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間帶
霂七沈以東發現的時候,少見地對黎他發火了。
「妳他媽到底在幹什麼?」
黎他沒有回答,一聲不吭地把後車廂重新關上。雨下得很大,裡面的衣服濕得徹底,和泥巴混著一起黏在身上。沈以東眼裡進了水,一隻眼擰著看黎他,因為下來推車而沾了土的手推了她一把,在黎他肩膀的地方留下一個模糊的手印子。
「妳知不知道自己在幹嘛啊?」
「先上車吧。」黎他說,自顧自坐進駕駛座,沈以東過沒多久也鑽進了另一邊的位置。
沈以東看著車窗上的水痕,彎彎繞繞的,像青筋,過了一會兒問:「妳把她殺了?」
「沒有。」黎他把頭髮上的雨水用毛巾擦了,順帶抹去臉上的髒汙,說:「她是自己死的。」
「妳說話能不能他媽的完整點?」
「那天在她住的地方喝了幾杯,我回來的時候她就已經死了。」
沈以東氣笑了,問:「她死了就死了,妳把她屍體偷出來做什麼?」
黎他沉默很久,到沈以東從後座拿了件換下來的衣服把頭髮解下來擦時才開了口:「總不能就丟著。」
「妳有病吧。」沈以東冷冷地說。「妳就是想搞死我。要是早知道會攤上這種破事,我他娘的才不跟妳跑這趟。」
「少講點髒話。」黎他把車裡的暖氣轉強,對沈以東說的話也沒太大反應,只是不輕不重地說了句,頂著大雨把車朝前頭駛。
「我平常不罵的。」沈以東這話說得沒頭沒腦地,黎他不作聲,他們倆都不知信沒信這話。她拿著手機,搜尋了盜竊屍體、棄屍之類的字眼,也不知道是不是雨勢的關係,搜尋結果過了半天還刷新不出來,放棄了,轉過頭看黎他專注地開著車,想,若只看眼前這模樣,真想不到是會幹出這種事情的人。
誰能想到呢,一個平日裡素來少話的人在後車廂裡塞了一具屍體,一點異樣都沒表現出來。
「那現在怎麼辦?」她問,倒是冷靜下來了。黎他說:「沒怎麼辦,不是說了去海邊晃晃嗎,當然是照樣去了。」
沈以東說:「妳就是個瘋子。」
她早忘了那天詳細說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記得出門買包紙巾的功夫,回到李襄風住處時,就見李襄風仰倒在床邊,兩條腿光著拖在地上,像去了皮的白色魚肉,人已經斷了氣。五坪大的小套房裡炸雞的味道濃郁,還有美乃滋和蒜頭,女性的身體在裡頭醃過,氣味隨冷氣在密閉空間中循環,場景看上去一點也不突兀,尤其那些捏扁的鋁箔酒罐堆在油膩的塑膠袋上時,彷彿能為所有不合理做出解釋。
可能是休克、突發疾病、預謀已久的入室謀殺、自殺、或者是被自己嘔吐物噎死了也說不定,黎他沒有時間去深究,待回過神時正背著李襄風的屍體,軟軟的胸隔著連帽衫貼在她背上,從五樓一階一階地走下來。
她大概是瘋了。黎他腦袋裡一瞬閃過這樣的念頭,也僅僅是一瞬,她用膝蓋將公寓後門出口的門頂上,狹長巷弄裡混雜著下水溝腐臭的味道,盡頭街道的霓虹燈光微微刺進,將影子割成鋸齒狀。
黎他是騎車來的。摩托車停在巷子另一端,她腳尖踢開輪胎旁散落的菸蒂,讓李襄風坐在後座,把她身上的薄外套脫下來,和自己的防風外套綁在一塊兒,繞過李襄風的腰固定在自己身上,又跑了一趟回去拿李襄風的安全帽來替她戴上,看上去就像她靠在黎他身上一樣。
黎他就是這樣把李襄風的屍體偷出來的,恐怕除了她以外,也不會有人知道到李襄風已經死了。
李襄風難得喝得這麼多,她平日都不怎麼碰酒,聚餐時連一口都不肯嚐,那日卻和她連乾了好幾杯白的。黎他接到她的電話,想著意思意思從附近路口的超商拎了手啤酒,反而看見李襄風像預謀已久,從櫃子裡摸出一支酒來,標籤上印著黎他看不懂的字。
黎他第二次下樓時順手把房間裡的垃圾打包了,出來時丟在藍色密封桶邊,順手往身上一摸,把口袋裡的超商發票揉成團,隨手拋在垃圾桶蓋上。
「妳不是說想去看海。」黎他背對著李襄風,後座的安全帽斷斷續續磕在她的帽子上,響得頭疼。「幹,走,就去看。」
黎他給李襄風換了個位置,在那台她幾個月前開下來中部的中古車後面,拿隔壁陽台平日用來給花盆擋雨的帆布把李襄風裹起來,一邊捲一邊想到裡面包鮪魚的飯捲。隔壁住的是個有毛病的,沒事給花擋什麼太陽,那兩盆草都要死光了,就剩兩片發黃的葉子掛在上面,所以黎他拿得一點心理負擔也沒。
她拿著手機搗鼓了許久,搞了個群發訊息給存了手機號碼的聯絡人,平日裡兩個星期還不見得回覆的人半個小時就來了消息。
「幹什麼?」
黎他直接撥了個電話過去:「要不要出去晃晃?」
「妳當高中生很閒?沒錢,不去。」
「也就幾天,花不了妳的錢。」
「……行。」沈以東甩了甩手裡洗到一半的白色襪子,手機開著擴音放在一邊地上。她把手上的洗衣皂泡沫沖乾淨,在不屬於她的綠毛巾上一擦,說:「我給打工的地方請個假。」
「妳還打工啊,班調得開嗎?」
「調不開就辭了唄。」沈以東說:「早不想幹了。」
兩人碰頭得很快,沈以東沒帶多少東西,就揹了個後背包,鼓囊囊地也不知裝了些什麼。沈以東朝後座將包包一扔,問:「去哪呢?」
「妳替我查查,有沒有什麼好的海景景點,最好人少一點的。」黎他說,聲音有些疲憊,略啞,眼神卻亮得可怕。
「不早說,沒帶泳衣啊。」沈以東不太高興,研究了半晌,說:「有是有,就是在另一邊去了,要繞到東部去。這大半夜的妳要開這麼遠的夜車?社畜出門玩都這麼拚的?」
「是有點急。」黎他:「等不了太久。」
黎他挑了一條要繞進山裡的路線,一路顛得沈以東頭昏,找到機會就喊黎他在路邊停車。
沈以東:「我們稍微休息一下,睡醒了再出發。」說完她就下了車,蹲在靠山體的那一側路旁一陣乾嘔,還伴隨著強烈的咳嗽。黎他扔了瓶加油附贈的礦泉水在副駕駛座上,還有衛生紙,就把自己的椅子放下去,戴上耳機兩眼一閉,不知過了多久,才隱隱感覺到關門時車體的震動。
凌晨四點三時十七分,外面突然下起雨。不是先降點細綿雨絲預告而後轉強的方式,是叮叮咚咚地落了幾大滴雨水,還不等人困惑,下一秒就全部劈頭蓋臉地往下邊砸,像有人拿槌子對著車殼一頓猛敲。
黎他其實沒睡。她一閉眼就看到李襄風躺在淡黃床單上,眼皮半掀半闔,可愛的鼻子仰著,床單上有著淺淺的印子,看起來像是什麼液體,也可能是從前顏料沾在上面洗不淨的痕跡。李襄風腳很細,尤其小腿,黎他偶爾覺得自己可能一隻手就能折斷,但後頸像天鵝,垂首時露出來弧度是完美的。
「妳要不要考慮在脖子的地方刺個什麼花之類的。」黎他對李襄風說過:「你們搞藝術的不是都喜歡弄這些嗎?」李襄風沒回答,就是對她笑笑,繼續畫停在電線桿上的那隻白頭翁,素描筆在畫紙上來回快速摩擦的聲音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但黎他知道這是「死都不會去刺青」的意思。李襄風這人很有意思,話永遠不明說,你得從她的動作裡猜她的意見:猜錯了,她就不會再對你的話有第二次反應。黎他覺得李襄風大概就是這樣才會人際關係貧乏,雖然對方根本也不在意的樣子。
李襄風畫完鳥了,把畫本抬起來給黎他看。
「妳看,鳥。」
她狠狠吸了一下鼻子,用力地砸了下車窗,恰好頭頂響起悶雷,小指連著手腕的那一面隱隱發痛。
旁邊的沈以東睡得很熟,在副駕座位上翻了個身,身上的外套將自己裹成一團,小巧的耳朵裡探出兩條耳機的白線。
她們是聽廣播才知道這場豪大雨是因為颱風。平常沒在看新聞和氣象的兩人互看一眼,沈以東問:「還去嗎?」可想到都出來了,什麼都沒搞到就又得回去,語氣就有些不甘心了。
「氣象不是說只是路過而已嗎,不登陸的話很快就過去了。」
「不會下一整個星期吧。」
「怎麼,要返校?」
「沒差,返校可以不用去,倒是一個星期不去上班,是真的可以不用做了。」
黎他笑了笑:「不是說不想做了。」
「缺錢啊,不然誰樂意去找氣受。」
「學生缺錢做什麼?」
沈以東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嘴唇。沈以東的唇型很好看,上下唇正好是一比一點五的比例,不算薄,天生帶有略明顯的唇峰,只是和正常人的嘴唇比起來有點蒼白,病懨懨的。「這些東西很燒錢的,一條口紅至少就要一千二。」沈以東說。
小姑娘家家愛漂亮,黎他不好說什麼,卻有別的考慮。沈以東約莫是看出來了,嗤笑道:「放心吧,我還沒到得要找個好爹地的程度──我也不想讓亂七八糟的人搞我。」
「有需要什麼,真沒辦法可以找我。」黎他說:「我好歹也是個有穩定收入的人,照顧一下小孩還是可以的。」
「行吧,黎姊。」沈以東故意拖長了那個「姊」字的音,隨手翻弄膝蓋前的置物箱。裡面大多裝的是三四年前的發票收據,還有一張折得工整的地圖,一把瑞士刀,一支老舊的手壓式手電筒。
沈以東聞到一股味道,不太明顯,說:「妳這車的空調是不是該清理了,還有冷煤感覺也要換,有種老車才有的味道。」
黎他拍拍儀表板:「便宜買的二手車,大概都幾十年的車齡有了,將就點用。」
沈以東拿著手壓式手電筒噗茲噗茲地按,想到國小時也拿過這樣的手電筒,後來在海邊營火時,她揀了好幾根漂流木往火堆裡扔,轉眼就找不到掛在手腕上的手電筒了──她姨夫說怎麼聞到了燒塑膠的味道,是不是誰把不是木頭的東西丟進去了。沈以東過了好幾年才反應過來,她那手電筒估計就是掉進營火裡燒沒了。
她把玩了好一陣子,抬頭看見兩旁的植物湊得很近,葉尖刷在車窗上,看起來不像是先前的山路,下意識抬手抓住旁邊的把手,問黎他:「妳沒開錯路嗎?」
黎他難得猶豫了一下:「導航是指往這邊走沒錯。」
沈以東說:「導航會自動修正路線,妳中間真沒開岔路?」
黎他:「……沒吧。」
沈以東還一邊祈禱著趕緊開到正常路上去,就感覺到車身一顛不再往前,黎他皺著眉頭,冒雨下車查看。她很快回來,敲了敲車窗,沈以東把車窗給搖下來,聽黎他說:「雨太大,路上都是泥巴,大概是車輪卡在泥坑裡了。妳在車裡等著,我去看一下情況。」她一邊說,水一邊從她的瀏海連串滴下,落在唇上時她只是用舌頭舔去好方便自己繼續說話。
沈以東在車裡渾身不自在,置身事外的感覺讓她覺得煩躁,外套一脫,也開了車門,腳才落地就濺起一灘泥水。大雨裡視線模糊,沈以東見黎他蹲在地上,走近才瞧清她正在看陷進泥坑裡的後輪。
看見沈以東跑出來,黎他只是說:「不難處理,等等找個石頭之類的墊在下面就行。」因為耳裡全是雨聲,所以黎他稍微放大了音量,好讓沈以東聽清。
「我要做什麼?」沈以東大聲地問,兩個人在雨中大喊著實有點傻。黎他說:「等等我去前面驅動車子,妳在後面幫我推──我先找找能拿來墊的東西,妳找個什麼遮下雨。」
沈以東本來沒想遮雨的,兩手在車屁股胡亂推頂按壓,模擬稍後推車該用什麼姿勢才方便施力。「搞屁啊。」不知道摁到什麼,後車廂的蓋子向上彈起了一段,沈以東壓了壓,發現蓋不上,彎下身來看,發現裡頭有一截帆布料卡在接合的地方,難怪蓋不緊。
她用力扯了一把帆布,有點沉,從車廂裡滾出來時把裡頭的東西也連帶著一起捲下來了。沈以東眨眨眼,瞧見帆布裡一女人躺在車輪子下,穿的大概是睡裙,皺巴巴撩起到膝蓋處,那隻泡在泥水裡裸著的腳上泛起深色像黴菌一樣的斑痕,因為摔下來時的撞擊,頭歪在肩膀上,看起來像刻意接上脖子的。
雨水密密麻麻打在皮膚上會有點疼,沈以東耳裡全是水,轟隆隆的都是雨聲,她感覺黎他回來了,卻聽不見對方說了什麼。黎他沒管沈以東到底在幹嘛,徒手將那個泥坑挖得更深了些,然後塞進自己搬回來的石塊,才扛起李襄風的屍體放在車蓋上,把帆布上灌進的泥濘和水抖掉後重新將李襄風裹起來,塞回後車廂。
沈以東回過神:「妳他媽到底在幹什麼?」
黎他沒有回答,一聲不吭地把後車廂重新關上。雨下得很大,裡面的衣服濕得徹底,和泥巴混著一起黏在身上。沈以東眼裡進了水,一隻眼擰著看黎他,因為下來推車而沾了土的手推了她一把,在黎他肩膀的地方留下一個模糊的手印子。
黎他:「先上車吧。」
沈以東勢必得接受眼下的情況。
「那具屍體妳要怎麼辦?」沈以東脫掉糟成一蹋糊塗的白色球鞋,一雙腳懟在暖氣出風口上,短短的腳趾上依序貼了整齊的光療貼片。她看黎他似乎一直盯著她的腳瞧,用腳趾做出像手指抓握的動作:「學校規定不讓塗指甲油,用腳上教官總看不到了吧。」
沈以東問:「妳開進這種狗都不想進的山路裡該不會是為了棄屍吧?」
黎他:「……我只是開岔路了。」她否認了棄屍一說。
「那女的是誰?」
「一個朋友。」
「我才不會把我朋友的屍體幹出來。」沈以東呵了聲,一邊眉頭微微挑起:「但如果是我喜歡的人,我大概會抱著他的屍體然後一起腐爛掉,我們的腐肉交纏在一起,最後只能把我和他一起塞進焚化爐裡,我們連骨灰都不會分開。」
她倆沒擁抱彼此的肉軀,但某種意義上還是一起腐爛了。
「……我記得妳那邊的置物箱裡面有一張她的照片。」黎他指指沈以東翻出手電筒的地方,沈以東說:「沒啊,我沒看到。」
「有的吧,都多久沒整理過,沒道理會不見。」黎他傾過身去要找,沈以東嚇得把她推回去:「妳開車專心點,他媽等一下變成一車三屍,這鬼地方可沒人來偷我們的屍體。」
最後沈以東在那份地圖中間找到黎他說的照片。「這是高中,還是國中?」沈以東拿著照片打量,上頭的女孩規規矩矩地穿著校服,剪了個幾年前流行的厚齊瀏海,一副文文靜靜的模樣,像是會出現在榮譽榜單或是什麼年級排行上的人,手裡拿著一張紙朝鏡頭微笑。黎他說:「高中。」
「長得不太像。」
黎他不知道該怎麼回。這感覺像是對著香菇雞湯裡的帶骨肉塊說,這和它小時候不太像一樣好笑。
「妳到底找我出來做什麼?」
「壯膽吧。」
「我可去妳的。」沈以東小聲罵了句。
就黎他對沈以東的說法,她和李襄風是在高中三年級認識的。這麼說其實也沒有錯,但黎他第一次見到李襄風是在高二的時候,黎他發誓,她到中共終於用飛彈把臺灣炸沉了也不會忘記。
她當初讀的是職校,日間部。進修部有個男孩子,高高瘦瘦的,兩耳各打四個耳洞,穿了條像褲帶拉鍊的鍊子,那天她找了個由頭在學校混到了進修部上完課的時間,兩人拽著對方躲進一間偏僻的空教室裡。耳洞男一手捏著黎他的奶子,一手摸黑將皮帶解開來,用的是衛生所賣的粉色包裝一打三十五元新台幣的保險套。黎他只有雙腳掛在對方腰後無所事事晃盪的印象,完事後一點也不溫存地拎起書包,沒理會耳洞男裸著上身靠在講桌上抽菸的一副憂鬱少年模樣,趕著最後一班不必轉乘的公車去了。
黎他和耳洞男選的教室在舊教學大樓四樓,樓梯從走廊延伸出去以Z字型疊上來,到了晚上時只有每層樓的樓梯口一盞自動感應的電燈會亮。她走到二樓的轉角處,覺得有一塊特別黑的影子在樓梯上,等到感應燈亮了才發現是一個女學生坐在那裡,兩腳交叉盤著,低頭在書上寫寫畫畫的。
那是她和李襄風的第一次相遇,但絕不是李襄風第一次見到黎他。李襄風見到黎他的時間更早一些,大概在耳洞男自顧激情地將胯部往黎他骨盆上撞時。黎他站在二樓的樓梯口,回頭看樓梯上的李襄風,那角度正好能看見對方裙子底下的灰色內褲,對方也絲毫沒有要遮掩的意思。
李襄風把手裡的東西立起來,黎他才發現那不是課本或書,而是一本素描本。眼前的人把其中一頁撕下來,折成紙飛機,指尖隨興一推,尖頭撞在黎他右臂袖子上。
那張紙被黎他揉成球狀,捏在拳頭裡發出的聲音感覺捏著的是誰人骨頭一樣。平心而論,李襄風畫得很好,清晰分明的線條勾勒出兩具交纏的肉體,黑色的肌肉輪廓逼真到像黑白照片的剪影──黎他只看一眼就認出來畫中的主角是誰。
「送妳。」李襄風嗓音軟軟的,字眼子戳一下都會陷進棉花裡,純然天真的語調讓黎他反胃。
黎他永遠想不明白她們兩人後來是怎麼好上的。李襄風看著乖巧,骨子裡就是個怪人,轉進他們班上後一直到畢業都沒交上其他朋友,結果她們倆,一個不愛與旁人說話的、和一個根本不知道在說什麼的人莫名混到一塊去。
「黎他。」李襄風站在樓梯上喊,從下面走廊路過的黎他抬頭看去,迎面就被李襄風扔下的鋁箔包裝奶茶砸臉,塑膠吸管的套子拍在嘴角留下紅紅的印子。鋁箔包被黎他的臉緩衝了一下,彈落在地上只撞塌一個角,沒破開來,黎他不甚在意,在周圍同學異樣的眼神裡撿起奶茶,吸管一插就喝上。
「黎他。」李襄風體育課時抱著那顆滾進濕爛草堆裡的排球。
「黎他。」李襄風吸管在手搖杯封膜上折了下,沒戳進反而吸管側邊裂開一道縫。
「黎他。」李襄風趁歷史老師在寫板書時隔著走道將課本遞給黎他,黎他翻了兩頁,就看到課本上一隻用紅色墨水撇的畫眉趾高氣昂地在西班牙某任女王頭上。
「黎他。」
黎他很習慣李襄風用那種軟綿綿毫無力量的聲音叫她了,尤其李襄風在喊她的名字時,那個「他」字總會有一種「噠」的發音在。李襄風正要把今天拿到的獎狀──好像是和什麼美術有關的──對折塞進書包裡,黎他把玩著前幾日剛買的二手拍立得,一時興起對李襄風說:「妳別動,我替妳拍張照片紀念妳得獎。」
李襄風停下動作,對黎他的方向微微地笑,唇角上勾時露出了一點門牙,黎他突然想到飲料店裡那種和水果混雜在一起的甜膩椰果味。
她們大學畢業的那年,黎他跟李襄風跑去某個知名的海灘,半夜時把一堆過年玩剩的煙火堆在一起,然後一把火全部一起燒了。李襄風探頭看黎他蹲著用打火機把引線點著,然後猛地站起來拽住她的手腕就往岸邊小堤防的地方跑,布鞋踢起的沙子擦得後腳跟生疼。
煙火亂七八糟地一起開了,地上轉的、天上竄的全都炸到一塊,李襄風拉著黎他頻頻回頭看,黎他沒法,只得停下來讓李襄風仔細瞧那團瘋了的艷火。
「像不像我們?」李襄風感覺有點興奮,食指和拇指撐開一個範圍試圖將那坨火光圈起,黎他被接連的鞭炮聲炸得有些耳鳴,大聲問:「妳說什麼?」
「好像也不是那麼像。」李襄風笑得有些喘了,踮著腳湊到黎他耳邊說,軟軟的氣息吐在她耳根上,還有一點點口水音。「黎他,妳知道潮間帶嗎?」
黎他低頭看著李襄風,她的眼睛在發亮,黎他:「嗯。」
她接下來沒聽清李襄風說了什麼。李襄風被拽著的那隻手反過來握住她的手,另一手搭在她臉上,有些癢。
李襄風親了黎他,她的唇和聲音一樣軟,煙火的火花在她們背後胡亂迸裂,好像某種浮誇的掩飾,黎他躲在這些煙幕和劇烈聲響下,也親了親這個女人。和她當初同耳洞男的親吻不一樣,但黎他也解釋不上來到底哪裡不同,這只是最簡單的雙唇碰觸,甚至能被解釋為一種無關情愛的親暱,總歸來說卻是不一樣的。
可後來她們沒人再提起過這件事,恍若未曾發生,李襄風還是一樣用那種ㄉㄊ不分的口音喊著黎他,眼神格外乾淨,又天真。
那天晚上黎他問過李襄風:「這是什麼意思?」
李襄風手裡的塑膠袋裝滿了焦黑的煙火殘骸和紙盒,對著黎他歪頭,長到肩膀以下的頭髮嘩啦向下墜。黎他讀懂了,李襄風這個動作的意思是:妳猜呀。
雨短暫地停了一會兒。
手機在物體上震動時發出的聲音很大,黎他慢了半拍,沈以東反倒立刻睜開眼,兩手摸索著翻出手機──螢幕黑著,是黎他的手機,沈以東爬過駕駛座旁的扶手,伸長了手從後座摸到她的手機,怕來電下一秒就要掛斷一般接通了電話,手腳並用地爬下車。
她下車時門沒關緊,黎他坐在車裡,斷斷續續能聽見沈以東說話的聲音。那是一種無意識的語調變化,和平常說話好像無異,卻不自覺地放柔,小心翼翼地包裹在慣用語氣裡。
「和我姊出去一趟。」
「沒啊,也就幾天吧,我工作請假了。」
「今天工作還好嗎?」
「嗯……」
沈以東抿著唇笑時,右臉上會有個小小的梨渦。黎他透過車窗看著那個小梨渦,轉身爬到後座,將身子探到後車廂去,將那塊帆布掀開了一個小縫,正好能看見李襄風微微偏向一側的頭。她記得李襄風也會有類似的小渦,但只有在大笑時會出現──李襄風極少不顧形象地做出誇張表情,黎他是在一次撓她癢癢時發現的──但現在她臉上只有帆布滾邊車線留下的壓痕,失去彈性的肌肉淺淺塌陷下一塊,頭髮上還卡著泥塊。
黎他頓了頓,將手裡的帆布又蓋了回去。
沈以東沒去太久,過了五分鐘後就回到車上,外頭剛好又飄起雨,黎他讓沈以東接上車裡的喇叭,放點音樂好蓋過雨聲。
「聽久了有點煩。」黎他這麼說的。
「下雨也挺好的,都多久沒下雨了,水庫要乾到脫皮。妳那難道沒限水嗎?」
「住在工業區附近的好處之一。」黎她頷首。
黎他把車開回原先的山道上時已經是晚上的事了。沈以東暈車暈得嚴重,黎他便把車停在一個應該是規劃當作觀景台的平台旁,順道休息一下。沈以東不想待在車裡,拖著黎他跑去平台的涼亭裡看夜景。
「餓嗎?」黎他下車時順手拎了一個便利超商的塑膠袋,裡面裝著上山前隨便買的飲料和吃食。她朝袋裡看了一眼:「妳拿泡麵做什麼,路上又沒熱水可以給妳泡。」
「沒到很餓。」沈以東才剛說完,就聽她肚子一陣蠕動的咕嚕聲。沈以東默了半晌,改口:「給我個麵包就行。」
他們這處位置已經靠近山下了,就算下著雨也不會那麼冷,從涼亭裡望出去,恰好能把下邊的夜景納進眼裡。
沈以東:「妳是喜歡那女的吧?」
「少瞎說。」黎他用衛生紙把手指上的醬料擦乾淨,聽沈以東這麼說,不帶惡意地將手裡衛生紙揉成球往少女身上丟去。沈以東向後避開了那坨衛生紙,任其落在地上逐漸糊掉,說:「我看到妳好幾次偷偷摸摸去看她屍體了。」
「我就是檢查一下。」
沈以東說:「檢查她死沒死乾淨嗎?」
黎他沒什麼情緒地勾了下嘴角:「妳不用故意這樣和我說話,我不會因為這樣對妳生氣。都多少年了,還沒試夠?」
沈以東:「沒準哪次就讓我賭贏了。」她手在外套口袋裡摸了摸,掏出裝菸條的白色小紙盒,隨便揀了一根出來,問黎他:「有火嗎?」
黎他瞥了她一眼:「駕駛座門邊有打火機。」
沈以東回車上拿了打火機就回來,她在黎他旁邊將菸點燃,動作不算生疏,問:「妳是蕾絲邊?」
「不是。」
「妳把她屍體弄出來的時候,在想什麼?」
黎他剝開一顆薄荷糖的包裝紙:「關妳屁事。」
「幹,這都什麼破事。」沈以東想到這兩天發生的事,用力踹了涼亭的欄杆一腳。
「妳爸不喜歡有人罵髒話。」黎他說。
「他才不管我的。」沈以東笑了一聲,聽起來比較像是打了個嗝,小姑娘打嗝也帶著一種莫名嬌柔的意味:「他應該都忘記自己有幾個女兒了。妳應該比我清楚吧。」
黎他轉頭,女孩的手指很細,白得能看見皮膚底下淡青色的血管,兩根手指間把玩著那根菸。
「妳什麼時候學會抽菸的?」
「……也就前陣子。」
「少抽一點。」
沈以東又笑了:「少說點髒話、少抽菸,當然了,這樣才好。」她說完後安靜了一會:「我沒癮,就偶爾一口,或只拿著而已。」
兩人安靜地看著山腳下的燈色,公路上整齊排列的路燈串成火花,一路燒往城裡,那些快要看不清輪廓的泥石小路如血脈經絡蜿蜒著沒入山脈底部,城的霓火太遠,在雨裡暈著柔和的光,卻照不亮濕成一地的爛泥。
「我覺得可能劣根性是會遺傳的。」沈以東說。「我媽是是小三,然後現在我也想。」
「想什麼?」
「想搶別人的東西。」
黎他一瞬間想起沈以東接的那通電話。她不擅長與人進行什麼知心的深入交談,咬著舌上那枚薄荷糖許久,最後說出口的只有含糊一句:「妳要保護好自己。」
「妳應該要反應激烈一點吧。」沈以東小小啐了一口,吐掉不小心吃進嘴裡的頭髮。她說:「我媽小三上位的可是妳爸。」
「那是妳爸。」黎他指正道:「我跟我媽姓的。」
「那他媽是重點嗎?我說:我媽搶了妳媽的老公。」
「說實話,我已經不知道妳後面那句是不是在罵人了。」黎他說完後自己悶悶地笑了一下,發現沈以東沒笑,就又歛起表情。「我跟他也沒很熟,而且妳是我妹跟妳爸又沒什麼關係──」頂多是多了層血緣關係。
沈以東輕輕拈了拈手指,彈去菸頭上的灰,在黎他的視線裡毫無壓力地吸了一口,沒過肺,張口就又吐出來,寡白的菸霧模糊了她生來微微下撇而勻稱的眉眼,沒化妝時眉峰略低,少了點刻意營造的攻擊性。
沈以東想問黎他覺得自己和後車廂那女的到底是什麼關係,又不想顯得過於八卦,兩人就這麼又沉默下去,直到沈以東沒忍住狠狠打了個噴嚏。沈以東打噴嚏時習慣憋著聲音,又不能完全憋住,變成了從鼻子裡發出短促急切的一種短音,聽起來像是在笑一樣。後來她的確笑了,笑得有點慘。
「我們都完蛋了。」
「妳還小。」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們都完了。我們沒救了。」沈以東的聲音還帶著沒散去的笑,卻像在哭一般,黎他眼角餘光只看到紅色光點晃了一下,很快又不動了。
反正救贖本來就是浪漫人說的玩意兒,所以他們都活不久。
用大部分員工的話來說,便利商店的店長很機車。沈以東拿著晚餐塑膠餐盒的垃圾去丟時,聽見在倉庫裡的另外兩個正職員工有一句沒一句地抱怨,包括他們從大夜班同事口中聽說關於早班永遠遲到的問題。她打開後門,將手裡垃圾疊在已經滿出來的子母車上──店長規定不能將員工的垃圾丟在店內的垃圾袋裡。
可能因為重心不穩,塑膠餐盒疊上去後,連帶下邊裝著幾個紙碗的塑膠袋一起滑落,掉在地上時紙碗從塑膠袋裡滾出來,裡面沒倒乾淨的湯汁濺在沈以東褲管和手背上。
沈以東怕聲音傳到前面店裡去,暗罵一聲,大力地將褲管蹭在門角上,試圖把湯汁從褲子上弄下去一些。在一旁站了不知道多久的人發出了細碎聲響,掏出一包衛生紙遞給她:「喏。」沈以東接過,拘謹的紙抽了一張,先擦了手背才彎腰去擦褲腳。
「今天比較晚下班?」孟徹看她單腳立著,遂上前扶住她的背,也不在意垃圾堆陡然濃重的味道。沈以東很快處理完那些殘汁,把剩下的衛生紙還給男人。
「等等就要走了。」沈以東不自覺地挺直了背,問:「你怎麼跑來了?」
「今天比較不忙,順路過來找妳──我有傳訊息給妳,妳可能在忙沒看到。」孟徹溫和地笑著,眉頭舒展,沈以東沒敢仔細看,很快移開視線:「怎麼了嗎?」孟徹問:「有空陪我聊聊嗎?」
沈以東出來時換了身制服,藏青色的百褶裙稍微改短,裙襬在大腿處晃盪,胸前空白處繡著一串數字。穿著這身坐在一個男人的車上總帶有種莫名的意味,解釋不清,將書包放在腿上抱著,又無意識稍稍露出了那麼一截白得刺眼的腿。
她跟孟徹是在那個超商後面的停車場裡認識的。沈以東對菸味特別敏感,聞到就覺得鼻子癢,那天丟垃圾時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抬頭就找誰在停車場抽菸。
停車場旁邊種了一棵樹,樹幹筆直,一點凸起的樹皮疙瘩也沒有,沈以東認不出這是什麼名字的樹,聽人說好像早在停車場蓋好前就在那了。孟徹就站在那樹下,整個人埋在陰影處,好幾盞路燈在旁邊,偏偏選擇站在樹根無光的地方,沈以東看去時,只見到一點紅光忽明忽暗,隨時要熄滅在夜風裡。
停車場禁止吸菸,沈以東說。隔的距離不遠,男人很輕易就聽見了,得體地道歉,聲音溫厚,沈以東只聽聲音就想著這人品性約莫不壞──很隨意地。
男人拿著菸的手修長,像雜誌上經常看到男模特的手一樣,指節不過份分明,又能輕易敲響每一道向他展示的玻璃櫥窗。他從停車場一隅走近,將菸仔細碾熄才丟進垃圾桶裡,無名指上的戒指在路燈下有些晃眼,像一種身分昇華的象徵。
後來想起,那一夜裡,他手裡的菸分明只是紙草,卻偏要把她點燃成夜裡滋生的野火。她想著,總不能放任人隔岸觀火,於是便沒有一場雨來得及落下。
「停車場不能抽菸。」大概說了不下十次,沈以東又一次在出來丟垃圾時邊打著噴嚏邊這麼說。她說話時吐出的些許熱氣在空氣裡變成白霧,看上去像也抽了菸一樣。「為什麼老是愛跑這邊抽菸?」
孟徹說:「我是來找妳的。」
沈以東撇過頭,她戴著隱眼,近視伴隨的閃光讓她眼裡的路燈炸開,光線因迸裂彈射成一束束尖銳的刺,核心燈泡燒成糊爛一團。她眨了眨眼,努力看清樹下孟徹的身形輪廓。
「哦。」她平靜地說。
她沒跟黎他說,她後悔死了,當初就該甩上門,管他個狗屁原因。
去他媽的心動。
話題從哪裡開始、怎麼開始,如何如觸角深入骨髓將最赤裸的東西翻出來,火勢如何燎原一發不可控的──無從追溯。
她記得最清楚的,是他襯衫袖口挽到手肘處,用牙齒輕輕咬著筆蓋的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多了幾分難得的稚氣。他修長的手指握著原子筆,藍色的墨水在餐巾紙上因頓點而暈染開,聲音聽上去有些模糊,問:「是冬天的冬嗎?沈以冬?」
她沒有看他的臉,專注地看著那點潰逸的深藍色,那像是在餐巾紙上鑿開了一小片湖泊。水很深,什麼也窺看不見,然後她抿嘴笑著:「是東方的東。沈以東。」
她說:「我叫沈以東。」
黎他花了點時間才找到沈以東說的旅館。沈以東拿著手機對照資訊,對櫃檯人員說:「今天下午網路訂的,一間單人、一間雙人。」
黎他問:「為什麼要分開訂?」
沈以東回頭看了她一眼,把那間單人房的房卡遞給黎他:「有人要來找我。」
「……行。」黎他沒再問,倒是沈以東靠過來,低聲說:「妳那朋友的屍體要怎麼辦,放車上會不會臭掉。」
「先放著吧。」黎他開了房門,和沈以東的那間是連著的。沈以東站在黎他房間的玄關處,隨手敲了敲牆壁。
「這裡隔音還挺不好的。」沈以東說。黎他稍微看了眼浴室的環境,走出來時手上拿著一個拋棄式刮鬍刀。沈以東大概是覺得無聊了,和黎他打了聲招呼就回自己房間去:「妳最好祈禱我晚上不會因為妳那朋友做惡夢。」
他們這間旅館估計是當地住家自己經營的,房間裡沒配電視,黎他躺在床上,能聽見沈以東洗澡時的水聲,還有她衣服掉在浴室地板上時罵咧咧的聲音。今天那小姑娘問的問題其實讓她覺得有些煩了,只是沒表現出來而已。
旅館房間的天花板上有一點水漬,壁紙貼的方式很突兀,天花板上用了帶點巴洛克風格的花紋,四周牆壁則是小碎花,這種在奇怪地方格外花俏的房間能不能讓人好好休息,黎他暗自表示懷疑,因為她足足在床上躺了兩個小時還沒有睡意。她覺得這些壁紙裡不斷有細碎的聲音漏出來,像鐵鍬、繩索、燈管、橡膠鞋底──這並不是用來形容聲音聽起來如何,而是黎他下意識聯想到的東西,在她腦子裡四竄,加速了像素描筆在畫紙上來回快速摩擦的聲音。
李襄風的畫本子消耗速度很快,大概幾個月就要換一本新的,至於那些畫滿的畫冊,一小部分隨手送給了黎他。裡面畫的大多是李襄風隨性看見的東西,有一段時間裡,她的本子裡滿是昆蟲和小動物的屍體,細細描摹出被車輾過的青蛙爆體而出的腸子。也有幾頁裡畫的是黎他,側臉的黎他,低頭的黎他,黎他不認識的黎他。黎他不太在意自己長什麼模樣,所以看見李襄風的畫時,陡然生出強烈陌生感,感覺那不是自己,而是一個只有李襄風知曉、套著黎他的皮的人,就像她時刻懷疑躺在後車廂裡的人是不是李襄風。
這個問題足夠她思考到凌晨了。
黎他隔著牆聽見隔壁傳來喘息,帶一點哭音,隱隱約約能聽見她喊著的是某個人的名字,嗓子又甜又軟,像一把裁刀割開紙面,墨水湧出來淹沒床腳。她聽了一會兒,穿上衣服走出旅館。
外頭涼意撲面,大門口裡的櫃檯人員打著盹,黎他看了一眼,找到自己停車的地方,車裡淡淡的臭味讓她忍不住皺眉,將車窗和後車箱都打開來透氣。旅館櫃檯放有附近景點的目錄單,黎他出來時拿了一份,就著車裡昏黃的燈,研究那張手繪風的簡易地圖上是如何標示前往海邊的路。
大概十五分鐘的路程,黎他又塞了一顆薄荷糖進嘴裡,所以下車從鼻腔吸的第一口氣涼得她打顫。
雨停了,颳著的風也停息,黎他將帽衫的帽子拉下,在旅館裡自己用剪刀修短的頭髮蓬亂地暴露在潮濕空氣裡。她將後車廂打開,沒把帆布裡的人抱下來,而是憑記憶找了一陣,翻出不知道到底放了多久的一包仙女棒。
黎他拎著仙女棒跳下水泥平台,落地時兩腳因重力陷進沙子裡。海很黑,黎他很難確定沙灘到哪裡開始後是海的範圍,也幾乎看不見天空與海的交接處,她像個盲人,浪濤聲卻格外清晰,一下近,一下遠。她估摸著走了一段,蹲下來拿打火機去燒仙女棒的頭。火光亮起的瞬間將黎他的臉給照亮,她專注地盯著手裡的工作,不知道是本來打火機就難點燃仙女棒上的金屬粉末、還是放了太久受潮,黎他弄廢三根仙女棒才成功,按打火機的手指早就燙紅了。
仙女棒的火花不斷向四周彈射,一顆顆小小的星子噴向沒照亮的暗處旋即消失,黎他一手插在口袋裡,一手捏著仙女棒,快燒沒了就點燃下一支。手裡最後一支仙女棒也變得焦黑時,天還沒亮,她也還沒想透。
黎他沒說話,舉著手裡的焦黑金屬,聽見李襄風軟軟地說:「黎他。」
「黎他,這像不像我們?」
「狗屁。」黎他低聲說,襪子從底和趾尖的地方浸濕,兩腳像有針刺進每道肌肉紋理之間:「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