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鴉眼下,死亡尚未能與妳擁抱
HELDEN雷電叱吒夜空,閃電甩落,遠遠擊下卻照耀整個王國。弗里德與路克從貝森南端啟程,渡鴉領頭在前,繞過諾鄔利,沿著城鎮外圍的河流奔馳。暴漲的河水溢滿草原,泥巴在路克身後被踢得高遠,一個個蹄狀坑洞在軟爛的平原陷落,眨眼之間淹滿冷酷的雨水。弗里德雙手緊抓韁繩,斗篷隨風甩落在肩後,微微側身配合路克拐過急彎衝刺,四足蹬起,奔躍川河。
柯因近在咫尺,又一道閃電劈開天空。渡鴉不畏雷鳴,拍拍翅膀衝入雲雨紛亂的城鎮裡,路克蹬開地面亦想跟隨。然弗里德忽地扯住路克的韁繩,雄鹿猛然停下,甩頭反扯了弗里德一把。
「到這就好。」弗里德拍拍路克的頸側,「謝謝你,夥伴。」
路克不服,焦躁地前後踏蹄,頭部左搖右晃扯動韁繩。背上的弗里德熟練地閃來躲去,避免被路克的大角打斷鼻樑。
「沒事,別擔心。」
弗里德翻身落地,雙腳陷入爛泥。他撫摸路克的鼻嘴,輕拉過韁繩又親親牠。
「只是人類的小事罷了。」
路克以鼻尖回頂他,舌尖順勢舔走他半臉的雨水,弗里德哼鼻悶笑,亦以臉部摩娑回應。前方柯因傳來鴉聲陣陣催促,弗里德再一次親親高大的雄鹿。
「我去去就回。」
群鴉鋪天蓋地,樹梢地面天空,世界鴉黑一片,弗里德不會說自己懷念這景色,但這一切確實似曾相識。成千上萬的渡鴉宛若世界的影子籠罩,鐘樓細長高聳入雲,黃銅色的大鐘高得彷彿掛在天上,遙不可及,揮之不去。弗里德猶音在耳,鐘聲那麼沉,那麼響。
領路的渡鴉橫飛,越過鐘樓直上樹梢。地面上,四五隻渡鴉繞著一具人體圍聚成團,弗里德踏近,渡鴉們展翼紛飛,幾根羽毛搖曳輕飄,在地面的小水漥浮盪。
而上頭雨雲綻裂,天空終是露出原先的面貌,昏黃的餘亮緩緩地自遠方的地平線潺潺而來,流到弗里德的鞋尖。他蹲下身,檢視眼前不省人事的人體。
女孩骨架削瘦猶如秋日枯樹,後頸連著脊骨在皮下一節節浮起,女孩的上背遭閃電燒去大半,傷口在兩側的肩胛骨尖銳地拉展,彷如渡鴉展翅高飛。弗里德伸手輕撈起女孩頸上的皮繩,繩上掛著扁形的小圓墜飾,暗色的金屬上鑄起漆黑的渡鴉浮雕。他亦曾從下仰望過,敬畏著這份命運,並視之為他唯一的路。如今,他在截然不同的道上,卻依舊行向同個地方。沒有人不是。
弗里德垂下視線,指尖沿著那片渡鴉般的燒傷,往上滑過頸骨頷線,輕柔地彎過女孩的頸子,終於有機會看清女孩的臉龐,細嫩的眼皮下,琥珀色的眼珠包裹漆黑的瞳心,在光線下收縮。此時,一旁的渡鴉湊近,輕啄他的手。
「我的孩子,死亡尚不願與妳相擁。」他撫過女孩的眼眉,「請容我為此感到慶幸。」
弗里德脫下斗篷蓋到她身上,一面背起女孩。樹上的渡鴉展翅滑過半空,再次飛到前頭領路,弗里德跟隨,沒有回頭看鐘樓。天空停止落雨,而一滴水珠自弗里德的額際往下,落入他眼裡。
渡鴉領他到柯因墓園外圈的小屋內,裡頭乾燥溫暖,漆黑的羽毛佈滿地板和麥稈床,渡鴉們喜愛的晶亮小石和橡果散落四處,靠牆的木櫃裡頭築滿一窩窩巢,有些渡鴉正縮在裡頭閉眼打盹,有些鳥爪緊抓著牆上的縫隙,半掛著如雕像。渡鴉們到哪都會是渡鴉,一如梵克里不論身處何處總是與死亡為伍。沒有一隻渡鴉對他顯露敵意,牠們記得他。牠們漆黑的眼凝視弗里德,一如弗里德幾十年前站在梵克里家的渡鴉柱下回望。
雖說梵克里生來與死亡為伍,處理死屍如呼吸自然。不過弗里德個人更擅長延後活物的死亡,樂於協助瀕死傷亡在世上多走一分一秒。這是他的專長,他的興趣,他亦是因此離開渡鴉的羽下。比起死亡的寧靜,他喜歡心韻規律的擊打,吐息隨著情緒輕緩急躁,生命流經體內呼出死亡的旅程,每一口吸吐都是時間的音符,所有的聲響都是當下,存在轉瞬即逝,歷史就此寫下。
任何不見骨的傷都是小傷,是活的痕跡,是生以人體作畫的作品。弗里德讓女孩趴臥在床,轉身到附近的溪邊撈了些清水,抽起一小塊碎布沾著水清理傷口的髒污砂土。他從後腰包裡掏出凝結的熊油,用小刀削下一角,乘上乾淨的手持燭台,疊上油燈的微光加熱融化,以指尖確認過油脂冷卻的程度後,才動手將半透明的油脂敷上女孩的背脊。
女孩的呼吸微弱,不過確實存在。弗里德凝視女孩的背脊隨著生命輕緩地起伏,拉起床角邊皺巴巴的毛毯為她蓋到傷口下方。他低下身子湊到女孩面前,伸手為她解下頸部的墜飾,塞到枕下。命運這麼沉,實在不該掛在女孩的脖上。
確認女孩生命無虞後,他的工作亦就此結束。他本該轉身離開,然卻有某種東西,某股隱形的力量迫使弗里德留下。他坐到床邊,垂下視線細細地檢視少女的臉龐。她是如此美麗,同時又如此悲傷。
青春的稚氣才正萌發,她的眼眉裡卻早已暗藏死亡。梵克里的名為她覆上死亡的陰影,掩蓋她應有的光彩,將笑容剝離這張臉上,奪去她理解生的權利。她活著,卻無法理解自己的活為何物,無法擁抱生命的每一種樣貌。究竟是怎樣的生,使其畢生無法觸碰自己活的根本?
女孩的眠是如此沈靜,其生命的震盪卻如龐然猛烈的鐘響,那不該是少女的樂音。如此壯烈的心韻屬於奉獻自我的殉道者,那些本該擊入他靈魂的,如今由女孩一肩扛下。弗里德坐在女孩的床邊,垂首凝視姪女無助的身軀癱在麥稈床,而本應是照顧者的他卻顯得卑微渺小。
弗里德緩緩伸出手,食指指尖終於勾起她的一抹頭髮。他禁不住顫抖,眼見深色的髮絲滑開,落在她的耳後。直到此時,他才驚覺自己淚流不止,像是那抹褐髮脫開他,淚珠溢滑而出,溜到下顎剝離開來。不過女孩的呼吸依然,心跳悄聲擊打,生命與肉體仍舊緊緊交纏。弗里德俯身,雙唇輕柔地親親女孩的眼角。
「謝謝妳活下來,我的孩子。」
他現在能看清姪女的臉了。
他可愛的孩子。梵克里家代代都是金髮藍眼,唯她生得褐與琥珀。絲毫沒有梵克里的模樣,卻義無反顧地獨自將一族的使命緊抱懷中。還有誰能比妳更勇敢?更熱愛這世界?
幾隻渡鴉飛上床,擠到女孩身邊窩成一團閉眼歇憩。一隻年老的渡鴉輕降到他腿上,告訴他女孩爬上鐘樓,為自己敲響第二聲喪鐘,一躍而下尋求死亡。弗里德撫摸牠蒼老的烏羽,垂下頭,淚水滴落鼻尖恰巧碰上渡鴉的鳥喙。沒有你們的梵克里該如何是好,他輕聲地說,既是寬慰,亦是感謝。
弗里德垂著眼,彷彿欲將姪女的樣貌刻入眼底。她生得像母親,沒有梵克里標準的金髮藍眼,倒是眉宇的英氣神似她父親。他忍不住以指尖又描了描女孩的眉毛。
可愛的孩子,妳是如此美麗勇敢,甚至無畏地主動擁抱死亡。這是妳的生,是來自青春的禮物。青春賜妳無畏死亡的勇氣,賦妳直面黑暗的力量,青春將死亡削得輕薄,卻沒告訴妳削落的重量將由妳終生背負。青春並非大方地將死亡降臨於妳,而是殘忍地讓死亡沉入妳的日子裡,成了妳永遠卸不下的陰影。
弗里德比誰都更懂得死亡沉浮生命的方法,它深邃無盡的陰影,擁抱生命的尖爪,因他即是於死亡之中降生。那時候的他尚未成為弗里德。弗里德里希‧梵克里,當他父親將他自母親剖開的腹部裡取出時,如是稱道。
他母親的死亡並非意外。當時,梵克里夫人於春季臨盆,卻遇上難產。那年的春天極美,綠意盎然,細雨紛紛,沒有哪裡氾濫水災,青草卻高得能掩住兩隻兔子相疊交媾。那是個極美的春天。
那年春天並未朝梵克里家微笑,反之,她選擇在梵克里家降下死亡。
梵克里夫人一連陣痛了數天,期間幾度昏厥,而助產士依然不見胎兒下降產道。梵克里夫人咬著牙,拚死推擠,幾乎將所有的血液都擠向下體。助產士卻只見到產道另一頭一抹肩頭的圓弧線若隱若現。梵克里夫人緊抓住意識清醒的最末,要助產士喚來她丈夫。她的丈夫踏入產房,來到妻子身邊。梵克里夫人面色慘白,鬆開手中橫跨上椽的被單,身軀無力地倒入丈夫的懷裡,一頭金髮散亂地落開如春季日光鋪灑。梵克里夫人雙手緊抓丈夫,吃力地抬起眼,昏厥的漆黑再度圍繞在視野周圍。
『我準備好面對死亡。』她氣若游絲,雙腳軟下癱倒。梵克里雙手接住愛妻,凝視妻子愈發微弱的吐息,梵克里的眼裡沒有淚水,亦無法停止雙手顫抖。
梵克里親手將罌粟奶一口一口地餵給妻子,看著妻子眼裡的海不再苦痛地搖盪,而是祥和平穩地輕輕闔上。那時候,產房裡只剩下梵克里和他的愛妻,以及尚未出世的嬰孩。確認妻子安穩熟睡後,梵克里低頭與她吻別。那個吻輕盈溫潤,柔柔地觸在梵克里夫人柔軟而蒼白的唇上。
『如今死亡與妳相擁,吾愛。』
他執起小刀,刀刃銳利地切開梵克里夫人的腹部。血液緩慢地自切縫流下,沿著梵克里夫人的下腹,滴過產道,浸入純白的床單澱出鮮紅的湖泊。他赤手撥開妻子的皮肉,精準而堅定地劃開子宮,血水自切口洶湧,淋了梵克里滿手血與熱,生命的熱氣噴出,梵克里的手指輕按著切口邊緣,刀尖順著切面將洞口割得更開,臍帶胎盤崩落,啪地砸落他的手背。他終能看清孩子的樣貌。子宮裡頭,鮮血淋漓的瘦弱嬰孩蜷縮著橫躺,肩頭卡入產道,兩條小手臂縮在胸前。
梵克里剪開臍帶,截斷妻子與生最後的聯繫。現在產房內只剩下他與他新生的孩子了。梵克里伸手將孩子自子宮裡頭挖出,輕放在肩頭,孩子毫不哭鬧,但梵克里確實聽見孩子遙遠微弱的心跳,以及輕緩近無聲的吐息。
他沉浸在新生的降臨以及喪妻的血浴裡,過了好久好久,才動手洗去為孩子洗去愛妻僅存的殘遺。
生命將母親的氣吹進弗里德里希,那是極為殘酷辛辣的悲傷氣息。他的軀體乘載了兩個生命,他的腳步聲輕得像母親微笑,身下的陰影柔軟得如同母親擁抱。弗里德里希繼承了母親的臉龐。
在弗里德里希誕生後的隔日,梵克里舉行了愛妻的葬禮。在梵克里宅後方的廣闊草皮上,所有的梵克里齊聚一堂,包含梵克里五歲大的長子,梵克里將甫出生的弗里德里希包入懷裡的襁褓。
梵克里夫人靜靜地平躺草地,切剖而開的腹部已縫合整齊,所有鮮血清洗乾淨,她身穿簡樸漆黑的裙裝,雙手交疊腹部,金髮整齊地盤起,雙眼輕閉,平穩地睡去。身下一塊乾淨的棉布鋪張,邊緣以華麗的刺繡將夫人的名與渡鴉一同縫上。
梵克里抱著弗里德里希,來到愛妻身邊跪下。在最後的最後,他讓孩子伸手輕碰母親的臉頰。梵克里單膝跪落,雙手捧著自己的次子,眼睛凝視愛妻的終末。
『如今,死亡將妳擁抱。』
周圍的渡鴉聽令紛飛,落到梵克里夫人身上。細心聰慧的渡鴉啊,輕巧地用鳥喙撥開夫人的衣裳,啄破她細嫩的肌膚,一點一滴地將美麗的女人吞下,顯露出肉身底下的骸骨,慘白枯槁,面上兩個裝放眼球的窟窿,此時空洞悲傷。梵克里五歲的長子走到母親身邊,雙膝跪落草地,俯身親親他母親的顴骨,學他父親說:媽媽如今死亡已將妳擁抱。
那天起,弗里德里希繼承了他母親的臉龐。
梵克里夫人的葬禮過後,梵克里命人運來一株聳天巨木,立在當時梵克里夫人平躺之處。梵克里找來全國手藝高超的雕刻家,將巨木一點一點削薄,最終削為一隻巨大的渡鴉。這尊聳天的渡鴉雕像本是梵克里為了紀念愛妻的犧牲奉獻而造。日後則遭人誤傳,說梵克里膜拜邪神渡鴉,日夜都到那龐然的渡鴉柱下祈禱。
渡鴉柱耗時五年完工。屆時,弗里德里希五歲,而他十歲的兄長克里斯蒂安亦於同年上了鐘樓。弗里德里希目睹兄長在鐘樓上敲響兩聲鐘,隨著他高聲的宣誓步下渡鴉的階梯。
『我的使命始於死亡。』他仰頭對父親說道。
『你的使命始於死亡。』
弗里德里希看著父親以渡鴉的尾羽輕滑過兄長的臉龐上比劃,內心禁不住地想像,他在腦中爬上鐘樓,意氣風發地踩過渡鴉漆黑的階梯,背上家族使命的黑羽,並將自己的餘生雙手奉上。
我的使命始於死亡。五歲的弗里德里希不只一次在心底複誦道。
他本以為自己將尾隨兄長,將於十歲時獲准敲響喪鐘。他為此做足準備,製棺掘墳填土禱告,樣樣都力求與他兄長一樣好。然而五年過去,他父親一語不發,僅是站在渡鴉柱下舉頭仰望。弗里德里希心有不服,質問父親他哪裡不足,有哪些東西是克里斯蒂安能做,而他無法。
那時候,他父親的眼瞳已逐漸淡去色澤,原先蔚藍的天,如今是朦朧的海。
『你做得很好,弗里德里希。』父親如此答道,目光持續仰望著渡鴉柱上。
『你是一名優秀的梵克里,這點無庸置疑。』
聽聞此言,弗里德里希驚覺自己竟有些生氣。
『難道您記恨我害死母親,所以拒絕讓我成為梵克里嗎?』
他朝父親大吼,質問出自己自幼以來承受的陰影與傷痛。他從沒見過母親,僅能憑藉牆上的家族樹譜以及肖像畫想像。但兄長克里斯蒂安告訴他,他的眼是母親的眼,他的臉是母親的臉。他和母親是同個模子印出來的模樣。
雖說父親待兄弟倆一視同仁,但弗里德里希總隱約感覺父親與他不如與兄長親密。畢竟,母親的死是家族莫大的傷痛。父親待在渡鴉柱下的時間越長,傷便有多深,痛便有多長。事實顯而易見。誰也不提,誰都知道。
他的痛壓抑了十年之久,終是在他十歲生日那天爆發。父親聽了,轉過頭來便是賞他一個耳光。弗里德里希奮力眨眼,抵抗熱辣的疼痛,努力不讓眼淚落下。怎知一抬眼卻見父親淚流雙頰,眼眉之間溢滿悲痛。他的悲憤不為死亡,而是恨自己面對死亡的無力渺小。
『你母親選擇將她的生放在你身上,你的生是她留給我們的禮物。』
他父親一手抬起弗里德里希的臉,讓日光落進孩子的眼底。
『你從沒傷害過誰,弗里德里希。你母親永遠與我們同在。』
春日的暖陽親親他的臉,弗里德里希仰首凝望,溫煦的光亮擦過他的雙頰。即便雙眼發痠發熱,弗里德里希亦不願移開視線。他眼也不眨,陽光浸沐他的生,母親無形柔軟的擁抱和他落下的眼淚同樣溫潤。
他父親說,每名梵克里皆是為死而生,唯有他是為生而生。他父親說,興許你的命中注定不能走上鐘樓。那年,弗里德里希十歲,青春無畏,甚至有點莽撞,哪懂得父親嘴中的道理。梵克里為死而生,那麼他亦將在鐘樓上敲響喪鐘。在年輕的孩子眼裡,命運是如此簡單明瞭,非黑即白,卻從未細想黑白之間的灰色能有多少模樣。年輕的弗里德里希尚未知曉。
弗里德里希在十歲時,便掌握了不輸給兄長的技術。當兩人一同製棺,兄長方製成一副棺材,弗里德里希已在棺蓋上刻入死者之名,並為棺材漆上不同的顏色;論掘墓填土,弗里德里希雖速度不及兄長,然他的墓更加平整,墓碑的弧度也沒有分毫差錯;要說祝禱,兩人熟背的程度雖不相上下,但那點無聊的求勝之心,總激得兩人在練習時頻頻忘詞。
弗里德里希時而譏笑哥哥,說說不定渡鴉也更聽他的話。為了得證誰更受渡鴉賞識,兄弟倆不時在渡鴉柱下練習各式口哨,弄得渡鴉們心神不寧,紛紛轉過身去以屁股相向。兄弟倆甚至不惜大打出手,只為一分高下。儘管兄長從不放水,卻總是弗里德里希險勝而出。
儘管如此,弗里德里希仍心有不甘,深知只要父親沒首肯他敲喪鐘,那麼自己將永遠落在兄長後頭。
兄長克里斯蒂安年方十五,卻已經是獨當一面的守墓人。他父親不只讓他獨自在墓園巡夜,更允他獨自擔當一面,下葬填土禱告,克里斯蒂安的名聲遠近馳名,所有人都說唯克里斯蒂安能令亡靈安息,其手段堪比他父親更高超。
弗里德里希曾在克里斯蒂安身旁見習,見他在喪禮結束後與死者家屬相握,溫柔地出聲安撫那些遺族。神奇的是,遺族們亦因此少了點傷慟。他嘗試有樣學樣,卻發現自己卻連伸出手的膽魄都沒有。
『要怎麼握住那些人的手?』他問。
克里斯蒂安無法理解他的懼怕,倒是反問弗里德里希為什麼伸不出手。
『我也不知道。』弗里德里希這麼說。然而他自己心底再明白不過,他畏懼對方手裡冰冷的死亡,深怕自己握了對方,不只他強忍的淚水崩塌,遺族手裡那份死亡亦降臨在自己周遭。
他的記憶裡沒有母親,然他的生裡背負她的死亡,他不願亦無法再承受更多,不管是父親或克里斯蒂安。弗里德里希暗自希望將不會有那麼一天,他得親自下葬父親與兄長。
同年某月,弗里德里希與克里斯蒂安到森林打獵。兩人在林裡見到一頭狼朝一匹母鹿咄咄相逼,咧牙低吼,猛撲上前咬了母鹿的後腿一口。母鹿驚慌地踢開孤狼,拖著斷腿一跛一跛,想逃卻氣力盡失。眼尖的弗里德里希看見一對細蹄露出母鹿的產道口,小鹿迫不及待降世,渾然不知外頭正有獵食者正張著血盆大口。
母鹿的斷腿鮮血淋漓,腳邊的綠草被染得豔紅。牠警戒地拉開距離,想撐著最後一口氣遠離獵食者的眼下,找個安全的地方分娩。飢腸轆轆的灰狼亦不相讓,壓低身子猛地衝上前去,一張口就是緊咬不放母鹿的頸脖。
弗里德里希的箭遲了幾秒,箭矢奮猛地插入灰狼前肢的下緣,平穩而冷酷地刺穿狼心。灰狼倒地,母鹿四足癱軟,眼神迷茫,唯腹部仍拚死擠壓。
弗里德里希衝上前,一把抽起腰間的獵刀,目測子宮的位置毫無猶疑地下刀。刀刃直劃,鹿身裂出一道筆直銳利的切口,弗里德里希一手伸入母鹿,在漸失的溫熱裡探尋等待萌發的生命。他將切口劃得更開,一手透過子宮摸到小鹿的身軀。
他小心翼翼地切開子宮,並確認切口足以讓小鹿通過後,弗里德里希喚來處理狼屍的克里斯蒂安,他把獵刀咬在嘴裡,雙手在母體內抓緊了小鹿的後腿,不畏鮮血噴他滿面。他要克里斯蒂安撐開母鹿的身體,自己則緊抓著小鹿的後腿往外拉。母鹿餘下的生轉為陣陣濃熱的白氣,伴隨小鹿的誕生噴發,克里斯蒂安雙手撐開切口,弗里德里希站起身,雙臂使勁向後一扯,瘦弱的小鹿拖著破裂的羊膜滑出,弗里德里希渾身血水,向後摔坐在草地上。然而小鹿沒有睜眼,心跳微弱地幾乎停下。
弗里德里希摸向牠的前肢,跪在草地上,以雙手交疊按壓小鹿的心臟。見小鹿毫無起色,弗里德里希起身,改以腳輕踢小鹿。
『快啊,小傢伙。』
他不自覺地說出口,不在乎眼角多少淚水溢流,亦沒聽見一旁的克里斯蒂安是否有開口。他只管重複同樣的動作,直到小鹿抽了抽腿,眼睫緩緩地開闔。弗里德里希大呼一口氣,累得癱倒在地,仰頭又哭又笑。
事後,他和克里斯蒂安肢解了灰狼和母鹿。克里斯蒂安拔下兩顆狼牙交給弗里德里希,說這屬於他。兄弟倆扛著狼和鹿的皮與肉上馬,以不疾不徐地速度歸家。兩匹馬時而或走或跑,弗里德里希不時回頭,避免一路尾隨的小鹿丟失他倆。
克里斯蒂安將狼和母鹿製成標本,灰狼擺在梵克里家大廳,一進門就能看見狼栩栩如生地嘶牙咧嘴。他特別將母鹿製成彎腿臥俯的姿態,放在小鹿休憩的地方。而弗里德里希將那兩顆狼牙製成耳環。他對著水面往耳垂戳洞,將狼牙掛上雙耳,並為兩顆尖牙各取了個名字:左邊是誕生,右邊是死亡。弗里德里希不只為狼牙取名,他亦為小鹿命名。
他以路克稱呼小鹿。他沒將小鹿帶進屋內,而是和小鹿一同睡在馬廄。
弗里德里希從未想過往路克身上套韁繩,他任牠在梵克里家的庭院走蕩。不出幾個月,路克學會如何離開梵克里家,牠用頭頂開馬廄門,躍過柵欄,往森林奔去,一去就是好幾個晚上。而那幾個晚上,弗里德里希則睡在馬廄等路克回家。
隔年秋季,路克開始發情,在梵克里家的院子裡焦躁了一整夜,踏來走去,不時揮動頭上的大角。那夜,弗里德里希到庭院為牠送行,而路克甩甩頭,要他上背,一同踏入森林。弗里德里希輕拍了拍牠婉拒。
『你知道我不行。』
路克頂頂他的臉,噴了口臭氣表達自己的意見。弗里德里希笑了笑,伸手攬過路克的頸脖。
『好好活著,夥伴。』
接著往路克的背脊一拍,凝視著雄鹿高高蹬起,縱身隱沒在森林的漆黑之中。鹿蹄擊響大地,宛若命運輕敲他的心門,一擊一響,全是呼喚。弗里德里希用衣袖擦擦臉,仰頭凝望渡鴉的影飛掠月光,輕聲告訴自己這裡才是屬於他的地方。
那夜,鹿蹄擊響大地,像是命運在他的門外輕敲……弗里德想得出神,而外頭忽來一陣敲門聲,將他自過去拉回現在。那敲聲比鹿蹄更沉,比命運更響。
弗里德起身應門,而門外的青年見了他,本先半開的嘴停了半晌才閉上。弗里德半句話不說,看著青年一對眼如湖水明亮,底層卻飄忽見不到底,無數的疑問與探詢沉在他眼底,隨著青年的眸光輕柔搖晃。
青年愣了半刻,旋即驚覺自己尚未說明來意。
「打擾了,請問您是否知道這附近看守柯因墓園的少年?」他說,「那孩子叫尼古拉,深色頭髮,眼睛──」
尼古拉。弗里德暗自在心底覆誦,不禁覺得兄長的命名品味尚待加強。
「哦,你說她?」
弗里德側開半身,讓青年看見裡頭俯臥在床的女孩。
「你是她的朋友嗎?」他垂眼,目光不著痕跡地打量,「要不要進來看看她?」
弗里德不會說自己邀請青年進門,只是盡了點人類基本社交禮儀,如此而已。畢竟渡鴉不顯警戒,各自洗浴打盹玩鬧,想必是與青年有過幾面之緣。來者並非不善。
他轉身坐回床邊,放著對方在門邊躊躇一會,才踏進屋來。只見青年視線環顧,自地面散落的羽毛到櫃子裡的渡鴉,床上的尼古拉,最終回到弗里德身上。
「坐啊,別怕。」
他對青年笑笑,雙手交扣垂放膝上。儘管屋內早已沒有能夠坐下的地方,僅有的一張椅子已成了渡鴉的王位,細短的枝木和羽毛堆疊成一個大碗狀的巢穴,兩隻渡鴉正擠在裡頭打著瞌睡。
青年顯然也注意到同樣的事,不過這並不困擾他。
「謝謝您,先生。」青年答道,「不過,請容許我婉謝您的好意……」
困擾青年的另有其事,包括眼下的處境,負傷的少女,以及意料之外的神祕男人。比起要不要坐下,顯然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著眼。
當青年踏入屋裡,弗里德才看清對方的臉龐,在油燈的火光下,浸透困惑的藍眼,半張臉撕裂般的傷疤,配上那副過分拘謹且侷促的模樣。前大半生都住在籠中的鳥兒,得要多久才能學會自由?需要多久時間才懂得如何不在自由中手足無措?在辛勞與苦痛之下磨盡了肉身,靈魂得要有多大的勇氣才免於破碎,甚是保有其形塊?
你從苦難中淬煉而出,在廣闊的自由裡仍尋不見安身之處,是因為你的心仍在籠中。脫出枷鎖的鳥兒啊,切莫低頭著眼大地,看看四周無窮無盡的天空吧。
弗里德緩緩眨眼。即便青年與他相隔幾步之遙,他依然清楚看見對方的靈魂遍體鱗傷,在生命的激流之下沖刷,翻覆卻不掙扎,而是雙眼緊閉任流水穿入浸透,以靈魂與之相擁。然而,唯有張開雙眼,你的生才是真正的活。
他看著青年不自覺地揪緊眉頭,絞盡腦汁試圖尋找適切而不失禮儀的問句,不禁覺得青年相當可愛。
有什麼我能為你效勞嗎?禮儀上,他是該這麼問一句。然而,花了大半時間學習待在地上的鳥兒,又何能於一時半刻之間學會翱翔?因此弗里德半句不說,僅是等待,凝視青年臉上一絲一毫的困惑和緊張交雜。
半晌,青年終是開口。
「我是阿希德‧杜龐,自諾鄔利而來。」青年努力穩住自己的視線不移晃,一面搜尋更適恰的用詞,「和尼古拉──小姐有工作上的聯繫,幾天沒她的消息,所以來看看她。」
「我與小姐說不上相熟,若有冒犯,望先生包容。」
弗里德起身,一步踏到青年跟前,雙眼凝入阿希德眼底的湖心。
「你是個溫柔的人,杜龐先生。」他說,「這孩子受你照顧。為此,我表達我的謝意。」
先生的稱謂讓阿希德有些不適應。
「沒這回事,先生。」他做出否認的擺手動作,「若是我能──」
「我希望你將事實藏於心底,阿希德。」
弗里德輕聲細語。就算是這世上最重大的秘密,也在他柔和的話語之下被輕描淡寫。
「請你不要告訴那孩子,有我這樣一個人到來。」
他將食指放在唇上輕點了點。
「若是可以,請你至少明天再來看她。」他說,「屆時,她應該已經能睜開眼睛。」
年輕的阿希德不只渾身牲口的腥血,其濃厚的鐵鏽味下,亦有一絲稀薄的藥草氣味。
「你是她的朋友,想必她會很高興。」
他笑了笑,遞出剩餘的熊脂和一小袋錢幣,阿希德反射性地伸出手接下。
「油脂融化之後可以當敷料,其餘的東西請當作是我的一點謝意。那孩子有你在身邊是她的福。」他笑著瞇了瞇眼,「柯因鎮上的人本想找這孩子協助夜巡工作,若她有幸能有你代勞,杜龐先生。」
「當你不在時,渡鴉會看著她。」他輕點滿屋子漆黑晶亮的鴉群。
弗里德前腳踏出小屋,阿希德終於回神,開口叫住他。
「等等,先生。」他手上還拿著那一小塊熊脂與錢袋,「我發誓為您守密,但能否請您至少讓我知道您尊姓大名?」
阿希德不會說謊。弗里德已從他的眼裡看到。
「弗里德。請你務必不要向那孩子提起,阿希德。」他緩緩地說,目光越過阿希德身側,投落在屋內的尼古拉背上,那如渡鴉展翅的灼傷燒在他眼底又熱又刺。
「否則,那孩子會很傷心的。」
弗里德沒有鳴笛,已經看見路克在不遠的樹影裡等他。他走近樹林,而路克亦踏近回應。弗里德一躍翻到路克背上,一手輕抓韁繩,回眸朝阿希德一抹輕笑。
「噢對了,」他像是想起什麼似地回過頭,「有空時多看看天空吧,阿希德。」
而路克轉身蹬起,躍入樺樹林深處,歸融為漆黑的一體。
自路克發情離開後,弗里德里希又過了四年才又見到牠。
那年他十五歲,而年滿二十歲的克里斯蒂安已從父親手中接下梵克里之名,坐上當家的主位。父親當家期間,一次也沒准他上鐘樓。於是弗里德里希央求兄長,這還是他生來第一次向克里斯蒂安低聲下氣,說他肯定比誰都能更不愧對自己的姓。
克里斯蒂安面有難色,然弗里德里希看不清他的難是出自何方。他當時終究是太過年輕,年輕而執莽,意圖逼迫自己走上家族的道。
克里斯蒂安說不過他,最終點頭答應,讓他在秋季的某日黃昏敲喪鐘。
那天雖說是黃昏,天空卻耀眼明亮,芒草全被染得金黃。弗里德里希攀上鐘樓,下方有父親與兄長仰望。那時候,父親的藍眼近乎稀薄,乳白的雲霧遮蓋了他的天空,但弗里德里希卻從不見世界於父親有何阻礙,父親上樓下梯,行走自如,手裡甚至沒有手杖。
他站在鐘樓上,秋風一吹,令他手腳不禁發顫,卻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興奮抑或是害怕。他伸手想敲鐘卻止不住顫抖。克里斯蒂安在下頭喊他,說梵克里不應是他唯一的路。弗里德里希不理他,心想乖孩子克里斯蒂安怎能了解他,怎能理解自己出生承受母親的死,像是鎖鏈一樣將他與梵克里緊鎖不放。
他握緊手,執意要敲下自己的喪鐘,卻看見遠方林中一頭雄鹿正佇立等候。弗里德里希一眼認出路克,好似牠的離去也不過前天深夜才發生。路克的大角如大樹的枝枒,粗壯寬闊。那天,路克沒有甩頭亦無踏蹄,僅是平靜地等候,牠沒有告訴弗里德里希,牠究竟是來迎接抑或送行。
這一切由你自己決定。弗里德里希遠遠看見路克漆黑的眼,彷彿聽見秋風將牠的話吹到耳畔細語。
弗里德里希怔怔,傻了半晌才發現自己早放開了鐘擺。他忍不住對空大喊,奮力呼喚路克的名,此時秋風撲到他臉上,撫去雙頰上溫熱的眼淚,那是母親對他親吻與擁抱。弗里德里希退到鐘樓深處,衝刺著飛躍出鐘樓。群鴉毫無動靜,群鴉仰頭見證,銘記他飛躍的身姿,將他的歷史刻入梵克里的記憶裡頭。
路克蹬躍而起,衝到半空迎接他。弗里德里希迎面撞上他的大角,鼻樑痛得他面部欲裂,然弗里德里希緊抱路克的頸脖,無聲地嚎啕大哭,眼淚浸濕路克漸厚的冬毛。他流著眼淚放聲大笑,路克載著他在草地上狂奔繞圈,慶祝他沒有死亡的死亡,牠仰頭嚎叫,為弗里德里希的降生欣喜若狂。
鐘樓下,渡鴉們振翅飛翔,為他送別,他的父親與兄長為他鼓掌。弗里德里希乘著路克狂叫,雙腿輕夾路克的側腹,耳下兩顆狼牙劇烈搖晃,他既不是誕生亦不是死亡,他即是生命本身,他即是活的面貌。弗里德里希仰身癱望天空,秋季的雲霞如紫若紅,暈染一片。世界那麼美,那麼亮。
他決心離家之時,無論父親或兄長皆無訝異,倒是眸光柔軟如水,欣慰地展臂緊緊擁住他。克里斯蒂安掏出一條銀鍊為他掛上。銀飾做工精巧,一副雄鹿的頭骨連帶大角垂上他胸口。克里斯蒂安說,這項鍊早在五年前就完成。
『它始終耐心等候,和路克一樣。』
他父親則親手以白漆將他自家族樹上抹去。塗料和他父親的眼一般白,然父親的手毫無顫抖退縮,他輕柔地將弗里德里希的肖像與名覆上白墨。
『你選擇脫下梵克里的名,但你永遠是我與你母親的孩子。』
他父親朝他伸手,指尖才觸到他的顴骨便開始發抖。弗里德里希低首,側臉迎上他父親的手,凝視父親的眼淚隨著面部的褶皺流動。弗里德里希俯首親吻他父親的眼角。
『我永遠與梵克里同在,爸爸。』
當日深夜,弗里德里希乘著路克奔離梵克里宅。渡鴉群起,漫天鴉黑,甚至掩蓋月光。而他父親和兄長偕同在梵克里宅內,凝視弗里德里希脫去鴉黑的外衣,以原始裸露的本質於森林徜徉。
自此,他對外自稱弗里德,不提全名和姓氏。絕大多數的時間裡,弗里德睡在森林,他動手將棺材擺上大樹上歇憩,靠打獵捕魚自給自足。偶爾進人類村莊協助接生,對象不分牲口人類。生命在他眼裡並無區別。時而,他亦與人體相擁,觸碰那些溫熱而歡快的靈魂。他縫製羊腸,畢竟他從未想過與誰相結連理。他並非無愛,而是自知愛得過於濃厚,導致他無法觸碰別離。他深知自己的自私與懦弱,他將這些漆黑深深地埋入心底,不願與人相待。
他向來掩藏得極好,幾乎不曾出過差錯。直到某年,他在港都向異國的行腳商換得一支伸縮自如的望遠鏡。望遠鏡能縮得極小,足以塞入他最小的皮囊。拉開又能看得極遠,無論是天上繁星如何閃爍,抑或是梵克里宅裡,又有誰敲響鐘樓,踏下階梯。
梵克里宅的數公里外有座山丘,站在那,梵克里宅的一切在望遠鏡下一覽無遺。弗里德時而坐在那,視線穿過望遠鏡的另一頭。
而他離家的十年之久,才見到有人鼓起勇氣,步下漆黑的渡鴉之道,嫁入梵克里家。對方一頭褐髮,目色溫柔如琥珀閃耀。弗里德忍俊不禁,對身旁的路克說克里斯蒂安還真是運氣好。路克垂著頭大嚼青草,抬起頭來一捲舌把草土舔到他臉上。
時光荏苒。當克里斯蒂安的長女出生時,一眨眼又是十年過去。那天雷雨咆嘯,弗里德依舊拉著路克來到山丘上,拉開望遠鏡,見到兄長跪在渡鴉面前痛哭失聲,渾身顫抖。弗里德沒說話,倒是路克垂著眼睫滴落淚水。弗里德用小玻璃瓶拾起路克的眼淚,綁在一隻紅鳶的腿上,請對方替他送回家。
兩年前,弗里德年逢五十,離家之後首度見到渡鴉來到他面前。渡鴉一路朝老家的方向飛,映入眼簾的卻只有焦垣斷壁,克里斯蒂安的屍肉焦黑不成人形,他的妻子胸口一箭穿心,數隻渡鴉無力地四散紛落。弗里德近乎發狂,抱著兄嫂的遺體跪地,悶頭痛哭不止。直到那時,他才理解父親多年前賞他的耳光,可憎的不是殺人之人,而是死亡如此無情,人類如此無力。
弗里德帶走每一具屍體,不論人或渡鴉。久違數十年,他重新觸碰死亡,他祕密地為死亡的梵克里舉行葬禮,心底一面慶幸他並未找到孩童的屍體。
他的祝禱詞半句不忘。在他送走克里斯蒂安之前,弗里德忽地想起他生前總與遺族相握。於是弗里德雙手緊握克里斯蒂安和他的妻子,深刻地將死亡牢記於掌心,才與他們道別。
『如今,死亡已將你們擁抱。』
之後,又過了兩年。渡鴉再度落入他眼裡。他終有機會能看清姪女的臉。她是如此柔弱而美麗,年僅十五,就擁有超越自己的勇敢。那時候,弗里德的愛一如淚水溢湧,他既是萬幸亦有悲痛,更對自己無法放棄的懦弱感到些許恨憤。他多麼想留下,多麼想擁抱尼古拉。
然而,無論他將尼古拉擁得多緊,死亡要切斷他們仍是那樣輕而易舉。弗里德感覺自己沒有資格面對她。他終究是對青年說了謊。
要是他就此與尼古拉緊緊相依,那麼傷心的肯定是他。他,弗里德里希‧梵克里,至今沒有與家族相擁的勇氣,沒能拋下對死亡的懦弱。而是選擇坐在遠遠的山丘上,透過望遠鏡凝視阿希德帶著熱食來到尼古拉身邊。他的姪女仍蒼白著臉,但至少眼底仍有光。她依然在那。
「有你在尼古拉身邊是我的福,阿希德‧杜龐。」
弗里德將望遠鏡收進腰包,不覺地面露微笑。一旁的路克抬起頭,鼻嘴頂上弗里德的顴頰,伸舌舔走他的眼淚。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