大城市一樣,集市附近分為幾個城區,區域之間信仰不同,盡可能井水不犯河水。身為出外做生意的人,彼此尊重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但孩子們可就管不了那麼多了。不知是誰先提議的,這群真尊的小使者決定要派人潛入聖督教的教堂。光是進去還不夠,得拿個戰利品作為潛入成功的證明才行。
「聽說聖督教的異端都長得像惡鬼一樣,煞白的面孔,青色的眼睛,頭髮像稻草一樣乾黃,一口能吃掉三個小孩!」領頭的孩子誇張地繪聲繪影。
那不就是普通的烏羅比亞人嗎?見多識廣的小男孩在心中竊笑,但幾個年紀較小、不常出門的娃兒已經嚇得直打哆嗦。
「如果有人可以拿到惡鬼的頭髮,我們就服他!」
「對!潛入他們的堡壘,割下他們的頭顱!」
目標在呼聲中從頭髮漸漸變成頭顱,孩子們認知的血腥殘酷總是比大人想像的還多得多。因為初來乍到,小男孩在孩子們之中沒什麼存在感,更別提威嚴了。他幼稚的想著如果自己能達成任務,不就能享受大家崇拜的目光了嗎?
因為這樣可笑的理由,他真在懷裡揣了把小刀,在阿拉拔斯白袍外披了件斗篷,悄悄混進離城區最近的一座所謂「惡鬼堡壘」。
說實話,「惡鬼堡壘」還挺漂亮的,矗立在在薇涅莎碧綠的海波旁,柱子與牆面都精雕細琢,還有隻海鷗懶懶的棲息在屋頂尖端的金色十字架上,完全不遜於真尊寺院的宏偉華麗。小男孩有些緊張,但更多的是好奇,常年敞開的大門並沒有想像中的凶狠衛兵守著,他很順利的進到了裡面。大殿裡沒什麼人,也許不是做彌撒的時間吧,但最前面的祭台旁卻站了些罩著白袍的小傢伙,他們推推搡搡嘰嘰喳喳,像是一群麻雀。
「好了好了,肅靜!」
一個看起來像指揮的男人清了清喉嚨,那些小麻雀就立刻安靜了下來,小男孩害怕被發現,便躲在其中一排木椅後頭悄悄觀望。接著,優美的和聲在空曠的殿堂中響起。小男孩聽不太懂詩歌的內容,但隱約聽到所謂聖母、聖督的名諱,一股被異端邪祟侵襲的恐懼湧上,他緊緊摀住自己的耳朵。那些歌聲在他的努力對抗下總算模糊些許,但還來不及鬆口氣,一道如冷泉般清澈嘹亮的歌聲竟穿透他的指縫、直直鑽進耳中。
然後,他像被定住一樣,耳朵忘記摀了,連雙腿的痠麻都沒有感受到。後來他回想起這段記憶,覺得如果這世間有魔鬼,那麼他當下全身的僵直、無法動彈,一定就與魔鬼附身一樣難以擺脫。但,如果這世間有神,那麼也一定是神賦予了他那超脫過去所有認知的驚異和驚艷。
他是真的被嚇住了。
從未聽過如此攝人魂魄的美妙歌聲。
他甚至連抬頭看一看聲音的來源都沒有勇氣。
一直到獨唱的部分結束,他才小心翼翼的抬起頭。原以為會看到什麼駭人的畫面,但沒有,仍是那些罩著白袍的小小身影,在祭台旁努力地唱誦詩歌。
小男孩記得,自己當時落荒而逃,幾乎是跌出「惡鬼堡壘」外。但空手而返太過丟臉,他改變計畫,決定在側門邊上埋伏。那些小傢伙練習完一定會經過這裡。其實他也不太確定,他們看起來完全沒有威脅力。他這樣說服自己,攢緊了手中的小刀。
(此時營火旁有幾位聖督教教徒秉住氣息,在胸口劃著十字,但沒有人說話。)
真尊是眷顧他的,那群小麻雀真的從他蹲守的門口出來了。只是一件又一件的白袍拂過眼前,柱子後面的小男孩始終無法下定決心襲擊他們。就在以為所有人都離去,他暗暗的為自己的失敗感到落寞卻又有些慶幸之時,一朵慢悠悠的白雲從他面前飄過。
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再不行動的話......想起其他孩子嘲弄的眼神,小男孩咬了咬牙,衝上前去揪住那朵落單的孤雲。
白色的兜帽滑落,金色的瀑布傾瀉而下。
小刀也跌落地上。被那雙無瑕的綠眸那樣注視著,小男孩確信當時自己殘暴卻又怯懦的模樣,看在那雙眼裡一定無比醜惡。
但面對凶相盡顯的阿拉拔斯男孩,這位金髮白膚的烏羅比亞男孩竟報以最真摯的笑容,親切地詢問他,「有什麼我可以幫上忙的嗎?」
小男孩毫無招架之力,也不知怎麼的,把那些愚蠢的計謀都坦白了。
而對方卻完全沒有譴責他,連笑容都未曾消失,只是歪了歪頭稍稍考慮了一下,「所以,只要頭髮就可以了嗎?」
然後撿起了地上那把小刀。
那天回到阿拉拔斯城區,小男孩變得異常沉默,其他孩子看他這副鬼模樣,不免嘲笑奚落了一番,說他被異端的惡鬼嚇丟了魂。但再怎麼被嘲弄,小男孩都未曾打開他緊緊握著的手心。
故事說完了。
就如同每個故事告一段落時那樣,營火旁陷入了短暫的沉默。眾人不免在這位阿拉拔斯男子和他身旁的烏羅比亞男子的臉上流連一番,或許正在猜測當年相遇的兩個小男孩,如今是否真就突破宗教的藩籬,結伴到了商隊裡。或許其中較為保守的聖督或真尊教徒,心裡正在默默譴責這個故事中隱含的動搖和不忠,或許孳生了些恨意,又或陷入了思考。
不過很快的,酒杯就傳給下一個人。這個讓人們有點尷尬的故事,過了這個晚上就會被忘卻。
或許吧。
「看,謝理夫,」在走回帳篷的路上,緹歐抬頭仰望夜空,「我還從未看過這麼多、這麼密的星星呢。在薇涅莎。」
「是嗎。」謝理夫也仰起頭。「接下來的四十天,天天都會看到。看久了,有時挺害怕的。在沙漠的星空下,很容易感到孤獨無助。」
「別怕。」緹歐說道,接著輕聲吟唱了起來:
在到帳篷之前,他們的手碰在一起。這是來到沙漠後第一次。謝理夫清晰地感受到緹歐的手被夜露浸染的涼意,和藏在手心的暖熱。
他很高興,攢緊緹歐的手,如同當年,他狠狠攢緊手中被餽贈的那束金髮。
然後在後半夜的營帳中和衣躺下。一直到入睡前,彷彿還聽見緹歐的細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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