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湧

浪湧

Samir, Tsion, ft. Kuru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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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湛藍。
  穹幕之下,近期的沙漠不如平素安靜。

  ——沙漠從來不算安靜。
  沙海湧動,風捲雲伸,觀光隊的駝鈴從沙丘一端叮鈴地響。

  荒漠有豐盛的生命潛藏。蛇腹游走沙浪,金蠍伏於岩縫,蜣螂鑽營砂礫,細小物質聚積。遠方,又有四足動物蹄踏奔馳而過,震動傳入各類敏銳物種的耳朵。偶有難以名狀之物自地下行經,自空中翩躚游掠,或者無可見之大物行過群沙,踩牢砂礫,又被車轍追著去向,再難捉摸。沙海滿有繁茂的生靈暗湧。

  探勘隊伍依循探測座標前來,無數人造構件於岩帶沙間築立。
  車轍、人跡、探洞,封鎖線和營帳拉起,器械鑽入塵土。
  明處暗處,無數眼睛自沙中睜開……


  沙漠從不安靜。



  細瘦的日籍青年搭上吉普車,哈迪駕駛,蒙面的阿斯卡蘭靜坐副駕,臨時組成的小組前往基地西北方風成地帶岩層區。稍早前,他們在營地與早乙女淺蔥會合,作為受聘而來的探測哨兵,祈詠·阿斯卡蘭令人驚異的五感天賦在特定業界頗負名聲,從不與人交談的 𝚂 級哨兵,若有意願,感官能提供給她數里之外的情報。 𝚂 級嚮導薩米爾·哈迪,沒有人聽過他的壞話,然而,在業界中若要評比,不會只有純粹的正面資訊,總不可能最大的負評是這個男人作為嚮導不符日本人期望的嬌小印象。

  商人無利不起早,早乙女便是看中這些特長才藉仲介之手遠遞橄欖枝,並在傳統往來的電子郵件中獲得了官方且正式的回音。在開羅機場接到依約前來的哨兵嚮導一行人,日下胡桃自那時開始,就夾在兩名乃至更多的高大男女之間行動。不過十幾小時,他已經被迫讓其他人熟悉自身,例如他的長髮一如其名是胡桃色,名字念作 𝙺𝚞𝚛𝚞𝚖𝚒 不念作 𝙿𝚎𝚌𝚊𝚗、讀做苦嚕咪不讀庫入密,後頸露出的刺青也被撩起衣襬看了個遍,連跟隨哨兵的嬌小安靜嚮導也湊過來看了一眼……猶如少兒落入一群好事成人之手一番端詳賞玩,上了車後獨坐後座才有片刻獨處喘息的時候——勉強算是獨處,畢竟這對兄妹一離開人群就變得相當安靜——前提是他必須忽略阿斯卡蘭女士在副駕上偶爾試圖比劃手語,以及薩米爾·哈迪在她舉起手指、手勢還沒成型就能回答諸如「是我在開車還是妳在開車?安靜,小腦袋瓜嘰嘰喳喳說個沒完」、「我知道要到了」這件事,讓他非常在意。


  高級哨兵的感官究竟能到達什麼地步?她是否能聽見血液從心臟推至四肢末梢?
  𝚂 級嚮導的精神感知閾值要如何測度?他是否能覺察風沙侵襲正動盪我的感官?


  薩米爾把車停在長年風蝕形成的岩洞外不遠,低頭拾起一把沙塵在半空中捏散,後向祈詠點頭。他們在那裡留下一個信號點後上車繼續前行,接下來途經幾個岩洞都這麼做,直到嚮導在半路停下了車,向同時下車看了一圈的祈詠點頭。接著站在胡桃窗外的祈詠才打開車門,放胡桃下來活動。
  他們確認了胡桃身上的無線電訊號正常,留下一個信號設備放在車上,其他探測儀器則由兩人平均攜帶,胡桃左顧右盼,發現自己在這裡的作用只有不要造成兩名 𝚂 級的負擔。


  隨著薩米爾·哈迪和祈詠·阿斯卡蘭令人咋舌的默契、或精神相繫的因果,日下胡桃跟在兩名高大的異國男女身後,觀察少爺派他跟隨的組合是否能正常運作,至少得對得起少爺為此花的錢。任用兩人並不便宜,即便胡桃看過的高價交易不少,但本次人事支出至少到了連少爺看見帳面都得挑眉的地步。
  地形測繪和紀錄不僅得仰賴科技儀器,專業的實地考察亦不可少,日下胡桃調動自己的記憶領域試圖看懂兩人正在做的事情,然而無論是北非還是沙漠旅行都是他人生的第一次,光是習慣這樣的氣候和地形,在炙熱乾燥的豔陽下前進,對 𝙱 級哨兵體質的他來說就是一大考驗,至少紫外線已經在他裸露於陽光下的肌膚展開侵略。


  雲層伸出細絲,如精神觸肢般牽向另一朵雲。
  風自遠處揚掠,砂礫乘隙躍起、落回暖黃海面,蟄伏等待,就要到來的大浪將裹挾它們闖向遠方。
  進行測繪和探勘的薩米爾停下手裡的動作,在哨兵出聲前,他側首,看向祈詠·阿斯卡蘭。


  跟在男人身後的胡桃險些迎頭撞上對方,接著他像跟隨同伴轉頭的小動物一樣踮腳轉頭——沒看懂。

  戴著鍍色護目鏡及防沙面罩的蒙面女子在他們右手側前方不遠,回頭看往他們所來之處,封鎖區營帳的方向,地平線那端已被砂丘掩埋,再看不見蹤影。她象牙色的棉織頭巾迎風飄飛,全身上下包裹到指尖的女子仰臉向天。胡桃跟著觀察,他們所在之地微風徐徐,暖風拂過高大嚮導銀白色的眼睫,細小如塵的沙粒從他的睫毛梢被眨落、飛向它處。他更不懂阿斯卡蘭女士的動作和薩米爾接下來的發言了。


  停在前方的哨兵半抬起手。
  「哦噢。看樣子不太妙。」嚮導低柔的嗓音如歌響起,講話腔調有些韻律的薩米爾在棉織頭巾下的聲音顯得有些無奈,「要來了。」
  風和布料弄散了他的後語,胡桃沒聽清楚,往前湊了湊。「您說什麼?」
  「沙塵暴。」男人轉頭,彎腰貼向他的耳畔。頭巾下露出來的那雙綠眼閃爍,帶著胡桃無法意會的笑。「你得祈禱一下早乙女先生的安全了。」
  「……欸?」


  祈詠·阿斯卡蘭回頭,比了個手勢。連胡桃都能理解——加快速度,該撤的撤。
  雖然如此,兩人沒有棄置器械,只是手腳快速了點,動作不像原本渡假一樣走馬看花。他們收妥了一應物事後扛上了肩,轉道從另一側繞回車上。祈詠停下腳步,朝薩米爾比了比不遠處的一座岩嶺,薩米爾意會,示意胡桃跟著祈詠前進後轉身朝她所指之處大步過去。
  晃眼之間,日下胡桃從鏡框鏡腳之間的縫隙看著嚮導大步向前的方向。他馬上收回視線。這名安靜的女性哨兵可不跟嚮導一樣體諒年輕沒經驗的哨兵,她在沙礫與岩帶之間快速前行,沙漠炙熱的風如同她腳下無形的衝浪沙板。
  日下胡桃險些沒能跟上她的步伐。


  然而,再怎麼說好歹是 𝙱 級哨兵,胡桃能感受到大氣變化,天色不如稍早明亮。
  一如阿斯卡蘭的預測,和薩米爾所提出的論調:沙塵暴要來了。或者說,已經來了,就在前方。
  「嘿!胡桃!冒犯一下囉。」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青年眼睛一花便被男人一把撈起,像布袋一樣拎在脇下。薩米爾·哈迪——他一手夾著他大步前進,他的另一邊……有什麼東西。


  您是個嚮導……吧?他被拎起來大步跑向吉普車,在路上顛飛的時候沒少疑惑這事。



  置身沙塵暴之中是什麼感覺?
  日下胡桃大約會這麼回答:猶如置身火星。

  想當然爾,日下胡桃並沒有去過火星,今天以前也不曾見過真實的沙塵暴。他只知道,此時的風景就像電影所呈現那樣,大氣稀薄、悶而寒冷,沙塵懸浮其中,塵暴捲起沙丘與礫石中的氧化鐵,橘紅色的天幕滿是塵砂,停在岩洞一邊的吉普車就算拉下布幔,也在沙塵吹襲下幾乎無法瞧見蹤影, 𝙱 級哨兵的耳朵裡只聽見狂風呼號、塵礫夾帶碎石擊打在外頭車上的聲音。好在哈迪二人準備齊全,沿途收回了岩洞邊的信號器,最後躲在背風的一個岩洞中,頂級哨兵敏銳的感官甚至夠他們將車上物資都卸進短暫的避難所。
  煤油燈照亮了狹窄的岩洞,胡桃暗自感嘆起來,比起這兩個高大的外國人,自己的體型讓他此刻舒適得多。薩米爾和祈詠得彎腰屈膝才能進入的岩洞,他低個頭就行。除此之外,高級嚮導的精神屏障也讓人舒坦得心慌。就像回到本家、攝取了足夠的嚮導素、又被少爺漫不經心地疏導過的那種身心狀態,幾乎與此刻無異,無形屏障有如實體帳幕,據說等級夠高的嚮導光是豎立精神屏障就能讓人感到走進屏蔽噪音的舒服室內,看樣子所言不假……這個岩洞舒適得就差一個矮几、幾張坐墊,就是很舒適的小天地了。


  祈詠·阿斯卡蘭進了岩洞中之後就鑽到深處靠牆睡了起來。
  向來習慣先行守夜的薩米爾·哈迪,正蹲在那個麻布捆著的東西前方,準備要解開麻布。

  早先被男人夾著一併潦草塞進車後座時,胡桃聽見了麻布裡頭傳來斷裂的喀嚓一聲。他直覺曉得裡面不是什麼好貨,一路正襟危坐,就算吉普車幾個迴轉差點讓他因離心力被甩開椅子,也拉著扶手避免壓傷那個——八成是個人的東西。

  他屏住呼吸蹲走過去湊近了薩米爾,高大的嚮導沒有特地回頭看他,只是讓了點位置出來。
  「會怕嗎?乾屍。」
  蹲在他身後的胡桃輕輕搖搖頭,接著趕緊補上,「不會。」
  「好,那來拆禮物囉。」

  實在不太能理解拆禮物這個幽默感。比起禮物,難道不是更像未爆彈嗎?
  日下胡桃拉緊手套,從槍袋後方拿出隨身筆記用的小冊子。

  「……你還要做筆記啊?」薩米爾聽見動靜轉頭去看,一臉稀罕的端詳起了胡桃,「這年頭挺罕見的。」
  胡桃打開筆蓋,做好書寫的架式,「嗯,我怕記不清,寫上去比較保險。」
  「——那,」薩米爾沉默的看了他片刻,從一旁的背包裡掏出了一台拍立得和GoPro,「這還要嗎?」
  「……」胡桃沉默。他總是會忘記自己是個有手機的現代人。
  沉默並不能辦好事情。青年為了自己的遲鈍無奈片刻,趕緊開口,「要,謝謝。」



  一如預料,當時祈詠所指之處,他並沒有錯眼。
  為了跟上 𝚂 級哨兵的腳步沒能定睛遠望,但一瞬瞥過的推測和此刻所見,確實是乾屍。隨著嚮導興致勃勃的拍照記錄,配合戴上頭燈打光的胡桃在本子上一五一十寫下所見。

  屍身穿著古舊衣物,形制並不現代,也不是他記憶中的歷史服飾。
  屍體的眼球奇異的沒有腐爛,主要成分是水與膠原蛋白的眼球,死亡後失去了水分往往會快速萎縮崩解,就算是沙漠這般炎熱乾燥的環境,若無人為介入也難以保存,這個乾屍卻睜著眼睛。雙瞳盲白,胡桃沒有什麼法醫學識,只能如此形容:它的眼珠好像經過了人為處理,沒有崩解,就像蒸魚時魚目被裹上一層蛋清,在水蒸氣蒸燻之下半熟半透就出了鍋。
  它的手心佈滿符號,延伸至指節,沒往腕處走。胡桃停筆,接著將符號摹寫下來。


  薩米爾慢條斯理的等待,等他寫完了筆記才抓起屍身抖動、翻看,看上去對過往的人毫無敬意。
  「等一下。」胡桃忐忑的看著薩米爾翻看屍身,突然瞪大眼睛,冷不防出聲。
  「嗯?」
  「他的嘴裡是不是有東西?我的眼力很好——」他想起了在角落的 𝚂 級哨兵。「呃我是說,還不錯。」
  薩米爾朝他彎了彎唇角,知道了他突然的比上不足。「行。」

  薩米爾掐開屍體的下顎骨。
  胡桃打開手電筒,從乾屍的口腔中撿出腐蝕的羊皮卷殘片。風落之地,在▒▒▒不歸之角。

  日下胡桃沒怎麼看懂,他看著薩米爾將羊皮紙片放進帶來的夾鏈袋內、壓出空氣後保存。接著他目瞪口呆的看著薩米爾從口袋裡掏出小刀,將刀鋒位置平貼乾屍的手掌,「要嗎?」
  「……要什麼?」
  「帶走啊。你是想片回去?還是帶個伴手禮走呢?」
  「……我想,符號比較重要吧。有拍照就好……嗯。」
  「好喔。既然照片都拍完了。」薩米爾接著剜出了乾屍的眼睛。

  日下胡桃瞠目結舌,眼睛瞪得跟乾屍的眼眶差不多大。



  沙塵暴持續了七個晝夜,日下胡桃在其間體驗了一把有如火星旅遊的活動。
  𝚂 級嚮導與哨兵輪流守夜,他們看起來相當習慣這些。(竟然還帶了飛行棋)

  水和糧食似乎沒有少過,排泄物也在哨兵的力道下有足夠的掩埋,除了沒得洗澡之外,身上始終很香的兩位異國導遊還讓他嘗試了他們使用的香水,嚮導在他皺起鼻子時爽朗笑了起來。

  身邊有 𝚂 級的哨兵嚮導存在,日下胡桃並沒有錯失這些機會。他也試著體驗了沒有極優屏障保護之下的真實世界。
  然後日下胡桃理解,他的精神屏障已經相當堅韌,到了此地,仍遠遠不夠。
  當他試著離開安逸的帷幕,就被撼動感官的巨大蜂鳴包裹,耳鳴從腦仁深處爆發。天色如同染血的布幔,月輪成了鑲滿銅釘的門扉,巨蛇盤據沙丘,在門邊低語古老而未明的蓋綏達詩句。牡丹與檜木香從精神深處綻開,留在潛意識裡的暗示與狹洞內散發異常的不祥,兩相對立、雙方交鋒,他兩眼一翻,落入一個溫暖的懷中。

  他體驗了一把 𝚂 級嚮導的溫和疏導。對此,他的記憶並不明確,只記得懷抱溫暖而柔軟有力,嚮導的低語如輕輕推門一般打開他的屏障,精神觸肢如同一張蠶絲薄被裹住了他,就像夏季裡吸飽了冷氣的涼感絲被一樣舒適。精神圖景裡,書櫃被好心的整理過了,圖書室內的紙墨氣味變得乾淨整潔,精神嚮導那隻小鼠睡得肚皮朝上、在書桌中央攤成一張圓餅,毛色油亮光滑。
  要怎麼說,確實令人上癮,難以留下負面的評價。真的要說,恐怕最大的質疑是這個男人作為嚮導,體能怎麼跟本家的 𝚂 級哨兵很有得比了。


  如果不是醒來後被揩去嘴邊的口水,笑著和他說「你記憶裡的希伯來文語法結構有點問題,我教你點日常對話好了」後笑咪咪的押著他學了三天的希伯來文(連祈詠那個並不講話的哨兵都加入了行列),大概會更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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