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流浪》

　　秋末的陽光趨向柔和，淺淺地舖在眼皮上。大半張臉都埋在軟枕裡的人無意識地向床的另一邊靠攏，如同多數時候尋著那熟悉而安心的觸感與體溫，只是他沒等到滾燙的懷抱，而是一位趴在床邊審視著他的男孩。

　　游夏眨了眨眼，與男孩對視。

　　那抹殊色與面孔實在太有辨識度，儘管不可思議，他仍試探性地問了一聲：「蕭鳳？」

　　男孩長長的眼睫輕輕打顫，游夏見對方有反應，怕嚇著對方似地慢慢從被窩裡爬了起來。直到男孩的眼神落在他赤裸的皮膚上，才連忙用被單將自己裹了起來，尷尬地咳了兩聲。

　　這下是徹底清醒了。

　　事發突然，游夏先打電話去學校請了假，並勞煩隔壁班班導協助照看。隨後，一大一小面面相覷，直到一聲腹中響亮打破寧靜。游夏牽起唇角，彎著眼柔聲詢問男孩：「想吃什麼？我們邊吃邊聊好嗎？」

　　書架上的相框，晾在陽台上尺寸不同的衣物，蕭鳳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環境。

　　那個人說他叫作「游夏」，游泳的游，夏天的夏，是「自己」的好朋友。談及此時，對方的眼神有些許飄忽，結合方才的窘境，蕭鳳一下子便意識到：他們兩個的關係恐怕不僅如此。

　　看著相片裡那個已經長大成人、陌生的「自己」，姿態既輕鬆又親暱地望著游夏微笑，令他無端感到胸悶。

　　廚房的水聲停了，蕭鳳乖巧地坐回餐桌上等待，繼續用那雙天真無邪的眼睛應對游夏。彷彿認定了眼前的人不會對自己構成威脅，年僅十歲的蕭鳳揚起可愛的笑容。

　　收拾完後，游夏帶著蕭鳳下樓餵貓。三貓不等游夏將碗安置好，便從各自的休息處聞香而來，甚至忽略了他們那個尺寸大幅縮小的主人。

　　蕭鳳瞪大眼看著皮毛油亮的貓咪們，情不自禁地蹲下身想更加靠近，臉上寫著不加掩飾的喜愛。

　　「牠們是你養的貓，你可以摸一摸。」游夏溫言，「對，輕輕地，別怕。」

　　「白色的叫作月亮、黑色的是太陽，小隻的是潮汐，」看著小一號的蕭鳳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擼貓，可愛非常的場面使他不由得莞爾，「牠和你一樣還是個小朋友呢。」

　　見蕭鳳喜歡，游夏又在貓咪用完餐後拿出牠們的玩具來，一一向蕭鳳示範該如何與貓咪互動。潮汐仍舊是最活潑好動的那一個，好幾次撲到蕭鳳身上，滿室充斥著孩子歡快的笑聲。

　　游夏盤腿坐在地上，看著蕭鳳與三貓玩耍，腦袋裡想了很多事。想著成年的蕭鳳、想著年幼的蕭鳳，也想著當前的狀況。他下意識瞥了眼手上的腕錶。

　　敏銳的孩子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停下逗貓的舉動，有些侷促地看著游夏。

　　「哥哥？」蕭鳳抿唇，走到游夏身前囁嚅道：「我耽誤你的時間了嗎？」

　　游夏有些驚訝，問他為什麼這樣說？

　　蕭鳳搖搖頭。

　　游夏頓時心臟酸軟。他伸出掌心遞到蕭鳳面前，對方遲疑了一會兒才將手也伸過去，被輕輕地握了一下。

　　「我這樣碰你會讓你感到不舒服嗎？」

　　蕭鳳看著游夏，搖搖頭。

　　游夏整理好情緒，朝蕭鳳微笑：「你可以幫我收一下貓咪們的玩具嗎？放回箱子裡就好。」

　　「我去樓上拿點東西，我們待會一起去遊樂園玩，好嗎？」

　　＊

　　在蕭鳳的記憶裡，遊樂園是只會出現在電視和童話故事裡的地方。

　　「哥哥，你是老師嗎？」坐在汽車後座的蕭鳳問。

　　經過一上午的相處，孩子似乎與他親近了些。游夏注意著路況，看了眼後視鏡裡的蕭鳳，答道：「嗯，我是高中老師。等你小學畢業後就會升上國中，再來才是高中……」

　　「那等我上高中的時候就會看到哥哥了嗎？」

　　「……高中之後還有大學，小朋友。」游夏打趣道：「等你大學畢業後自己開了咖啡館，我就會來找你啦。」

　　背後傳來一聲無精打采的「喔」。

　　等到了遊樂園，蕭鳳自動自發地牽起游夏的手。那是一雙很修長漂亮的手，溫暖地包裹著他。

　　就這樣蕭鳳體驗了他人生中第一次的遊樂園，和游夏一起玩了許多設施，吃了許多造型好看的餐點。他興奮得滿臉通紅，甚至是拉著游夏到處瘋跑。

　　游夏和他身旁多數的大人都不一樣，他並不需要去討好迎合，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只要他稍作感興趣的模樣，游夏便會彎下腰問他想不想要？要試試看嗎？

　　游夏不需要他任何回報，這卻也讓他感到惶恐。

　　太陽逐漸西沉，游夏給蕭鳳買了支小狗造型的棉花糖，翻出背包裡的溼紙巾替對方紅撲撲的臉蛋擦汗。

　　雪白的糖絲化在齒間。

　　蕭鳳盯著游夏專注的模樣，發覺對方的眼睫毛很細，被夕陽籠罩，像極了迎風飄散的蒲公英。

　　「我不想回去，我想留在這裡。」蕭鳳突兀地說，見游夏面露詫異，又說了一次：「哥哥，我不想回去，我想留在這裡。」

　　這次稚嫩的嗓音染上了哭腔，湖水藍色的眸底泛起洶湧波瀾。

　　游夏剛坐到蕭鳳身邊，便被緊緊地抱住。胸前的襯衫傳來潮濕的熱意，他也回抱住孩子瘦小的身軀，輕輕拍背安撫，卻什麼也沒說，只是任其宣洩情緒。待蕭鳳緩和，才捏著他的鼻子調侃：「這麼帥的一張臉哭成小花貓了怎麼辦哪？」

　　游夏給打著哭嗝的孩子擦臉，揉著手感同樣柔軟的髮絲，認真地與蕭鳳對視：「蕭叔叔和蕭阿姨他們會對你很好，他們會給你超越父母的照顧和關愛。」

　　「你不會再落入壞人手裡。你會越來越好，蕭鳳。」游夏低聲說。

　　──這個人什麼都知道。

　　在他改成「蕭鳳」這個名字之前的事，游夏也都知道。蕭鳳感覺自己的心臟跳得好快、好快，他抱住游夏的脖頸，小小聲地問：「哥哥，你是我的誰？」

　　這孩子實在早慧得令人心疼，游夏心想。

　　他思忖片刻，用了個孩子較能理解的方式：「我是你的伴侶，也是你的家人，就像蕭叔叔和蕭阿姨那樣。」

　　「所以哥哥是我的老婆嗎？」蕭鳳發問。

　　游夏失笑：「你這麼說也可以。」

　　「哥哥以後要當我的新娘。」男孩鬆開游夏，耳尖有些紅卻煞有其事地伸出小指，「打勾勾！」

　　空氣中有甜甜的香味，年僅十歲的蕭鳳舉著手雙眼亮晶晶地。孩子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游夏彎著雙眼，伸出小指與蕭鳳的勾纏，慎重地許諾：「打勾勾！」

　　夕陽自遊樂園裡宏偉的建築中落下，暗示著白日的終結。玫瑰色的雲彩塌縮，逐漸被深藍的夜蠶食，游夏正想喚蕭鳳欣賞，一轉頭身旁的男孩卻已不見蹤影。

　　此時，有電話打了進來。

　　屬於他的那個宇宙回來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