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鴉記事 其四
親愛的孩子,你們梵克里代代侍奉渡鴉,於此,我們獻上自由以及微薄的守護作為回報。
每名梵克里出生即有渡鴉相伴。你們每人擁有屬於自己的老莫里,老莫里盡忠職守。自死亡的那刻起,老莫里成了你們的血液,伴你們直至死亡擁抱。
渡鴉於梵克里並非寵物,而是家族,命脈,根基。你們予我族敬重,我族亦以陪伴相隨。
儘管有時,我們無法不聽內心野性的呼喊,自然的風聲乘著我們的羽翼,竄入我們的血與骨之中。我們願在你們的令下不攻擊人類,但請容許我們無法忽視其他的動物。請容許我們仍保有自然的根基,保留屬於自身的面貌。於此,我們的守護才將成真,不帶虛假。
因此,當你吹哨令我們去捕捉黑鷹,我們無法克制自我地狂暴兇猛,全因體內的先祖之血正呼喚。因那是屬於我們自己的真實。
我們不顧你的哨聲,朝黑鷹展翅威嚇,黑鷹啼叫警告,羽翼大張,升得更高。然,我們此生從未有所畏懼,一如你們梵克里從不畏死亡。
大半的族人竄升尾隨,列開陣型,訓練有素地自雙方夾擊形影單隻的鷹。親愛的孩子,請理解我們並非嗜血的族群,而是無法抗拒玩樂刺激的慾望。
前頭的族人唰地上衝,劃破天空,狠扯下黑鷹頭頂的羽毛。黑鷹憤而伸爪,然寡永遠無法敵眾,二三列的我們削過牠的左右兩側,緊抓住黑鷹的羽翼同時向外撕扯。黑鷹尖叫起來,激得全族鼓譟,鼓起嗓子就是戰吼與歌舞。
我們懂得玩樂,時而亦明白適可而止的道理。中後列的族人振翅嚇唬黑鷹,放聲張狂地嘲弄這隻人類的家寵。在人類的屋簷下受到眷養,供人類玩賞,這是鳥類最幸福亦是最悲哀之事。面對黑鷹,我們毫無憐憫。牠在鳥族面前早已毫無尊嚴,因人類將牠的驕傲栓綁,因人類將牠的自由囚困,因牠眼裡已無野性的慾望。
族人抓起黑鷹的背羽朝你飛去,黑鷹拍翅企圖順風逃逸,卻遭族人放爪拋高,我們群起湧上,不到三兩下便擒住牠的雙羽,我們的鳥爪穿過牠的羽翼,在牠的翅膀上穿孔,賜予牠鳥族最高等級的羞辱。
黑鷹示弱,牠哀鳴牠降伏牠敗逃。在我們眼中,牠已不配擁有翅膀。
我們將黑鷹帶來你面前。看見你對著負傷的黑鷹面露些許無奈之色,甚至檢討自己的哨聲是否不夠完美,指令是否沒有完整傳達。我們嘎嘎笑,因你稚嫩而天真的想法。
親愛的孩子,我們並非為梵克里眷養,而是我們選擇展翼守護你們。渡鴉從不服從不屈就,渡鴉從來只有不帶鎖鏈囚籠的陪伴守候。
梵克里深愛渡鴉。尤其是你全盲的祖父,歷代當家之中,再也沒有人比他更深愛我們族人。
他深信每名梵克里死後都將化作渡鴉降世,回到梵克里家守護家族。他不只擴建鳥舍,更命人豎起偌大的渡鴉柱,他每天早晚都會到渡鴉柱向我們祈禱。他祈求所有梵克里的生都有渡鴉守望,祈求我們見證每名梵克里都能擁抱死亡。
要成為梵克里,不但得要有屬於自己的老莫里,還得學會如何和我們說話。你在祖父的親身指導下學會吹哨。我們猶記,當你初次喚我們飛起時,你的臉上有多少純粹的快樂,那種快樂並非源於征服,而是因我們選擇了你的友誼。
歷代當家中,你祖父與我們的聯繫最為深厚,因他的哨聲能吹至我們的夢裡,他對我們的崇敬與尊愛使全族予他相愛之情。他是我們最敬愛的梵克里。
我們不會說如今我們思念他,因他已化作渡鴉,成了我族,與我們、與你終生相伴。
你祖父對你疼愛有加,不是因為你是梵克里家唯一生下的女孩,而是他內心有塊他的白眼永遠填不上的漆黑。
他時常和你坐在渡鴉柱下,你坐在他膝上,聽他說故事。聽他如何造出渡鴉柱,聽他是如何教導你父親,聽那些過去的梵克里有多愛渡鴉。
而你最好奇的是祖父乳白的眼睛。每隔三天兩頭,你總會要祖父為你說眼睛的故事。在你聽過將近上百則傳說神話裡,這是唯一一則你百聽不厭的故事。
你總拉著祖父的衣角,往上凝望他全白的眼。
『我想聽眼睛的故事。』
你祖父從沒拒絕過你,永遠是呵呵輕笑,伸手撫摸你的頭髮與臉蛋,邊說你真喜歡這個故事啊。
『當我決定建造渡鴉柱的那夜,渡鴉神降落到我的夢裡。』
渡鴉神漆黑高大,雙翅一展有世界那樣寬。
祂說起話來,不只嗓音低沉,更是回音隆隆,幾乎震動了我的夢。
祂說:梵克里,為答謝你對我族的敬重,我將渡鴉之眼賜給你。
祂這麼一說,垂下頭來,用巨大的鳥喙夾出了我的眼睛。
隔天一醒,我果然獲得了渡鴉的眼睛。
渡鴉之眼讓我看見平時那些我所見不到的東西。
我看見世界是圓的,就和月亮一樣圓。
我看見人類的未來,我看見人類的過去。
我看見大地上的生死興衰。
我高興得不得了,每天沉浸在渡鴉的眼裡。
渡鴉總是將悲傷和苦痛看得清晰。
某天,我看見有戶人家的夫人正在生孩子。
夫人努力了好久好久,孩子卻怎樣都不肯出來。
產婆束手無策,遂和那家的主人說了。
若是不把夫人的肚子剖開,那麼夫人和孩子都活不成。
一聽見妻子活不成,主人心都要碎了。
然而,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於是主人親自剖開了妻子的肚子,從妻子體內救出他的孩子。
至少孩子活下來了。主人欣慰地想,至少孩子還有妻子的臉龐。
孩子相當漂亮,簡直和妻子是同個模子刻出來的。
主人很愛他的孩子,孩子就是他妻子留下的至寶。
孩子越長越大,和妻子越來越像。
主人卻越來越悲傷,因為孩子總讓他想起妻子。
長大的孩子察覺到父親的異樣,不過父親不對孩子說半句話。
他甚至有些害怕再見到他孩子的臉。
到了某天。
主人不只不跟自己的孩子說話,也拒絕再看見孩子的臉龐。
孩子憤而離家,發誓自己再也不會回來。
失去妻子和孩子的主人悲傷得發狂。
他求神,求神能給他一雙眼睛。
讓他偶爾能看見自己的孩子。
『神聽見了嗎?』
你祖父揉揉你的頭髮。
『是的,神聽見了。』
於是,神將主人變成渡鴉。
渡鴉能看見這世上所有的生死。
不管在哪降生,不管在哪逝世。
過去曾有哪些死亡,未來將有哪些新生。
一切的一切都在渡鴉的眼裡。
變成渡鴉的主人看了好久好久,終於看見他的孩子。
他的孩子不只漂亮,也相當聰明。
他的孩子過得很好。
主人想和孩子道歉。
告訴孩子,他從沒有怪罪過孩子。
他只是軟弱無能,無法原諒自己剖開了妻子。
但他非常非常地愛他。
然而,主人已經是渡鴉了。
所以,他只能站在枝頭上,對他的孩子發出鴉鳴。
嘎,嘎嘎。
一聲是我愛你,兩聲是對不起。
主人不斷地重複著。
一直到主人忘記自己是人,只明白自己是渡鴉。
他的孩子見了渡鴉,不知怎地竟愛上這種鳥。
孩子將枝頭上的渡鴉請進家門。
每天和渡鴉生活。
渡鴉為答謝孩子,決定獻出自己的自由守護孩子。
孩子死後,渡鴉也沒有離開,而是繼續守護孩子的孩子。
孩子的孩子亦是,在渡鴉死後,繼續照顧渡鴉生下的渡鴉。
他們彼此照顧,持續了很久很久……
每當你祖父說起眼睛的故事,你總聽得淚流滿面。但你從不知道自己為何流淚。
某一次,你祖父摸到你臉上的淚水。
他溫柔地為你抹去眼淚,並開口問道。
『為什麼哭呢?尼古拉。』
你的淚水流個不停,一顆顆落進你祖父的掌心。
你抽抽噎噎地回答。
『因為、因為那個主人很可憐……』
『怎麼會呢?主人找回他的孩子了不是嗎?』
『可是、可是死亡那麼大……』你吸著鼻子,努力回答,『他、他也不想要妻子死啊。』
『妻子和主人都那麼愛他們的小孩,為什麼、為什麼死亡要那麼壞……』
你祖父短暫地沉默了一會,最後才靜靜地回答。
『死亡並不是壞事,尼古拉。』
他緩緩地說道。
『當人的身體不能再用的時候,死亡會來接走他。但是,死亡是仁慈的。死亡會將死者還沒用完的生命轉為祝福,送給死者最愛的人。』
當時的你毫不明白,僅是不斷不斷地流淚。
那夜,我們自渡鴉柱上俯瞰你祖父,淚水不斷流過他的臉龐。他對我們祝禱,低喃著他的妻子,以及他離家的孩子。
他輕聲吹哨,那哨音非常輕,非常微弱。因那哨音並非吹給世界,而是吹進我們的夢裡。你的祖父請求我們,請我們代他去看看他的孩子。
你祖父是我們最敬愛的梵克里,我們從不拒絕他。
我們即刻乘風展翅,我們鳥瞰大地,飛向很遠很遠的地方,最後終於見到他的孩子。孩子的面容神似他母親,但性格和他父親同樣溫柔。
弗里德里希張開雙臂歡迎我們的到來。他將自己的頭髮繫在一位族人的爪上,他親親那位族人,輕聲向我們道謝。
『告訴爸爸,我很好。』
弗里德里希總會擁抱每一位拜訪他的族人。唯有與我們相擁之後,他才願意送我們離開。
親愛的孩子,世人說渡鴉是死亡之鳥,那是世人無知。我們飛過生死,我們俯瞰大地,我們通曉過去和未來,我們看遍生離死別。這些歷史銘刻在我族的記憶裡,無不是名為愛的想念。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