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鴉記事 其五

渡鴉記事 其五

Liebestraum No.3


世界為每個生命安排了劇本。那劇本名為命運。

世界將劇本放入我族的血脈,因而我們並不擁有現在。世界令我們通曉過去與未來,因此每個生命在我們眼裡皆如眨眼般的瞬間。世界給予我們凌駕時間的靈,但並未賦予我們超然的肉身。親愛的孩子,我們並非不死,而是族人共有的記憶生生不息。


你們梵克里將自己的老莫里製成標本,緬懷他提供的陪伴以及教誨,紀念自己如何理解生命及其死亡。

在你的記憶中,將老莫里製成標本是梵克里的傳統。其實不然,首位將老莫里製成標本的人是你祖父,而將其發揚光大的人則是你的父親與母親。



我們看著你動手將其他的鳥類製成標本,一如你父親亦曾刮去走獸豐厚的脂肉,剝除碎骨,洗淨皮毛後重新縫合,死去的動物在你父親手下再次昂首傲然,栩栩如生。

你父親被世人稱為最傑出的梵克里。因你父親理解待人的道理,他用那些道理讓世人認識自己的名姓,讓世人理解死亡並非僵硬冰冷的刑罰,而是柔情如水,溫煦如日的祝福。你父親告訴世人,死亡帶走逝者用盡的肉體,領他們的靈脫離苦痛,沒了苦痛的靈終得安息。他又說,死亡將逝者餘下的生命交付生者,當生者以愛為逝者下葬,逝者的愛亦使生者的日子更長。死亡不令愛別離,唯有遺忘方使愛消亡。


世人讚揚你父親,經常忘了你父親的背後是一整個梵克里家。你父親並非生來耀眼,他和其他生命並無不同。他同樣在生的川河流過,經時間的淬鍊,苦痛的消磨,以及愛的滋養,終成他自己的模樣。

世人眼中的你父親擁有一雙能將死亡變得溫柔的手,那雙手能留下各式飛禽走獸,將無靈的空殼賦予新生,以晶亮的石子點綴它們,令標本亦如活物閃耀。

然而,世人不知道,若非你父親的兄弟,你父親不會成為你父親。


親愛的孩子,想必你曾聽你父親提及,有關他如何製作了人生第一具標本。無論這個故事是否依然存留你的腦海,我們將永遠記得你站在族譜樹下,手輕按在樹上唯一一處塗了白漆的畫像,一面聽你父親娓娓道來。


『這是我的弟弟,弗里德里希。』你父親拉著你的手撫上那抹白漆,一面說:『我將我人生的第一具標本獻給他。』

你抬頭仰望漆白的畫像,看不見顏料背後的臉龐。你問你父親,為何要將他的畫像塗白,而弗里德里希又去了哪。

『弗里德里希在他的路上,但他永遠與我們同在。』你父親說道,『他永遠屬於梵克里。』

那為什麼要塗掉他的臉呢?你又問。

『因弗里德里希不在黑夜,他行走於白日之下。弗里德里希在生的那端。』

因弗里德里希浸沐於陽光,所以我們將他的畫像塗上白漆,願生的太陽永遠眷顧他。



你父親告訴你,他認為自己的第一件標本作品不是老莫里,而是一頭母鹿。所有製成的標本均坐落於梵克里宅各處:你祖父在牆上釘滿結實的展示架,供奉我族以及老莫里們;你或許記得,一入梵克里的大門即可見到廳堂一頭灰狼嘶牙咧嘴,孤狼猙獰的面容曾使你懼怕,自你發現那頭狼少了上排兩顆犬齒後,驕狼從此在你心中便成了狗犬。

唯有那頭母鹿不在梵克里宅。母鹿住在馬廄的邊角,遠離宅邸與人群,然不曾被遺忘。每日清晨,你父親必定踏入馬廄,他跪在母鹿眼前,讓母鹿以沉默的目光洗浴他。


他帶你來到母鹿面前,扶著你的指尖自母鹿側腹上的縫線輕滑而下。

他告訴你,他的弟弟弗里德里希是如何毫無猶疑地切開母鹿的肚腹,如何臨危不亂地找到子宮,徒手將奄奄一息的小鹿拉到這世上。他說,小鹿降世不帶心跳,但弗里德里希並未輕言放棄,而是竭盡全力按摩小鹿的心臟,直到他聽見新生的樂音開始擊打,將血液化作吐息,身軀一起一伏呼出生命。

你父親說,小鹿能活,是因為弗里德里希將自己的生命分給牠。


『弗里德里希劃開這道切口,引領而出的不只是那頭小鹿。』

我們自上而下,凝視你父親跪坐在母鹿膝前,你倚靠著你父親,懵懂地反覆輕撫那道縫線。

『母鹿之死帶領弗里德里希走上生的道路,同時替我劈開了死亡全新的樣貌。』

彼時的你儘管有了老莫里的教誨,你的眼底依然留白,你的世界依然遼闊,你的手中仍有許多尚待發掘的寶藏。你看死亡是直白了當,手下鐮刀揮動是乾淨俐落,收割的時間只消眨眼之間。

你問你父親,死亡難道不只是死亡。


你父親溫柔地回答,死亡雖只有一張面孔,不過從沒有人能活著見到它,因此死亡的臉龐可以有千百萬種模樣。


那年,你父親將母鹿製成標本,本是為了陪伴孤獨的小鹿。他彎下母鹿的四足,使其永遠保持跪姿,供小鹿依偎成長。不過他沒有想到的是,當他於拂曉之際到馬廄準備乾草,卻見到弟弟弗里德里希與小鹿共披一塊毛毯,窩在母鹿的懷裡沉眠。

或許你父親未曾向你提及,弗里德里希就如那頭小鹿那般,是由你祖父切開了愛妻的腹部才來到世上。如今,弗里德里希將這份祝福送給小鹿。此後,小鹿與弗里德里希共享生息,生命與生命緊緊相依,因愛不是一刀兩斷的生死,愛是靈肉與時間相互交織而成的雋永。


你父親輕輕地為弗里德里希和小鹿再覆了條毛毯,垂眼凝視自己的弟弟面露前所未見的安心。我們見你父親的眼淚不覺流落,自他的左頰右頷接連而下,於寒冬之中滴潤成堆的乾草。



標本奠基於死亡,而栩栩如生的標本好似又將逝去的靈召回肉體,形成永恆不滅的美麗幻夢。如夢似幻的復生將永不醒來,因愛不受時間磨滅,愛流竄於相連的血脈,自遙遠的過去奔流向未來,愛的長河將永不枯竭,永無斷裂。

你父親投身於標本製作,致力研究如何使標本能保存得更長久,而又有什麼方法能讓標本更逼真。你父親將自己獻給幻夢,盼望那些因傷痛而無寐的人亦能像弗里德里希那般鬆開悲傷緊揪的眉頭。

你祖母的愛便是如此一路延續而下,流經她的兩名孩子,最終來到你身旁。親愛的孩子,母鹿腹上的切口劃破了弗里德里希的悲傷,當你父親仔細地縫合傷口,他亦將自己與你母親的生縫在一塊。



就如你總要你祖父說眼睛的故事,另一個深得你心的故事則是來自你母親。

這份記憶或許依然深藏你心。你母親將這個故事取名為愛的標本。我們清楚記得某年冬天,你每天都要求母親為你說標本的故事。每夜每夜,你母親坐在壁爐前,而你攀著母親的膝頭,或是依偎在母親懷中,你要求母親為你再說一次故事。說那個有關標本與愛的故事,你總如此拉著你母親撒嬌地說。


你和你母親極為相像,你有你母親的眼和髮,眼底的光則覆著你父親的嚴謹,然而我們看見你的靈魂溫柔,如同你母親柔色滿溢的眼睛。你母親總微笑應允,不厭其煩地為你說著同樣的故事,夜復一夜,直到故事幾乎成為你真實的記憶。


你母親的故事亦留存於我們的記憶。只不過,我們並非聽你母親所言,我們以自己的眼見證,我們紀錄的不是故事,而是真實的歷史。

當你母親說有個女孩到訪守墓者的家門,我們亦猶記你母親走向梵克里家的大門。她跨步爬上梵克里家的山坡,裙擺滿是泥濘,但她一點也不在乎,只管緊抱懷裡的犬屍。


你母親來到梵克里的門前,找上你父親。她一開口便是朝你父親遞出懷裡的屍體,要求你父親為她的狗舉辦葬禮。要多少錢都行,你母親揚言道。

你母親年方十八,遠比你父親少活了十年,說起話來有些橫衝直撞,你父親沒將她的無禮放在心上,而是眼見她強掩內心的破碎,以及眼裡的淚水。你父親才要開口,只見女孩的淚水毫不受控地滑落,她再度開口請求,說她問遍了遠郊近城的守墓人,好不容易聽到有人說梵克里接受任何死亡相關的委託。

儘管同是死亡,人為親族舉行喪禮送行,死去的動物卻連正眼都沒有。


你父親當場向她允諾,並讓她再好好看愛犬最後一眼。他沒收女孩半毛錢,不過他的態度依舊嚴謹,他心懷對生命最高的敬意。狗的葬禮簡單卻不失隆重,完美地再現了女孩的理想。整場葬禮僅有女孩出席,以及負責主持的你父親。你父親為女孩的狗誦經祝禱,最後在女孩眼前蓋上棺蓋。


女孩不願目睹棺木入土,說她不願接受結束。你父親與女孩雙手緊握,告訴她死去的都是祝福,她的狗將永遠伴她身旁。


『生時,牠以肉身守護。此刻,牠的靈亦與妳寸步不離。』他對女孩說:『妳將所有的愛都給了牠。對此,牠報以愛與忠誠,牠的相伴不因肉身的腐敗而停止。』


『牠永遠都在。因妳是牠的歷史,而妳的歷史裡亦有牠。』


女孩聽你父親如是說,看眼前的男人眼淚滴答落。那是你父親唯一一次在外人面前失態,我們記得你父親的淚水毫無預警地流落,平靜的空氣裡渲染淚水的溫熱和濕柔。



你母親告訴你,守墓者因女孩對狗用情至深而大為動容,他顧不得顏面,淚水一個勁地流。守墓者沒有放開與女孩相握的手,不知道是為了使女孩安心,還是深怕自己鬆手後顫抖。女孩不知道,她不需要知道。

你母親說,女孩輕輕抽起一手,以指節撫去對方滿臉的淚痕,一抹笑容自女孩心底綻放。她驚嘆於這世上竟有如此溫柔的人,此人降生於世是世間有幸,而她能遇見這份溫柔,是她畢生光榮。


女孩掏出手帕為你父親擦去淚水後,再次誠心感謝他的幫忙。而你父親望著女孩獨自走下山坡的背影,心底不住地猜想女孩今夜是否含淚入睡。你父親幾經思量,下了個決定。


幾天後,你父親來到女孩家門前,懷裡抱著一個皮革包裹。女孩家以鞣革維生,這讓你父親更加緊張。女孩前來應門,打開你父親的包裹,看見自己的狗再度回到自己懷中。



你父親受世人賞識,因他懂得進退,他熟捻人與人之間的分寸。你父親向來只做客戶要求的事,一分一毫,既不多也不少。因死亡是情感,而情感之事極其私密。

你或許依然記得你父親的諄諄教誨:他人將心交付你手,你待他人的心如對待自己,絕不可輕慢,亦不可踐踏。

他總對你如此耳提面命,而我們很榮幸能見證你不負他。


將女孩的狗製成標本是你父親的擅自主張,或甚,也可說是你父親的一廂情願。他深知自己觸犯禁忌,然而,他無論如何都不願想著女孩的淚水入夜。

你父親見女孩捧著自己的狗。他已準備好面對怒罵以及耳光,等著女孩痛罵他不知廉恥,毫無專業素養。


『女孩有生氣嗎?』

每當你母親講到這,你總忍不住插嘴道。儘管你早已知道結局,但你永遠按捺不了內心的期待。你期盼看見你母親帶著微笑偏首,一臉故作思考。

『女孩生於皮匠之家,卻從沒想過能將自己的狗做成標本。』你母親緩緩地說,一手撫摸你的臉頰,『她訝異於守墓者細緻的溫柔,卻也忍不住細看標本上的縫線,以及狗皮處理得夠不夠漂亮。』


當時,我們立在不遠的樹梢上,遠眺著你父親伸手敲敲你母親家的門。收到標本的你母親沒有半點怒氣,而是驚艷於你父親高超的手藝。


『就像牠又活過來一樣。』女孩輕嘆,一滴淚水溢落眼角。她琥珀色的眼裡盡是讚賞,亦有安慰。她伸手撫摸標本,如此反覆了很久很久,像是狗亦回應著她的撫摸。



數年後,女孩在我們的見證下,走上了梵克里的鐘樓。她敲響自己的喪鐘,敲響自己的重生。我們看她溫柔的靈魂閃耀,見她琥珀色的眼毫無畏懼之色。她已經準備好面對死亡。

當女孩不帶猶疑地踏出鐘樓,我們的族人已在等候。她輕踩過我們整齊劃一的螺旋,我們記得她的腳步同內心一樣平穩,甚至帶著些許的喜悅。一名族人伴你母親步落階梯,伴她步出生的道路,見證她向梵克里獻出自我的瞬間。

我們將你父母雙手相握,唇瓣交融的瞬間留存,刻劃在歷史的道上。


『最後,女孩嫁給溫柔的守墓人,並生下一個美麗的女孩。』

那年冬天,你母親為你說同樣的故事,夜復一夜,她將你緊擁懷中,不厭其煩地一再為你重述故事的字字句句。

『小女兒長得跟她一模一樣。但女孩看得出來,她的女兒繼承了丈夫骨子裡的溫柔。』

你母親坐在壁爐前,火光映得你身子發熱,烘熱你圓潤的鼻尖。你聽到自己好不容易出場,忍不住發出笑聲。


『那女孩的狗呢?女孩的狗也到守墓人家了嗎?』

你總是如此問你母親。

我們清楚記得你母親溫柔地垂下眼,憐愛浸滿你的臉龐。

『當然,女孩的狗也跟著女孩一起住進了守墓人家。』你母親說道。

『女孩的狗始終陪伴她,無論是長大或出嫁,狗永遠在女孩身旁。死去的狗發現自己被做成標本,於是狗便將靈魂放入標本。如此一來,失去肉身的狗也能繼續待在女孩身邊,直到永遠永遠……』


你母親緊抱著你,來到壁爐一旁的牆角,她以手輕覆你的,牽著你的指輕撫那尊標本。女孩死去的狗靜靜地趴在你面前,眼裡倒映火光,如同牠生前注視女孩那般,牠亦以眼裡的光亮,賦你永生的陪伴。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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