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一色

熱。

張開雙眼，他看著上方的天花板，不知不覺間已是滿身大汗。身邊的床鋪很空，他知道，卻還是伸手往那裡探了探。什麼都沒有。

「叮──咚，叮──咚──」

門鈴響了，他有些不情願地從床上起身，拖著步伐來到門邊開門。屋外的蟬鳴撲了進來，他瞇起眼適應熾熱的陽光，不自覺想起了剛才的那個夢。

「哥，早安！」來人的臉上帶著大大的笑容。「猜猜我今天帶了什麼？」

「幹嘛啊……」

「是麻糬！」她笑道：「我跟媽媽一起去買的喔，她說……」

他嘆了口氣，轉身進屋，妹妹跟在身後，一邊說著話，一邊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屋內的情況。櫃子上的相框被收起來了，客廳的角落堆滿雜亂的書本，一些古董收藏被棄置在灰塵中，明顯疏於整理。

「哥，你還沒吃早餐吧？我煮點東西給你？」她說：「煎蛋怎麼樣？」

「不要。」他走進浴室。「妳每次都燒焦。」

「什麼啊，你還不是一樣？」她笑說：「我聽嫂──」

話一出口就立刻停住了。他擰開水龍頭，聽見外面妹妹有些慌亂地扯著其他的話題，不過聲音被流水覆蓋，所以他聽得不是很清楚。

他又想起了夢中的那一片海。

肯定是因為夏天的緣故。

※

他討厭海，討厭醫院，討厭墓園，也討厭「節哀」這兩個字。

一個人生活又沒有什麼困難的，在遇到她以前，他也是自己一個人過。

「剛認識的時候，我還以為你喜歡吃焦一點的東西。」她說：「好吧，以後我來負責下廚。這樣對我們兩個人都好，在各方面來說。」

「妳其實是想煮自己喜歡吃的吧？」

「……才不是。」她瞪了他一眼，卻又無奈地笑了出來。「唉，真是的，你的個性啊……你啊，我說你啊……」

他不喜歡打掃，但是她的墓卻被打理得異常乾淨。他每次都會去花店買花，一定是她最喜歡的那種藍玫瑰，上面會擺著一張卡片，但裡面從來沒有寫過任何一句話。

在她還沒有進醫院的時候，他們家裡也常常出現各種稀奇古怪的裝飾品。他一向戀舊，她卻喜歡新的設計，兩人也曾因為這件事爭吵，最後全部的東西都擺在同一個地方，客人常常以為客廳就是他們的倉庫。

怎麼會？明明還那麼年輕。

真可惜……多麼有才華……

好像是遺傳疾病的樣子？如果能早一點發現就好了。

唉，生死這種事情，你要節哀，節哀──

熱。

太陽光直直照射下來，他脫下安全帽，抹去汗水，先走去熟悉的花店買花，再步行前往旁邊的墓園。家裡就任由妹妹處置，她興致勃勃地想要來場大掃除的樣子，但就算不那麼做也沒有關係，他一點也不在乎。

墓園裡的人很少，他走在墓與墓之間的小路上，想著上次來這裡已經是一個月前了，至少那時候他還會感到難過，或是有胸口疼痛的感覺。

來到墓前，他擦拭墓碑、除草、放上新的花束，最後一個人在石階上坐下。抬起頭，陽光刺眼，汗水掉進了眼眶，但是他沒有哭。他總覺得心臟像是麻痺了一樣。

「……我妹早上來了。」他說：「她跟我媽好像很擔心的樣子。拜託，都幾歲了，一個人又沒有什麼──我媽一直想要我出去走走，認識新的人。我覺得有點煩。我知道她擔心我。」

太陽緩慢地傾斜。他抬手擦了擦汗。

「我昨天夢到妳。」他說：「可是，夢裡的妳是什麼樣子？我在夢裡已經想不起來妳長什麼模樣了。明明還不到一年……還不到一年，我已經沒辦法回想起以前是怎麼生活了。我們是怎麼認識的？當初為什麼會決定在一起？那時候發生什麼事？我忽然沒辦法去想那些事，它們變得好像假的，我──」

他不再說了，自己一個人在石階上坐著，忽然發現不只是在夢裡，就連這個地方，這個寫著她名字的墓碑旁，她也好像不存在一樣。

偶爾會有些許微風。他回憶起今天上午，如果他妹妹沒有提起的話，那麼他可能根本不會想起兩人之間曾經發生過這樣的片段。

所以他持續討厭著海。

妹妹捎來了訊息，她忽然臨時有約，所以只有簡單整理一下就先回去了。他有點慶幸，其實希望家裡能夠保留原本的樣子。畢竟她就在那裡。

回到家，熟悉感讓他很快就放下心來。氣味還在、生活的痕跡也還在，彷彿往廚房一喊，或是打開房門，就會看見她迎上來，或是正在小睡。

桌上放著一本旅遊書。應該是妹妹從不知道哪個雜物堆中找到的，就放在麻糬旁邊，想勸他規劃一個旅行。那本書他沒有什麼印象，隨意翻了翻，都是很尋常的景點介紹──

一片銀杏葉從書中掉了出來，輕輕地飄落在地上。

「……吶，等我出院了，我們一起去這裡走走，好嗎？」她坐在輪椅上，把落到肩膀的銀杏夾進手中的書裡。「我喜歡海……我們去看海吧。」

他沒有實現這個約定。

在那個瞬間，房屋忽然變得異常空曠。寂寞震耳欲聾。

※

他去看海了。

搭上火車，蔓延的鐵軌就像是時間，他被載著往前走，偶爾有旅客下車。

抵達的時候正好接近傍晚，太陽西沉，海水讓氣溫終於涼爽下來，也不再出現讓人煩躁的蟬聲。

脫了鞋襪，他將褲管和外套的袖口捲起，聽見浪潮一下又一下地拍打上岸，還有海風就像是在哭泣。

「嘿，你喜歡海嗎？」她問：「我每天都在這裡看到你。」

「其實還好。」那時候的他聳了聳肩。「事實上，我還滿討厭海的。」

她笑說：「為什麼？那你還來這裡？」

「……因為太陽。」他說：「我喜歡太陽，尤其是夕陽。」

在沙灘上坐下，他聽著海潮聲，忽然想起了他們的初遇、相處的時光、還有好多幾乎被忘卻的事。

手中的銀杏隨著海風擺動，於是他放開指尖，讓那片葉子隨風離開，也不知道這樣算不算遵守了約定，只覺得海把她帶來，現在又把她帶走，而他好不容易愛上了海，卻又靠著厭惡海來記著被愛的感覺。

遙遠的太陽慢慢地跌進海平面，不一會兒，海水被染成了另外一個色彩。像是從水裡騰出了夕陽，眼前一大片金橘金橘的，波光閃動著、跳躍著，水面倒映著的無數的陽光。

「我們來看海了。」

吹著風，他將目光投向遠方。

夕陽和水面融成了一體。

海天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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