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鴉記事 其三
memento mori生與死為一體兩面,唯有兩者共存才構成生命,缺一不可。生命誕下,生命逝去,是為世界的道理。然而,生與死共同誕下生命,生命自呼吸的第一口開始便是他自己了。他的心跳是他的心跳,他的呼吸是他的呼吸,生命是他自己。
當生命擁有自己的生命,經常忘了自己與生死緊緊相繫。生命因生變得膽大貪婪,甚至忘卻死亡的存在。
起初,生命以為死亡是手腳,於是生命將自己的手腳剁下;沒了手腳的生命卻依然聽見死亡低語,因此生命捅壞了自己的耳朵;生命聽不見死亡低語,然死亡啃食生命的皮,生命眼看自己的皮膚一塊塊浮腫瘀黑,不斷壞死,生命深怕是自己的眼出了問題,因此生命挖出了自己的眼睛。
即便遍體鱗傷,生命也想逃離死亡的擁抱。死亡最終來到生命身旁,然而生命又聾又瞎,看不見死亡的形貌亦聽不清死亡的腳步,生命沒了手腳逃亡,只得待在原地動彈不得。生命緊抱住僅存的黑暗,在疼痛與恐懼中蜷縮成他最初降世的模樣。
而死亡俯身,一手溫柔地撫過生命的臉龐,瞬時,生命因恐懼而扭曲的面容安詳下來,死亡令生命長回手腳,死亡恢復生命的聽力,死亡將生命的眼還給他。生命沉穩地睡著,永遠地睡著。
親愛的孩子,劫後餘生的你睜開眼彷若大夢初醒。你依稀記得事情發生的經過,以及年輕的杜龐前來探望。杜龐為你送來熱食,照料你直至當日昏黃,你虛弱地向他表示謝意,而年輕的杜龐以他溫柔的藍眼回望,輕聲說著人活著就好。你沒有說話,一直到杜龐上馬離去,你都無法問他為什麼讓你活下。
你明明敲響了喪鐘,你一心求死,然而你活下。我們明白這並非你的本意。親愛的孩子,請原諒我們。請容許我們任性妄為,即便犧牲也執意為你抵抗死亡。
當閃電將你擊落在地,我們為你捎來救兵,確認你的生命無恙。在那之後,我們才返回原地拾起那些遭受懲罰而喪命的親族。我們圍繞著這些焦屍,低首垂憐,向他們的英勇致敬,為他們的犧牲服喪。
溫柔的你對著那幾具焦黑的空殼淚流不止。黑羽近乎燒盡,牠們維持生前最終的姿態,無畏地展翅迎向命運無情的制裁。牠們僵硬虛空,牠們柔軟不再。你緊抱著牠們,沒有心韻,亦無鳥羽獨有的脂氣,燒焦的臭味近乎散盡。牠們的身上已沒有自己,牠們融入你的房裡,成了死物的一員。
為了悼念牠們,你拿起愛用的小刀,劃開我們親族的屍首。一如當年你亦是如此劃開老莫里的胸膛。
每名梵克里都曾與老莫里相伴。你父親有過,你祖父亦然,每名梵克里都擁有自己的老莫里。老莫里是成為梵克里的第一課。唯有受過老莫里的教誨,一名梵克里方能踏上成為梵克里的道路。
梵克里相信,若要不畏死亡,首先得要不懼渡鴉的漆黑。因此,當一名梵克里滿三歲之時,將在當家的帶領下來到我們面前。在當家與我們的見證下,若是年輕的梵克里主動親吻了渡鴉,即是宣告他已準備好面對死亡。
自三歲開始,每名梵克里每年都有一次機會能親吻渡鴉。你父親直到五歲時才準備好。而你,親愛的孩子,唯有你在三歲那年便伸手擁抱了我們。你朝我們伸出手,雙掌輕捧我們,傾首將你圓潤稚嫩的臉頰貼上漆黑的鳥喙。被擁抱的族人微微垂首,以喙尖輕觸,獻上我們全族的祝福。於此,我們將見證你的一生,我們將伴你面對死亡。
你親吻了渡鴉,你準備好面對死亡。
你父親將你帶到老莫里面前,說從今天開始,將由你負責照料老莫里。
老莫里是我們最年長的族人,彼時高齡已近四十。你的老莫里是我們最長壽的族人之一。老莫里生來全盲,牠的眼就如你祖父的眼,白霧的眼珠使牠在鴉群之中格外顯眼,然老莫里亦曾風光,牠戰功彪炳,當你年少的父親在夜裡巡墓,突來兩匹飢餓的灰狼衝向他。而你的老莫里一展翅就是抓破狼的腦袋,將狼的眼啄得比自己更瞎。你的老莫里單槍匹馬擊退了兩匹狼,守護你的父親免於死亡籠罩。
而今,老莫里已無力展翅高飛,提爪行走都是那麼吃力,牠的羽毛黯淡毫無光澤,牠蹲踞一團,成天亦夢亦醒。你溫柔地捧起你的老莫里,而牠亦溫順地棲於你懷中。
『老莫里將伴你面對死亡。』你父親如此說道。
老莫里垂首,將頭輕靠你的臂彎中。
老莫里伴你整整一個月。期間,老莫里睡在你的床頭邊上,你早晚為牠梳理羽毛,固定見牠一次便抱牠一回。你親自餵食牠,像是鳥兒哺育幼雛,你將食物嚼爛了才放進牠嘴裡。你稱牠為老莫里,而不是渡鴉。
你感覺牠有點像你祖父,總溫柔地將嘴喙輕置你的掌心上,總睜著乳白的眼向你訴說綿長沒有盡頭的故事。雖然老莫里不會說故事,但牠注視的目光與你祖父同樣溫柔,老莫里會在你入眠時展翅,飛入你的夢中。
那一整個月,老莫里總現身你的夢境。夢中一大片樹林,黑色的樹林圍繞著白色的天空,漆黑的草地上只有你與老莫里。在夢裡,老莫里活動自如,牠能輕易升空滑行,牠盤旋歌唱,甚至好幾次以鳥爪勾起你的雙臂,領著你飛出漆黑的樹林。
有一晚,你在睡前親親老莫里,蓋上毛毯墜入夢鄉。你睜眼回到樹林,卻見老莫里不是老莫里,牠化作身披黑袍的男人,一頭白髮蒼蒼自斗篷帽垂落。漆黑的斗篷下,你只看得清老莫里的臉龐,他慈祥和藹,雙頰滿佈裂痕,那些紋路又深又長,彷彿隨時都會迸裂長出羽毛。
『我的孩子,到我這來。』他輕聲地對你說,朝你伸出雙手。
你沒有看見老莫里的手,只看見他漆黑的斗篷垂落像是綿長柔軟的黑影,直落入草地。你興奮地朝他跑去,一躍撲入他的懷中。老莫里用他偌大的黑色斗篷緊緊包覆你。
『親愛的孩子,尼古拉。』老莫里的眼和天空一樣白,他依舊垂首,眼底無不是慈愛,『道別的時候到了。』
『你要去哪?』你緊抓老莫里,卻發現你伸手觸向的漆黑全如影子般虛渺。
『我哪都不會去。』
而老莫里卻能用他的陰影撫摸你的臉頰。
『我在此與你道別,但我將時刻予你相伴。』
你絲毫不明白,執拗地要求他不要走。
『我的孩子,世上沒有誰能拒絕死亡。』他柔聲地說道,『死亡將它的生借給我們,如今該是償還的時刻了。』
你抗拒地搖頭,眼淚不服地落下。
『不要!我不要!』
老莫里用他的影子斗篷為你擦去淚水。
『記住,尼古拉,我的愛時刻予你相伴。』
他最後一次擁抱你,一如你將他安放於臂彎。老莫里垂首,以他的陰影融入你。你仰首,看見老莫里的人臉拉長成鳥喙,雙頰生出漆黑的羽毛,雙臂大展扭曲成羽翼。老莫里變回渡鴉,這隻渡鴉巨大無比,有樹林的一半高。那時候,你才發現自己也成了老莫里的一部分。你既是陰影,但你又是你自己。
老莫里展翅,他乘風直行,嗖地飛向潔白的天空。冷風幾乎刮破你的雙頰,逼得你瞇起眼但沒有閉上,你凝視遠方的天色白茫,而地上的森林漆黑得沒有影子。你朝老莫里大喊,你大叫他的名字,老莫里沒有回應你,而是忽地竄升拔高,眨眼之間再度向下俯衝。
你叫喊的聲音有多大,老莫里振翅破空就有多響。他領著你向漆黑的地面飛去,眼看即將落地,你內心並無懼怕,你有的是無謂的抗拒,以及無能為力的淚水。
距離地面僅存一顆樹高,老莫里又拍了下翅膀。在衝入草地之前,你聽見老莫里震耳欲聾的鴉鳴,拉得長,拖得遠。老莫里尖銳的叫聲刺入你的心底,直達你靈魂很深很深的地方。
你睜開眼,發現老莫里窩在你的枕邊,安穩地長眠。牠睡得如此安穩,任你流淚,任你央求,任你禱告,再也沒有什麼能喚醒牠。
老莫里留給你的不只有死亡。老莫里教你理解死亡,牠用自己的終末將死刻入你的生命。
你將沉眠的老莫里帶到你父親眼前,你父親垂首親吻牠,並說:『如今死亡已將你擁抱。』
你有樣學樣。一腳踩上梵克里的道路。
老莫里的教誨尚未結束。
在你母親的指導下,你用細小銳利的刀刃剖開老莫里,自脖喉沿經胸口筆直地劃至腹部,你母親不忘叮嚀你該如何避開羽毛。切線大開,老莫里的內在一一裸露出來。
你父親是首位製作標本的梵克里,然出身皮匠世家的你母親更加心細手巧,不僅縫合技術嫻熟,鞣皮的技術亦無可挑剔。
你母親精通各類標本製作。她要你掏空老莫里的內臟,提醒你鳥類的標本需要保留部分骨頭,仔細地教你該切斷老莫里的哪條肌肉,或是如何將老莫里的腦和眼掏得更乾淨漂亮。她要你得細心地刮去老莫里皮下的脂肪。
在鞣皮之前,你母親將門戶大開的老莫里遞到你鼻下,要你再次向老莫里道別。
你垂頭將鼻尖埋入老莫里的身子裡。老莫里沒了心跳,有的是死亡帶來的腐臭,以及老莫里生前洗漱身子後,殘留在羽毛上的柔和脂味。你母親要你將這股氣味牢記於心,因這是牠留存於這世上最後的姿態。
你和你母親再度親親老莫里。
『如今死亡已將你擁抱。』
你母親陪著你送走老莫里。她站在你身邊,看著你親手清洗老莫里的皮,在鞣劑脫去老莫里殘餘的油脂後,你輕輕地展開老莫里的雙翼與鳥爪,讓它輕躺在木屑堆上。
當晚,你父親讓你坐上餐桌的主位,在你眼前擺上老莫里烤熟的內臟,以及老莫里的脂肪混合腦子眼珠揉製而成的肉丸。你的父親和母親、以及你全盲的祖父亦在桌前,他們的盤裡只有植物,唯有你的晚餐是老莫里。他們一語不發,等著你吃下第一口餐餚。
此時,你才驚覺自己握著刀叉的雙手顫抖懼怕。你並不作噁,而是你曾碰過的老莫里湧現在你手中:他的羽毛他的體溫他的鳥喙和鳥爪……老莫里的一切如今消逝殆盡,存留的是烤熟的內臟,以及你親手揉捏而成的小肉丸。你幾乎掉下淚來。
此時,你父親喚你。
『老莫里時刻予你相伴,尼古拉。』
你想起老莫里在夢中予你最後的擁抱。夢如愛那般真切,只不過僅有愛使人撕心裂肺。你停止顫抖,你下刀,切開老莫里的內臟,你一口接一口,將肉丸嚼成碎末,你吞嚥,將老莫里永遠存入心中。
你沒落淚,而是仔細地品嘗每一口老莫里的滋味,你沒放過一點肉末,盤上空蕩,老莫里半點不留。你放下刀叉,盯著盤上自己的倒影,如今你擁抱老莫里,一如牠在夢中與你相融:你既是老莫里,卻也是你自己。
那是老莫里的教誨。老莫里至今依然伴你左右。
距離你上次製作標本已有兩年之久,不過你母親在你三歲時所傳授的技巧半點沒忘。
你遵從你母親過去的教導。曬乾了鳥羽,往燒卻的部位上細密地縫上羽毛,最後拿了些手邊僅有的碎木小石,一點一點地填入族人的體內。
我們逝去的族人在你手中再次展翼,栩栩如生彷彿復活。你最後拿了黑色的晶亮小石充作雙眼,將族人倒掛而起。
逝去的鳥羽垂落在你頭頂,你記得你母親的教導,倒立能使標本的鳥羽蓬鬆自然,因鳥總迎風展翅,鳥擁有隨風生息的自由。
幾日之後,你取下族人的標本。你將我們的親族輕捧在手,你垂首嗅聞,沒有半點腐臭和脂味,有的是鞣劑和空氣混合過後的氣息。這是無,是死亡的味道。
你凝視我們逝去的親族,一如你過去凝視老莫里。
老莫里就如你祖父般,除了雙眼乳白,兩者亦睿智慈祥。
老莫里的標本製成後,你祖父來到你面前。
『尼古拉,你認為生命是什麼呢?』
你思索許久,才緩緩地說:『生命是老莫里。』
你祖父讚許地點點頭,伸手輕撫你的頭髮。
『不錯。』他說,『生命即是出生與死亡。』
無論如何掙扎抵抗,生命終將迎來死亡。而唯有死亡,生命方能完整。
我們看你凝視著標本許久,最後傾首親親牠們。
「如今死亡已將你們擁抱。」
你的淚水滑入標本,卻沒有浸濕羽毛,因逝去的牠們再也無法乘載生的重量。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