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區夜晚
港區的夜風有點涼。
人造霓虹燈光被眼鏡片扭曲成散開的光線,落入眼中時又分散成無可描述的模糊光影,像扭動的色塊。古良寺晴真靜靜站在高樓之上,任霓虹燈光形成的刺目色塊擴展也沒撩動一下眼皮。他只靜靜向下看著,看某個燈管反覆閃爍、似乎離徹底毀壞已經不遠的招牌之下的幾個人。
除妖師手裡那根鑲著家紋的長杖正鎮壓著地上支離破碎的肢體,由高處向下看去,隱約可見被擊碎的人骨與其下連接的熊掌。白色的絨毛沾了血,在除妖師的鎮壓與人類接連的來回踩踏裡被踩得黏糊又發黑。那個露出熊掌的妖化者看著已經沒了呼吸,但人類放不下心(或是壓根沒有意識到那已經是個死妖),只不斷尖叫著要除妖師祓除妖孽。
除妖師似乎本就有此意,他高舉著長杖,喃喃著令人頭疼的祈禱文,金色的經文環繞著他,在最後一個音落下時成了捆縛地上妖物屍體的淡金鎖鍊。已經死透的妖物被捆得嚴實,在鎖鏈環繞下被壓縮、折疊,骨肉寸斷,最終成了灰。
古良寺晴真安靜地看著灰塵飛揚,看那塵埃飛過亮著光的街道直到消失。他看著霓虹燈,一時之間居然想不起人類是從什麼時候知曉如何製造燈光的,他只記得他們早已不再懼怕夜晚。
擁有光的人類開始狩獵恐懼,東京的街道從百年前就成了黑與白的交界、生與死的交會。
「你說,他們是擁有光之後才開始獵殺我們的嗎?」
「不,只是他們這些年成長了不少。」
「是啊,學會成群結隊、學會使用能力,一個一個殺。」
「那正好呀,我也不喜歡打群架。」
「哈,你能喜歡什麼?你什麼都不喜歡。」
「我喜歡的事多著呢,但那些事我自己知道就好。」
天台上只有他一個人,他嘴裡的喃喃卻未曾停止。晚風吹過,將他的自言自語吹得四散。
街道上,完成任務的除妖師與人類踏上回程,街邊垃圾桶上的烏鴉在他們走過時忽地振翅起飛。紅眼的鳥群飛過街道上空,幾根黑色羽毛飄落,搖搖晃晃地落到柏油路面,又被人類忽視、輕巧踩過。
古良寺跟著鳥群飛行的軌跡向前行,不知不覺踩上天台邊緣,無路可走時他索性就在天台邊坐下。他抱著左膝,腦袋枕在上頭。樓底下,除妖師在那膽小普通人類的誇讚聲裡昂首向前,聊除妖後乾淨的城鎮、說妖化者橫行的恐怖。他們一路前行,沒人抬起頭,沒人注意到高樓之上看著他們的一雙紅眼。
古良寺晴真垂著頭,看他們從自己腳下走過。
「你要吃掉他們嗎?我想吃,我餓了。」
「九百年,不夠你學會挑食嗎?」
「不夠,你永遠只吃那些垃圾,那怎麼能算是食物!」
「這樣啊,可是既然我不餓,你就只能餓著。」
「你總是只殺不吃,太浪費了!」
「怎麼會是浪費呢?這會讓我心情好,一點都不浪費。」
木屐掛在腳尖,隨著古良寺的動作輕輕搖晃,他還在自言自語,鏡片下的一雙眼瞇得細長。兩個人類走遠了,他嗅著空氣中的氣息,在確認周遭除了人類再無其他生物後便張開手、傾身向前,讓自己從高樓邊緣下墜。二十樓的高度眨眼即逝,下落的人體劃破空氣,卻沒撞上地面,在觸及地磚前便向上飛起。
黑色的羽翼在霓虹燈光裡張開,紅眼的妖化者長出翅膀,振翅掠過街道。
霓虹燈光投射出的陰影落在水泥牆面上,將轉瞬間發生的一切都化作影子演出的默劇。持著長杖的影子被黑色羽毛穿透,高高掛在牆頭。長杖落地,聲響清脆。人類的尖叫聲嘎然而止,黑烏鴉腰際有刀光一閃而過,眨眼間便有噴泉似的黑影從無頭屍體脖頸處噴濺而出。腥紅血點弄髒街道,鮮血流過磚縫,打破牆面上的黑白默劇。
街道被各色霓虹光芒充斥。
釘死除妖師的黑色羽毛隨著除妖師的生命流逝緩緩軟下,從堅硬利刃變回柔軟黑羽。它們在空氣裡反覆飄搖、散落一地,而後被地上尚未乾涸的血液染成尖銳的鮮紅。
持刀的黑烏鴉沒了蹤影,港區的夜晚重歸靜謐,任無頭屍體的血液流乾、牆上被釘死的乾屍墜落也無人發覺。只有那塊老舊的霓虹招牌還在不斷閃爍,反覆地亮起又暗下,幾次後才終於燒斷燈絲,在電流聲中迎來生命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