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以後

漫長的以後

修言



「李子碩你不要鬧了!」周若青滿頭大汗,一手抓著靠在他身上、把自己喝得爛醉站都站不穩還作勢要搶他手機的老同學,一手拿著他們兩人份的包包(子碩的包包裡面放了單眼、重得要命但又不能摔)有些艱難地在路邊招車。

「若青我沒有醉!我還可以繼續喝!」李子碩笑得超級歡脫,一眼就知道他醉到連自己在哪裡都不知道。「你不是說要給我看女兒的照片!跟你要手機又不給我!小氣鬼!」

「別擔心,我不會跟醉鬼計較的,你可以盡量罵。」好不容易叫到了小黃車,護著頭把人塞進後座,伴隨著一些酒精的作用,周若青覺得自己已經快要CPU過熱自動關機了。

「周若青小氣鬼!小氣鬼!」幸好李子碩被丟進後座之後就瞬間進入睡眠模式了,周若青鬆了一口氣。

跟司機報了地址,計程車發動,引擎發出嗡嗡的低頻,車廂微微震動,李子碩也靠在他肩上發出規律的呼吸聲。他高中時代也總是負責送李子碩回家,只是當時他們都穿著制服,因為腳踏車的顛簸而大呼小叫。他低頭看著手上的名片,李子碩跟他說他跟朋友合開了設計工作室,就在住的地方的樓下。在平安民宿發生的事情已經又過去十年,他們又是再見面時要交換名片的程度。

其實一直斷斷續續有聯絡,但是兩個人工作都忙,不動產業佔據了他的白天,而設計業者則活在晚上,他們的生活就像太陽與月亮,被晝與夜隔開,而他們生活在彼此做夢的時候。

所以今天兩人在公園不期而遇,他們認出對方之後,異口同聲地說了「真像在做夢」,然後因為彼此的默契大笑了,用力地擁抱像是真的在懷念十年不見的老同學。

他們一起吃了晚餐,到酒吧續攤,聊彼此的現在,柴米油鹽醬醋茶,客戶的尖酸,業主的狡詐,登山社其他人的近況,努力把過去與現在接上,將對對方的記憶更新到最新版本。

周若青結婚了,一家三口的照片是手機桌面,行程表跟聯絡簿都是客戶的資料。李子碩的手機桌面是現在進行中的案子主視覺,會隨著案子的進度而定期更新。周若青笑他工作狂,李子碩回擊說把工作只當成工作才是真正缺乏靈魂。所以他們乾杯,為了生活,為了在彼此缺席時填補上的那些部分,以及為了他們可以參與到的那些未來。李子碩醉倒在想像之中,美好又虛幻,緩和了緊繃的開關,他問周若青結婚的時候幹嘛不找他當攝影,周若青回說他也不知道,但是他相信李子碩一定可以幫他拍出最好的照片,李子碩大笑,說周若青真是太沒有眼光。

車子開到了目的地,睡得跟屍體一樣的李子碩被周若青搬下車,架著上了三樓,體驗了一把被趕屍的滋味。周若青指揮他找出鑰匙,開門,脫掉鞋子,脫掉外衣,每個動作都只能完成開頭,周若青只好幫他收尾。小小的單間,傢俱很少,深藍色床單的沙發床上面還丟著筆電跟一堆亂七八糟的充電線,周若青空出一隻手把東西都移開,才慢慢把人放下去。

周若青如釋重負,半跪在李子碩身側想要幫他蓋棉被,一邊想著這大概就是風水輪流轉,以前都是他喝得爛醉讓李子碩照顧,現在終於換他照顧喝得爛醉的李子碩。

也許是感覺到床墊的重心改變,李子碩翻了個身,半開的眼睛眨啊眨,看到穿著皺巴巴的西裝的周若青,他愣了一下,然後把手臂覆上眼窩。雖然只有一下下,但是周若青還是看到了,那瞬間李子碩的眼裡閃動著的什麼。本來打算起身離去,在看到的那瞬間他打消了念頭。

他坐回李子碩身側,輕輕拍著背,看著李子碩把整張臉埋進臂彎。

李子碩很清楚,什麼都不問是周若青能給出的最大的體貼。

「......我沒事。」

「我知道。」輕拍的動作沒有停止,緩和了心口的跳動。

「我什麼都不會說,你放心。」

「我從不擔心這個。」

周若青溫柔的聲音讓他想哭,也許這才是最痛的部分。

「我做了一個夢。」

「噩夢?」

「不,是很好的夢。」

「嗯,太好了。」

「因為夢很好,所以醒來才會難過吧。」

周若青陷入了小小的沈默,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捏了一下。

「不管是再好的夢,都一定會有辛苦的地方,只是辛苦的地方不同而已。」

「嗯。」

「所以就算醒來也不要難過。」

「......我儘量。」

周若青聽到他的回答笑了一下。

「我女兒在讀幼稚園,現在是對什麼東西都有興趣的時期,常常把我們整得半死。」

「嗯,可以想像。」李子碩沒有問周若青為什麼提起這個。

「她還翻出我們高中時候的照片,問我你是誰,為什麼我的照片都有你。」

「哈哈哈,活像在查崗。」

周若青微微一笑,可是他看不到。

「我說你是我高中的死黨,一直到現在都是。」

「......謝謝喔。」

「我是說真的,沒在開玩笑。」周若青的語氣在笑。「但是我女兒問我什麼是死黨。」

李子碩默默笑了。「那你怎麼回答她?」

「我說就跟你還有隔壁的小雪一樣、」

「所以我在你心中就是隔壁家的小雪...」

「你讓我舉個幼稚園大班小女孩聽得懂的例子啊!!!」

李子碩終於笑了,整個床墊都在震動,而周若青感到放鬆,欣慰卻也不捨。他繼續說。

「我說,你那麼喜歡小雪,所以有時候小雪去找她爸爸了,沒辦法跟你一起玩,可是你還是為她高興的,對吧?」

李子碩沈默不語。

「所以即使哪天他們家搬走了,你們還是會記得對方,希望她過得很好。」

周若青想起了那個哭著說「我不要小雪搬走!」的女兒的臉。他當時說了什麼呢?他就像是個迂腐的大人,拍著哭倒在他懷中的女兒的背,說著「可是有很多事情都是我們沒辦法決定的。」

那些沒辦法決定的事情,一直都是他抗爭的重點,而他卻也在不知不覺之中,變成了那個勸說別人與之妥協的大人。在這種時候總是特別感覺到時光飛逝。

一直沒有講話的李子碩打破了沈默。

「真希望小雪可以一輩子都不要搬走。」

周若青哭笑不得。

「你的反應怎麼跟我女兒一模一樣...」

「你不要給那麼小的孩子痛苦的假設情境啊!」

「你這句話又跟我太太一模一樣......」

周若青回想起了當時被太太女兒圍攻的四面楚歌。

「明明就是女兒先問我什麼是死黨......」曾經的萬人迷、有事的周若青,現在無比委屈。

「而且誰說搬家了就不能聯絡,只要一通電話就可以約出來了啊。」

李子碩微笑,但是語氣輕輕地說。

「可是還是不太一樣吧。」

周若青不發一語。

最後他說「的確是不太一樣。」

沈默降臨在他們身邊,周若青輕拍李子碩背部的手感到有點痠了,可是他一點都不想停止。

這麼多年過去,他們沒有人離開,看似放下了但也沒有人真正放下。剛剛在車上的時候,李子碩靠著他的肩膀,藏在衣服下面的是一道被阿偉射出的子彈造成的傷疤。疼痛已經離去很久,但是疤痕卻永遠留在了身體上。他並不害怕疤痕,他害怕的是看到疤痕而造成的悲傷,不論是誰。所以他還是跟過去一樣,總想著要多給他一點東西,即使他無法預料對方的反應究竟會是什麼。

「子碩。」

「什麼?」

「我夏天想要帶女兒去溜冰,你要一起來嗎?」

「......啊?」

「在臺北小巨蛋那邊有溜冰場啊,南港那邊也有一個很小的...」

「不是問你這個!!!」

周若青垂下視線。

「子碩,難道搬家了就真的不聯絡了嗎?」

李子碩啞口無言。

「如果你真的不想來,那也沒關係。」周若青看著他,十幾歲的他跟二十幾歲的他出現在三十幾歲的他身上,掉落了一些東西,卻有些東西始終如一。「對我而言,你就是這樣的朋友,我會介紹給女兒認識,說這是爸爸最好的朋友,如果你有困難我就會去幫你,遇到好事就一起喝酒,遇到傷心的事情就帶你去海邊兜風。跟媽媽不一樣,但是都很重要。」

李子碩把自己埋進棉被裡,隔著棉被感受周若青拍他背的手。他知道這是周若青盡他所能給他的最多,不是他想要的東西,卻依舊溫柔到足以將他溺斃。

明明就不是誰的錯。

他把棉被開了一個小洞,讓他的聲音可以傳出去。

「那你會在我把自己摔死之前來救我嗎?」

周若青大笑。

「我會,就算你已經把自己摔死了我也會來救你。」

「若青好可靠。」

「不然怎麼把你搬回來。」

「如果沒有讓我摔死就更好了。」

「世事難料嘛。」

「靠。」

他們的對話中斷在這個微弱的髒話,李子碩坐起身,跟小孩子一樣作勢要打他,但是他們相視一笑,揮出的拳頭變成了一個擁抱。

古龍水混雜著酒精的味道,衣物柔軟精跟汗水,氣味隨著體溫揮發在空中。

周若青問他。

「你之後會跟我說你工作夥伴的事嗎?」

李子碩愣了一下。

「如果你問我,我都會跟你說。」

「嗯。」

「只要你想知道,我全都會告訴你。」

「好。」

周若青拍拍他。

「不過不急,」周若青慢慢說著。「我們還有很多很多的以後。」

李子碩點頭贊同他,想著,雖然不是他想要的以後,不過這大概是現在的他所能得到的最好的,漫長的以後。



-fin-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