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看,此時此刻一個醜男即將被分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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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走兽我会永远视奸你

  

  總而言之,趙活要下山,因為不知遊歷江湖具體要做些什麽,便暫時決定沿著西武林盟中各門派走上一遭。

  好…呃,可能也算是好消息吧。龍湘聽見他要走,便咬著個雞腿,迫不及待找上來,搖著他的肩膀說她也要去她也要去,趙活最開始想說這樣不太好……但雞腿女俠見他面色遲疑,又可憐兮兮地低下頭,像是被人無端踹了一腳肚皮的小狗。他這人向來吃軟不吃硬,實在沒能抵得過她濕漉漉的上目線,咬牙點了點頭。於是被興高采烈的異姓阿姊往嘴裏塞了個大雞腿,叫她抱著手臂,反復說了好幾遍弟你天下第一好!…可憐趙活歷盡艱辛,好不容易得了個武林盟主的稱號,卻險些被一根雞腿生生噎死。

  ……而壞消息來得同樣突然。唐布衣為逃脫即將就任掌門的悲慘命運(他在正心堂說這話時被唐錚毒啞了喉嚨),死皮賴臉地貼在了他身後,幾乎是拐著他的脖子下了山。

  這兩個消息混在一起……真不清楚究竟是好還是壞了。至少在下山的那日,他被大師兄扛在肩上,死命去捶他的背,只在呼嘯的風聲中聽見一句「哎—呀—殺—人—魔—要—追—過—來—了——」而龍湘在山澗縱越,慌張的聲音驚起了樹上好多只的鳥雀:「唐布衣!你把我弟給放下!放下!」

  事後…乃至這同行的一段時間,這白衣女俠由此跟唐門的浪蕩兒起了好多次沖突,到了最後,不外乎是把趙活護在身後,好似一不留神,此人便會化身兇惡妖鬼,把她一拳能捶死三個極樂教護法的弟抓去吃了。唐布衣見她這副模樣,總是笑得直不起腰,胡亂用手指去擦眼角的淚花:「師弟!你這哪是給自己認了個姐啊?分明是找了個娘!」

  龍湘聞言,慌慌張張地回頭看他:「弟!我不是…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怕他又把你……」但她嘴太笨,你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只剩趙活看著狼藉的廂房,沉默半天,溫和地拍了拍她的手臂:「湘姐……我曉得的。」

  下一秒,他面色猛地一變,霎時猙獰十分,成了真正的兇惡妖鬼:「你左我右!把這賤人綁起來!賣給店家來抵房費!」

  至於唐布衣有沒有真的被賣……這點暫且不提。他將另一間完好的房間留給龍湘,再勉力把自己這間屋收拾出了人樣,便和衣就寢,很是疲憊地倒在了床上。唐布衣被綁緊四肢,嘴裏塞了枕巾,支支吾吾地在桌板上打滾。趙活只當他是一具會動的屍體。

  他背過身,想著接下來要往哪邊走……想著在上個地方收到的唐門的信……想著龍湘…想著旁邊滾到了地下,噗通一聲響的大師兄。

  …也不知道他們二人究竟是何情況。趙活默默念叨著。在大師兄裝死前,湘姐明顯是對他有意的……但要我拋去唐門弟子的身份,客觀地來評價他,也不能說此人就真的配得上湘姐。

  他拽了把枕頭,越想越是憂心:…就像之前,他那般輕薄於人…如此舉動指不定做過多少遍。錦香宮的盛雪姑娘,都為了這廝癡心到那般田地……實是已多情到讓人覺得面目可憎的程度。而湘姐,要說她有哪點不好,便是性情純善過頭,笨拙得令人時常提心吊帶。別的暫且不提,大師兄真能照顧得好她?他自己都需要別人來看顧呢!…唉……但看她模樣,許是還對他有不少掛念,平日裏不還是一副歡喜冤家的情景?……只是我答應過溫夫人,既要顧好她,便也要擦亮眼睛,好生為她未來的夫婿把關………若是把大師兄捉回去當了掌門,與二師兄一起嚴加管教,此人能否變得稍微穩重一些?

  他想著、想著,最終憂心忡忡地合上眼,睡著了。但未曾想第二天一睜眼,先前被點了穴位,捆成一團粽子的人竟然膽大包天地爬上了床,半只腿搭在師弟身上,箍著他肩膀,睡得正香。叫趙活頓時心如死灰,憤怒地朝他腦袋上來了一肘,接下來這幾日,唐布衣便只能頂著額頭上的包趕路。

  他們一路南下,期間路過數個大大小小的門派,直到來了宋國與大理接壤的地界。畫中仙帶著錦香宮剩余門人,當真在南盤江附近造了個無人管束的小國。此間一切照舊延續著溫夫人定下的規訓,就連布景,也是像極了往日洞庭湖畔點點煙波。龍湘見了諸位師姐師妹,又是哭得稀裏嘩啦,被華仙兒伸指戳了額頭,笑她:「傻師妹。」

  她抽抽噎噎,淚眼朦朧:「師姐……你又不告訴我……你們所有人都知道…又把我忘了……」

  華仙兒挨了挨她濕透的眼睫,替她抹去幾顆淚珠:「你不是說自己已經是唐門的人了?哪還這麽像孩子呀……天下之大,緣來緣去緣如水,連這點悲歡都受不了,以後可要如何是好?」

  她咬著嘴唇,不說話,睫毛一扇,又是往下掉了好多粒淚水。趙活見她眼淚越流越兇,生怕她哭岔氣,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子:「…湘姐?」

  他不說話還好,一說話,這雙目通紅的女俠就像得了赦免,轉過身,毫無道理地沖著他嚎啕起來:「弟…!」

  她邊哭,邊用手去抓他的肩膀。把流得到處都是的鼻涕眼淚全往他衣服上蹭。此舉當著華仙兒的面,真是要把趙活頭發都給嚇得倒豎,既不能使勁將她推開,又不好順著動作去拍她的背。只能舉著兩手,呆呆站著,任由她蹭來蹭去,痛痛快快地哭夠了,吸著鼻子起身,才好不容易重得自由,不甚自在地動了動肩膀——再迅捷飛身,閃過畫中仙射來的一支暗器。

  「前輩!?」趙活發出一聲不出意料的驚呼。

  「師姐!?」龍湘發出一聲預料之外的驚呼。

  而這頂著工筆仕女面,手捏蓮花指的國主,卻只是哦呵呵地一笑:「賤人。這般不懂得憐香惜玉,我便是把你心肝剖出來,都算太輕了。」

  趙活憑空挨了罵,也只能訕訕撓著臉。龍湘卻一連向前三步,擋在他身前。她面上淚痕尤未幹,神色卻變得很認真:「師姐…!你…你別對我弟下手!」

  華仙兒嘴唇微動,似是又要吐出些叫人聽得噴血的刻薄話語。但正當此時,從西北方飛來三枚金錢鏢,使她不得不蓮步輕移,縱身避其鋒芒。龍湘眼前一閃,心中隨即咯噔,再回頭時,果然見趙活扯著師兄的手臂,同他糾纏打鬧著上了屋頂。

  「你這賤人!皮又是癢了!?」剛才還被罵的趙活開始罵起了別人。

  「師弟,你這麽不領情?」被罵的唐布衣笑嘻嘻的,「小白眼狼。我可是剛逃出來,就立刻跑來救你了呀。」

  他此話剛出,不遠處,便窸窸窣窣傳來了女弟子們輕盈的足音,其中一位仰起頭,見著了他倆手臂相纏的扭曲姿勢,擡手一指:「那飛俠人在這兒!」轉眼看見趙活,又是嬌喝:「…盟主!還望您能幫小女子們一把!」

  趙活陰惻惻一笑,頭也不回地應她們:「好啊!且等著我將這薄幸淫賊拿下,替你們綁了放在殿內,願者自取!」

  唐布衣故作驚訝:「哇!你手段好生腌臜!還敢自稱是武林盟主呢!?」

  到最後,是龍湘飛上屋檐,拔劍將弟換了出來。她一手繞指柔劍使得出神入化,貼著飛俠袖口滑過,給他外衣劃了條好長的口子。看得唐布衣直挑眉:「好俊的功夫!女俠是想給我身上再開個透明窟窿?」

  龍湘聞言,眉心突突一跳,沒能繃住肅然的神色:「我哪有!?……你別把我弟帶壞了!」

  唐布衣真有幾分驚奇起來:「我帶壞他?……哎呦…你真是……我帶壞師弟……」

  他捂著肚子,也不打了,轉而旁若無人地癲狂大笑起來。氣得龍女俠霎時眼角飛淚,險些真要遞劍刺他腰間,只留趙活被他倆這一來一回嚇得瞠目結舌,魂飛魄散。他先好聲好氣地把頭發蔫蔫的阿姊哄好(唐布衣在旁邊笑這回輪到他當娘),再借來繩子,把大師兄點穴後倒掛在房梁上,當餌食似的放著。一直到晚飯,才將這鬢髮散亂,衣襟松浮的飛賊取下,卻又被此人纏上了身,賴在師弟肩上不肯走,哎呦哎呦地叫喚著他的薄情寡義。

  夜裏,趙活就著燈光,牽起那件青色的外衫,一針針給縫好了。

  他們抵達這邊陲小國時,天氣已然入冬,顧及旅途腳程與同行人的境況,趙活當下做出決定,準備在此待上一月,過完新年再走。於是接連半個月,趙活擦幹頭發,準備和衣入睡時,窗戶都會被一人伸腳踹開,帶進滿室寒涼的冷風。又有時,他在外室寫完回信,擎燈返回內室,就能發現床上多了個鼓包,唐布衣只著一身雪白裏衣,趴在榻上,多是在吃從夥房順來的零嘴,手裏翻著簿稀奇古怪的話本。

  不論如何,趙活都要被氣得直踹他屁股:「死東西,賤東西!從我床上滾下去!」

  他半點害臊都無,反而還要皺起眉毛,很是哀怨地看著他:「趙郎!你怎可這般無情無義?留你師兄我一人在這魔窟……差點就要被那些小娘子燉來吃了!」

  想來他獨身睡在臥房,的確是所謂群狼環伺的可怖情景。若是換成當年在錦香宮的葉雲舟,趙活倒不介意騰出半張床鋪,抵足而眠。怎奈何這人渾身上下沒一個好詞,叫他只看一眼,新仇舊恨登時便會襲上心頭,不說怒火中燒,至少也是惱火十分。

  如果要說什麽還能稱得上慶幸,那就是他如今這一身比飛俠高了很多的武功。往往,趙活只是陰險地勾起唇角,再熟門熟路地從床底下掏出麻繩,將這好大一只淫賊捆在桌子上,遂不再看管。而到後半夜,唐布衣解開身上的穴位後,又要偷偷摸摸溜到床榻上——師弟睡在裏側,面朝著墻,不知道為什麽,留了半個溫得很暖的外邊。

  他們如此打鬧了一段時間,終於在某日,被清晨候在廂房門外的龍湘看見了。她手裏原本拿著冊書,蹲在門口,嘀嘀咕咕地用撿來的木棍戳著地面,不曉得畫了些什麽。乍一聞房門吱呀,便像是見著米糧的小雀,很欣喜地擡起頭……對上了正打著哈欠的唐布衣的眼睛。

  「……」她那微微泛碧的眼瞳悄然睜大,嘴唇也跟著張出了弧度,卻沒能發出一點聲音,「……」

  唐布衣一楞,接著卻是坦坦蕩蕩,沖人眉飛色舞地笑起來:「怎麽?大清早就來找——」

  「——擋著路幹嘛!」趙活在屋子裏,伸出腿踹他,「還要——湘姐!?」

  每當有弟在時,這個做姐姐的似乎才能找到主心骨。她飛似的從地上起身,擠開好大一個的閑雜人,抓著趙活的手臂,慌裏慌張地問他這是在做什麽。趙活遭她一撞,好險沒有跌倒,只是用怨憎的眼神看了看門口立著的罪魁禍首:「他——…這兒的弟子也忒熱情,他那房間估計確實住不了人…把我這兒當避難所了。」

  龍湘追問道:「那你們……你們睡在一處?」

  趙活疲憊地眨了下眼:「………只有兩個時辰。」

  「兩個時辰也不行!」這娘子突然放大了聲音,抓著他的手用力,瞳孔亦是驚得圓圓,「不可以!」

  唐布衣理著臂上的暗扣,聞言,似笑非笑地望了過來:「這是哪門子的不行?又是怎麽不可以?」

  趙活斥他:「你再惹火!」

  龍湘顯得又氣又急:「當然不行!你既有自己的房間,又不是離不開人的小孩,怎能一天到晚都纏著別人!?」

  趙活自然與她是一國:「湘姐說得對。」

  唐布衣卻朝她吐舌頭,毫無悔意:「就要就要。」

  龍湘拔出了腰間佩劍。

  他二人湊到一堆,似乎已然與雞飛狗跳一詞脫不了幹系。偶爾,在忙著把兩人扒開的時候,趙活會想起很久以前……也算得上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時他武功拙劣,仍只是個名不見傳的唐門雜魚……湘姐和大師兄鬧得還是一樣的兇,把他夾在中間,嘴皮子都說幹了,才能勉勉強強把事端止住。而現在………只不過簡略了些步驟,依舊愁人。

  但要是說實話,這其實是趙活下山以來過得最為清閑的日子。白日裏,唐布衣許是在躲那些思春的娘子們,不能往隨管事張羅著新春事宜的師弟身邊湊。至於龍湘,趙活便不曉得她在幹嘛了。他偶爾路過,能遙遙看見她與仙兒師姐交談,或蹙眉,或糾結,或訝異,一息能變三個表情,即使路上見著,也很少和他搭話,只是擡眼看過來,扭捏地道了句招呼,才若有所思地喃喃著什麽走遠。

  不曉得除卻他眼皮子底下,是否還有沒被阻止的事端發生。但就算發生了,估計也沒能鬧出什麽震撼的動靜。無論如何,時間便在這浸在淡淡憂慮的平和中溜走了。

  他們一行人中,龍湘算是回家省親,唐布衣不添亂就算不錯,唯有趙活頂著個還沒卸任的盟主身份,手腳勤快得嚇人,從臘八一直忙到除夕,最終遭準備年夜飯的弟子轟出房門——哪有客人來替主人家備飯的道理?負責夥食的師姐上了年紀,夾了盤剛出爐的糕餅,眼神慈愛地遞給他:「盟主先歇息著去吧。吃飯時自有人來叫。」

  趙活摸摸鼻頭,說曉得了。接過盤子後,才發現底下黏著什麽東西。走出夥房,將其摸出來一看,是一個用糯米粘在瓷盤下的紅包。

  「……」趙活說,「……」

  這下,他是真不好意思再去打擾。但左右找不到什麽事做,只能端著盤子,灰溜溜回了房間。糕餅分了芝麻餡和紅豆餡,暖熱得很。趙活嘗了半塊,覺得太甜,便將吃了一半的餅子用紙包在旁邊,等著晚上守夜時當零嘴。

  他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卻實在是閑不住,嘟囔著自己這人怎麽這麽下賤……開始收拾起本就很幹凈的臥房。地今早才掃過,桌子和書櫃常被碰著,也沒什麽灰塵,他轉悠了一圈,無所事事地來到床前,看見疊得很整齊的被子上放了張信紙。

  恐嚇、戰書、威脅?撿起來一看,上面只極盡簡短地留著一句話:弟。今夜亥時,江畔得見。

  …湘姐?他又嘟囔了一聲。把這張紙拿高,對著底下打量,並沒找到有什麽暗層或其余字跡……這只是一張熏著香,平平無奇的紙。

  她找自己又有什麽事?趙活沒想明白。也沒等他想明白,關得好好的窗猛地吱呀作響,接著,就伸出來只護腿綁緊的長靴。他看得眉心一跳,將紙塞進胸襟,閃身到了窗畔,握住木窗兩側,用力向內壓——

  「哎、哎!師弟!」唐布衣用手抵住他,「別關!夾到人了!」

  這人頭肩上蓋著層薄薄的雪,輕飄飄地掉在地板上時,也似一片雪花般的輕盈。唐布衣隨手解開棕色的發繩,眼見要用那頭半濕不濕的長髮大搞破壞,看得另一人心驚肉跳,直接把自己的手帕甩了過去。

  「拿這個擦。」趙活說。

  他將那方沒繡任何東西的淡藍布料接住,攤開看了一會兒:「之前沒擦過什麽怪東西吧?」

  「以為人人都像你!」趙活罵他,「趕緊弄完趕緊走。」

  手帕只有他巴掌那麽大,唐布衣便把頭發順到胸前,將巾帕裹住髮絲,慢慢用手掌摩挲著:「師弟。」

  趙活在倒茶:「幹嘛?」

  「晚上要放煙火呢。」他翹著腿,在床畔坐下,「聽說是向大理那邊采買的,不曉得跟蜀中那邊有沒有什麽不同——」

  趙活把茶塞他手裏:「不去。」

  「我話都沒說完!」唐布衣擺平雙腿,眉頭蹙著,露出副忿忿不平的神色,「你這語氣,難不成還有哪位小娘子瞎了眼……好燙!」

  那茶水才泡好不久,正是最燙口的溫度,叫他狼狽地吐出被灼傷的舌頭,懸在外邊,說話不清不楚:「看不看還能由你決定?……反正你沒事做。師弟,我要喝鵝黃酒,還要吃椒鹽炒的花生米。」

  趙活額上蹦出青筋:「把你殺了炒肉吃,要不要得?」

  唐布衣捧著杯子,眼睛從散亂的額髮下看過來。他的唇上沾著水,亮晶晶的,露出點艷紅的潤色,卻難得地、不去搭理那句貧嘴的惡言。只是這般彎著眼睛,笑著,又恍如毫無笑靨,靜靜望著他的臉。

  他看了有一會兒,一個字也舍不得說,仿佛師弟的那張醜臉有多玄奇精妙……醜得多驚天動地。

  「…幹嘛?」趙活被他看得有些發毛,索性直起身來,把窗臺上淋漓的幾點水拭去,「有話就說。」

  他的眼角於是垂下,春水化凍地蕩開嫵媚的清波。這登堂入室的家夥笑嘻嘻地喝了口茶:「你應了誰的約?」

  幾乎下意識地,趙活的心頭一跳。因為這件事牽涉得……有些微妙。他不由得在口中暗自囫圇幾句,還是有點搞不明白眼前人到底是怎麽個想法。最終決定實話實說:「我……」

  「別說了。」

  唐布衣抿了抿舌尖,好像被燎了個泡:「反正呢…我對你的什麽個情緣也不感興趣。」

  趙活張嘴就駁:「哪是情緣了!」

  他狡猾地笑了笑,眉毛挑得很高:「有情緣的都這麽說。」

  這人一旦認定了什麽,那就是死纏爛打也拐不回來。不曉得他是故意,還是單純只想惹趙活生氣。說完這句話後,便帶著身未散的寒氣,如一縷從窗欞間漏進來的冬風,輕輕拂過房主人的後腦:「這個借我。」

  他扯走師弟束發的髮帶,仗著自己的好輕功,得意十分地哼著歌,從大門滑走。趙活被那冰涼的長髮糊了一臉,動作先是遲緩,再是震怒:「唐布衣!」

  飛俠融在了屋檐的落雪間,只留給他一串囂張的長笑。

  ……所幸趙活此人飽受其十幾年的折磨,已對動心忍性一詞的含義爛熟於心,要是每件事都要認認真真地發回怒,自己恐怕早在去飛石幫挨打的時候就被這廝氣死。但一直到晚上,他找了半天,都沒再看見大師兄的影子,只有好些個女弟子哀哀切切來問他:「盟主可知飛俠身在何處?」

  趙活放下碗筷,把醞釀好的惡毒字眼與飯菜一齊咽下:「不清楚。他許是另有事去做,要晚些再來吃。」

  弟子們聽完這句話,愁眉不展地四處散開。有人與他多說幾句:「亥時會燃煙花。盟主若有興致,可留下來看看……也可邀人一齊看看。」

  他「哦」了一聲,低頭道謝。剛要繼續動筷時,便察覺側方襲來了一道明目張膽的視線。龍湘嘴裏塞著根雞腿,睫毛眨得飛快,與他對上眼時,又忽地低下頭,扒拉著見空的碗。坐在旁邊的師姐順手給她夾了幾筷子菜。

  「多吃點。」師姐說,「你都瘦了。」

  龍湘含糊地點著頭,筷子動了會兒,慢吞吞地直起腰,往趙活碗裏添了根很大的雞腿:「弟,你也吃。多吃點。」

  趙活受寵若驚:「多謝湘姐。」

  「這有什麽好謝的。」她笑了一下,表現得卻像是松了口氣,「你就當……這兒是你家。不用太拘謹。」

  他正想再說些什麽,上位的華仙兒突然翹指一笑:「是呀。你這醜男就盡管捂著嘴偷笑去…要是敢嫌棄,便把你這身皮剖下來,點作天燈也算是死得其所。」

  「前輩!?」趙活發出一聲意想不到的驚呼。

  「師姐!?」龍湘發出一聲慌亂失措的驚呼。

  華仙兒不再言語,哦呵呵呵地探筷子,夾走塊甜藕:「吃飯。」

  席畢時,離約定的時間還差幾個鐘頭,他去夥房留了幾道菜,放在食盒裏,妥帖地用內力溫著帶回了房。屋內亦不見失蹤了整晚的人影,唯有桌上擺著剛送來的新茶,裊裊冒著熱氣。

  他再看了看,盤子裏放用紙包著的半張餅也不見了蹤影。大概端茶的弟子以為是沾了臟汙,不能再吃,便拿走扔去了。

  大師兄若想躲著人,誰都沒辦法把他找回來。要是在唐門,二師兄的感應還算靈驗些,至少在他不是真心不見人的時候,總是抓著藥瓶走,回來的時候,手上就拎著一個哎呦哎呦直叫喚的人。有幾次實在找不到,唐錚便兇惡地冷笑一聲,繼續去看爐子的火……往往要煉出幾枚藥效極為兇險的毒藥,等著往後頭自己回來的人嘴巴裏塞。

  左右找不得什麽方法。趙活用布將木食盒蓋著,前去赴約。

  今夜月隱雲後,銀漢迢迢,漫山遍野,皆被輝輝星子映得如蒙靈光,爍著層輕薄的銀霧。趙活踩過咔吱作響的薄雪,在星光與雪色之間摸索前行,直到撥開江泥上長著的枯枯青草,輕悄地用足印踏上卵石,才看見一枚窄葉似的小舟,繞著繩,在粼粼的江面上輕輕漂蕩。

  ……趙活的呼吸放輕了。

  在這木做的小小船座上,赫然立著一位手持竹篙的娘子。她身著的雪白羅裙,邊緣印染著竹枝青翠的淡淡綠意,便像是神女下凡時途經綠茵的恬淡,縱使天上白榆,也冷浸佳人淡脂粉,顯出夢幻般易碎的仙姿佚貌。

  她察覺岸上足音,轉過頭來,髮間新簪的珠翠搖響,額上花鈿也瑩瑩一閃,端是清麗無邊。

  只不過,這美人一開口,遙不可及的距離感就細細碎出了裂痕:「弟!」

  龍湘沖他揮著手:「我在這兒!」

  趙活猛一眨眼,回過神來,後知後覺心跳砰砰。只待飛身而起,靜靜落到船尾,好不容易,喉嚨深處梗塞的冰才慢慢地化成灘柔水。

  「…湘姐。」他撓著臉頰,心中惦記著方才的失態,不免有些難為情,「你今日的扮相……真美。」

  龍湘的眼睛微微睜大,接著,面帶羞澀地笑了一下。

  「真的呀?」她很輕地問。

  「比珍珠還要真呀。」趙活答她,「即便是南海最大最耀眼的蚌珠,分明也比不上我阿姊的半分光輝。」

  「……」龍湘眨著眼睛,「……」

  她鮮少露出如此柔軟又鮮妍的,同尋常女兒家相似的姿態,眼波流傳之間,既是靈動,又是生澀,仿佛不知如何是好。到了最後,只是抿著唇,嗔怪似的斥他:「…你就別取笑我了。」

  「我哪有?」兩相比較,不免自慚形穢,趙活笑得很不好意思,「你就是如此美麗呀。」

  這白衣娘子輕咳一聲,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只喚他坐穩,便用長桿輕點水面,向江心穩穩遊去。

  夜中風平浪靜,小舟拖曳的漣漪墜出好長一條線,被星光一照,泡沫亦是珍珠般無暇的白色。行舟至中央,龍湘將竹篙放在船畔,理理裙擺,不甚在意地坐下,握起了小舟中早早擺好的一只酒杯,斟滿八分,遞到了趙活面前。

  他接過杯盞,心中不免惶恐:「真是折煞我了。」

  龍湘抿嘴瞧他:「怎麽又說這話?往後不準說了。」

  趙活連連稱是。

  酒液清清,回味甘甜,口感並不烈灼。推杯至盞,飲過四五杯,往事便順著酒水,柔柔浮上了面。

  「……那時,你遭石灰粉捂了眼睛。」她單手托著腮,「我先前既救你一命,後反過來被你所救,一來一往,多得是彼此緣分,便無論如何都要想著與人結交……」

  「是有些痛。」趙活應她,「湘姐也很難纏。」

  龍湘舉起手,作勢要打他。趙活順著她動作躲開,說了好幾句不敢不敢,才讓這天上來的仙子重新變回端莊的模樣。

  「我們認識很久了。」龍湘說。

  「的確很久了。」趙活算了算。

  「一切也經歷了許多事。」龍湘說。

  「都已經被拿去當話本賣了。」趙活想了想。

  「是啊……都已經過了這樣久。你也不再是那個破廟裏需要我拔劍護著的人了。……你幫我、助我、護我…以至於救我,這些事情,若是讓我一件件數清,只怕是要惹得師父入我的夢,罵我心思愚直。」龍湘說。

  「是湘姐性子太過單純。」趙活理了理。

  「……你不必為我開脫。我知道自己腦袋不好使,總是一根筋,到頭來,要花太久、太久的時間與精力,才能想明白一件事。」龍湘說。

  「如今搞懂了嗎?」趙活問。

  龍湘看著他,忽地一笑:「當然。」

  隔了會兒,她又湊近著問:「你不問問我是什麽事?」

  這酒並不太濃,也不燒胃。但她喝起酒來,總是容易臉紅。龍湘頂著染上暈色的面,眼睛略略泛濕,親昵地再說了一遍:「你不問我嗎?」

  這話聽上去,幾乎是迫不及待炫耀的總角幼子了。趙活心下覺得好笑,臉上卻顯得很誠懇,鄭重其事地對她垂下頭:「是什麽?」

  龍湘又笑了。但這一次……她的笑容顯得更輕,更薄,卻也更為安寧。那仿佛是從誰的夢中截去的良辰美景,輕柔地碾碎,寬和地散開,醞釀成幸福一般的淺淺碧色。

  她的嘴唇微動:「趙活——」

  正當此時,火樹銀花乍起,照亮了半邊墨一般深沈的夜空。但習武之人耳力向來聰敏,他又怎會因這動靜而錯過對方的話?趙活看著她被繁星與煙火映得閃閃亮的面容,一時也被那璀璨的美麗奪取心神,訥訥不能言語。

  但是,在這天邊乍開的煙火下,在這將星空點燃,昭示著人世歲歲的融光下,趙活沒有聽見她的聲音……或許說,他沒能聽見。

  趙活聞到一股甜膩的香氣。

  「哎。」有人捂住他耳朵,湊在他顱骨邊,「師弟呀。我可還在這兒呢。」

  所謂輕功高的好處,便盡數展現在此時此刻了。趁著夜幕的遮掩,煙花的幕布,某個失蹤了大半天的人,幾乎像是憑空出現那般的神異,突然在他的背後現出了原型。

  他的氣息對師弟而言太過熟悉,以至於,當趙活悚然地回頭,本能反應地朝身後遞出了一拳時,此人早已施施然換了位置,立在舟側,如同一只鳥喙尖尖,腿足細長的水鳥。

  這不合時宜出現的鳥很討嫌地彎起眉梢,先看看他,再看看對面坐著的,表情些許空白的女俠,半晌,還要一手擊掌,做出恍然大悟般的神態:「好哇!師弟!我沒成想,你竟是連娘親都不放過的禽獸!」

  趙活條件反射地去損他的話:「到底誰是真禽獸?小賤人連飯都不吃,規矩全忘狗肚子裏了,要是掌門在,指定要將你打成半死才作數。」

  唐布衣不理他,只偏過臉,笑著望向呆坐的龍湘:「你呢,龍女俠?如今是終於要把身份坐實,想要做些義結金蘭的儀式了?」

  龍湘擡著頭,同樣看著他,不多久,瞳孔輕微縮了縮,再是撐著舟底,緩頓地直起了身。她生得高挑,與他一站一立,不過是微仰下顎的區別。

  劍客的劍從不離手。即便她梳妝打扮,換作裙襦,曾經父母之手的佩劍依然懸在腰間。劍鞘擊打,響聲沉悶。

  在煙花寂寥,唯剩天地不變的星鬥之下,趙活看見她的手思忖下移,直至落在嗔嵐上,手腕一抖,雪白劍光隨即割開夜幕,閃過兇戾華澤。

  「唐布衣。」龍湘平靜地說,「我要斬了你。」

  下一刻,但見長劍遞出,與鏢器撞出清脆嗡鳴!唐布衣閃過她刺來的劍鋒,面上笑容未減,反倒是更為找打。他不擅正面纏鬥,瞧著她還顧及這小舟安危,便往後倒去,輕輕眨了兩下眼。

  「既然如此。」他踏浪而去,「那便隨我來吧。」

  此二人輕功雖有高下,但俱是高手中的高手,且戰且行,且避且誘,不過兩三回合,就朝附近山崖飛去,留下空中仍震顫不止的劍鳴與兩點如墨般的影子……哦,還有坐在舟裏,被丟在一旁,無視了個徹底的趙盟主。

  好半天,趙活的思緒才跟著動了動。

  真是搞不懂。他想。他們如今究竟到了哪一步?……他還來得及和二師兄聯系,把此人調教成良家……至少能安得下心來的夫婿的模樣嗎?

  舟上酒猶未涼。他拿起方才倒灑的酒盞,獨自斟滿一杯,心緒從舊日時光的恍惚感慨拔到另一邊,不免得有些惆悵。不曉得到底是憂心自家姑娘要被薄情浪子拐走的長輩,還是為家中不成器的兒郎牽扯清白好人家而慌亂的管事。半杯酒下肚,也嘗不出原先那甘美的香氣,只道唇舌苦澀,心頭郁悶。

  哎…!趙活在心裏嘆氣。哎!

  他抿著唇,遙遙眺望起這沈滿漫天星河的水波,任由小舟隨風漂漂,自江心向山岸蕩去。但不過一會兒,遠處就有踏浪的輕悄步音傳來。趙活並未回頭,仍靜靜飲著那剩的溫酒,直到一只手臂從身後襲來,才伸出兩指,把那手掌給夾開了。

  「走遠些去。」他像趕鴨子一樣地趕人,「別來這兒煩我。」

  唐布衣故作吃痛地驚叫。他行在水上,便似行在路上那般的逍遙自在,身形有如遊魚的靈動,滑不溜秋地翻身上舟,隨即去奪船上醜男手裏拿著的杯盞。

  「師弟。」他額上出了些汗,吐息熱乎乎的,「給我喝一口唄。」

  雖說此醜男的表情看起來已經能殺一百個人,但卻並沒有使出什麽可怕的陰招,只是趁他握住自己手腕,就著喝那一半的酒液時,樸實無華地朝他腰側狠狠來了兩拳。唐布衣被他打得咳嗽,仍是不肯松手,嘻嘻笑著把杯底舔盡:「這麽小氣幹嘛?」

  「喇逼雕。」趙活罵他,「要醉也別死在水裏,魚蝦若把你這腌臜給吃了,我都心痛。」

  「哦……」他似乎很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你心痛我?」

  趙活念及方才所想,越看這人越是糟心,一時懶得再接他話,只使勁閉了下眼,往旁邊縮縮身:「滾滾滾。邊去。」

  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別再去惹湘姐了。過年過節,人家本來高高興興……給你整得!」

  他斜過身,見舟內再無第三個酒杯,又不好直接拿瓶子對嘴,只得歇了繼續喝的心思,轉而撐起臉,將目光放在漫天的爍爍星子上。他等了一秒、兩秒…一會兒。既沒聽見耳邊那煩得死人的聲音,也沒聽見小舟劇烈晃蕩的動靜,眉梢不由得向上一挑。

  趙活望著碎滿夜空的珠玉寶屑,心裏靜悄悄地想:嗯……也許。也許啊。還是有點救……但不多。只是不知道湘姐那邊——

  「師弟。」唐布衣突然喚他。

  遠處傳來疾風掠開水面,江浪翻飛的喧嘩。他稍一垂眼,見得一雪白的倩影方從山崖落下,足尖輕點,順水而來,氣勢洶洶…………呃!?她、她怎會提著雙劍啊!?

  僅此一眼,趙活便忘記自己先前還在細數師兄的百般不好,驚得汗毛倒豎,就差沒直接從船上飛起來。他急匆匆地轉身,挨著身旁人的那只手略略用力,想借著巧勁,將他從這即將淪為兩半橫屍的命運中推離:「快——」

  「師弟。」唐布衣喊了他第二聲。

  都什麽時候了!?還在這兒叫些什麽啊!?眼見天殤嗔嵐二劍的雪白鋒芒越離越近,他急得冷汗都要浸透脊背,卻未料到後者衣袖翻飛,輕盈地用內功消了那掌上的力,真如春日柳絮般,雙腿繞轉,靜靜貼在了他的右肩旁。

  趙活雙目圓瞪,接上第二個字:「——你——」

  「趙活。」唐布衣喊了他第三聲。

  他低下頭,那帶著被體溫捂熱的潮燙酒氣,顏色艷麗的嘴唇,輕輕貼在了另一人的面頰上。

  那或許……或許只有一瞬。或許又過了很久。趙活無比冷靜…毛骨悚然地聽見了肌膚分開時發出的一聲煽情的濕音。

  他的第三個字跌在空中:「——啊……………?」

  近在三丈開外的距離,一聲怒喝驟然爆起,幾乎要把這湖水都映出火光:「唐布衣!」

  唐布衣似是一笑,往師弟耳廓裏呼了口熱潮的氣。在下一刻,便縱身向後飛去,一躍而出好幾丈遠,只有星光還能追在他的身後,將這個擾碎滿河清夢的影子映得明亮而清晰,讓他春水似的眼,桃花似的面,都明晃晃地搖曳在旁人的眼底……像是一個被銀河織就的,水光天色間嫵媚的迷夢。

  「師—弟——!」他的尾音拖得很長,「你可要——當心——!」

  來不及聽他沒能說完的下個詞了!趙活只覺外衫一涼,隨即便被肩上突來一陣巨力扯走,歪歪扭扭地被人翻了個面,強硬地裹進了一個香軟異常的懷抱……天殤劍與嗔嵐劍同時落地,直直插穿木板時,發出了一聲鋥亮的嗡鳴。

  「你…!」龍湘聽起來要被氣暈了,「你這…你這……!!」

  她將這醜男的頭按在懷中,死死地、緊緊地、沈沈地,一邊咬牙切齒,從喉嚨深處咕嚕出了某種被觸怒的獸的低吼。趙活悶在她懷裏,後知後覺地手忙腳亂起來,恨不得把自己變作個球,滴溜溜地圓潤滾走。但他掙扎得越兇,龍湘抱得就越緊,讓那清雅的香氣,柔軟的肌膚,急促的心跳,都赤裸裸地捧到他面前,親密到了逾矩……過於無間的地步。

  她重重碾著牙關,發出一陣叫人心驚肉跳的咔吱聲,卻仍是沒有從唇中吐出哪怕一句的汙言穢語,單倉促地向外呼著怒意噴湧的氣息。而她懷中的醜男靜靜聽著這番狂亂的心跳和怒氣,臉色逐漸變得蒼白起來,懷疑大師兄…甚至是自己,究竟還能不能完完整整地走出大理。

  在他已想到要給唐門如何報悲時,龍湘將他從懷中拉起……只分離了一瞬,又捧起他的臉,近到額都要抵著額的那般距離,用一雙水盈盈,微微泛著碧色的眼睛,仔仔細細、片刻不眨地盯著。

  趙活面色蒼白,半是被嚇的,半是被驚的:「湘、湘姐……」

  他下意識地動著舌頭,想要替自己那不知道做出怎樣可怖行徑的師兄辯解一番,但話到嘴邊,才發現喉嚨僵冷得可怖,實在想不出怎樣的言語才能攔住這張牙舞爪的憤怒……畢竟老實人的怒點和殺心是勻在同一條線上的啊!他楞楞地被身前人擠著臉,絞盡腦汁地搜刮了半天……不知是恍惚了,還是徹底放棄了,在心底開始打起信的草稿:掌刑使親啟……大師兄他…呃,可能不太方便回門……

  他方才編好個狗屁不通的開頭,眼前的女俠卻突然空出只手,單手捏著他的下巴,開始用袖子使勁地擦起這醜男的右臉……知道的曉得她在擦臉,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正以袖作劍,意圖將這凹凸不平的醜臉給剜去一塊肉。

  「…噫!」趙活驚叫道,「痛、痛!湘姐,輕點!」

  聽到掌心下這可憐兮兮的迷茫呼痛,她的動作停了一瞬,接著,卻更是用力,在趙活咿呀叫喚的悲鳴中,把那半張臉擦得通紅,泛出一層淡淡的血絲。她胡亂地擦了好久,邊舞著袖子,邊從嘴唇裏泄出嗚咽般的念叨:

  「可惡…!」龍湘紅著眼圈,「可惡!可惡可惡!」

  她的眼睫顫得厲害,眉毛卻是糾結得扭在一團,牙齒更把嘴唇咬出將要滲血的淒慘。趙活見她這副被欺負慘了的可憐模樣,自然把求饒告苦一事全拋在腦後,轉而支支吾吾,語無倫次地說起些安慰的話:「湘姐!…你……你別氣啦……別…」

  龍湘濕漉漉的睫毛一掀,很是怨惱地望著他:「我為什麽不氣?」

  趙活呆呆張了張嘴,找不出話來,只能含糊地應她:「那你……那你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吧…」

  但怎知他此話剛出,那貼在自己臉上,擦得熱辣辣的衣袖就再也不動了。龍湘的眉梢向上挑了弧度……仍然是皺著的,嘴唇也依舊抿得發白。可他們離得太近、太近。近到吐息都能絨絨得打在臉上,也近到趙活能發現她情態間這番微妙不已的變幻。

  她吸了吸鼻子:「想怎麽做就怎麽做?」

  「……」趙活喉頭一哽,「……手腳並無大事。若要拿招子,你提前支會我一聲……我好做些心理準備。」

  龍湘眼睛睜大,直直擡手捶他:「誰要你這些了!?」

  她這一拳沒來得及收力,把趙活打得向後一倒,險些踉蹌,於是又順著動作,急匆匆攥住了他的肩:「我要你這些幹嘛!?…弟!你以後絕不能再說這種話!」

  趙活「哦」著,用指尖撓了撓自己紅得慘淡的右半張臉:「那你想要做些什麽?雞腿?板栗燒還是冬菇燒…或者鹵烤?」

  「不是!不是!」龍湘搖著頭,看起來有些著急,「和雞腿……現在沒什麽關系!」

  「雞腿都不要了!?」趙活大驚失色,「…湘姐,我知道我大師兄乃賤人中的賤人,但他、他……好吧!他做過的錯事也實在太多…但並非是個壞人啊!萬萬殺不得的!……這樣,待會我替你把他綁回來,套上麻袋,由你怎樣收拾即可…如此可好?」

  此話一出,她好似更為慌亂,面頰都隱隱變得紅潤起來:「不好!不行!……我不要!」

  趙活徹底沒招了,他愁苦地皺起眉毛,臉上神情不哭不笑,醜得別出心裁。若把此人心肝剖開一看,裏面有一半是在為這困境捶胸頓足,另一半則像是滴著毒液的蛇牙,五花八門地咒罵著留下這爛攤子的賤貨。……但到最後,他只好把聲音放輕,再問了一遍:「湘姐……那你想怎麽辦?」

  「……」龍湘說,「……」

  龍湘不說話了。而她不說話,趙活的心就開始跳起一曲子夜寄君書。

  隔了一會兒,趙活有些不自在地開口:「…湘姐,我不會跑。……你能不能先放開我?」

  她原本垂著睫毛,不言不語,仿佛是一尊玲瓏剔透,被雪水洗得清亮的玉菩薩,在這句話後,眼睫才從那玉石凝固的光輝中顯形,微微閃爍,重新流動起了活人才有的光華與神采。

  雖然如此,這白衣的女俠卻像是沒聽見他的話一般,依然與他……貼在一處。剛才她氣勢洶洶,殺意繞劍,情況實是危急,即使被抓作此般親密姿態,也被趙活對自己與師兄身上掛件的擔憂而略過了。然此時此刻,冬夜寒風微起,蕩開江上漣漪,也將他的頭腦吹得清醒了些,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不妥至極的親昵,匆忙扭扭肩膀,想離她遠些。

  但龍湘還是不肯動!他靜默片刻,只好擡起手,落在把自己衣服抓出亂七八糟褶皺的那只手腕上,慢慢向外扯了扯。邊扯,心中又升起一番發散的念頭:

  ……日後,我是不是還要說說湘姐這方面的…呃!不妥!想必溫夫人與仙兒前輩已對她多有提點!……只是她自小待在錦香宮中,如今入世遊歷,也不過堪堪數年歲月,身邊算得上要好的異性友人兜兜轉轉也只有我這一個……

  ——這座菩薩像卻忽然俯身。

  他從沒想過對方會做出這樣的舉動,自然也不會想到她彎下脊背,低垂頭顱是要做何事。然而、一切就是在此刻了。這玉做的美人悄然無聲地挨近他,用被夜色吹得冰涼的嘴唇,在他左邊臉頰結結實實地吻了一下。

  趙活悚然地睜大了眼。

  一時間,他臉上的表情全然空白,根本不知道是身在何時,又地處何方,只仿佛如遭火燒,迅疾地縮回了貼在身前人腕上的手,再是身形晃動,從她放開了桎梏的溫軟懷中溜出,連連退到了船頭。

  龍湘一動不動,靜靜地、沉沉地、聚精會神地望著他。似乎並不覺得那一吻是有多麽驚世駭俗,也不認為這舉動是有多麽不合時宜。她用浮著月色般薄冷的情態,望著他,看著他,隨後,輕輕地說: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她的眼瞳、髮梢、臉龐…同樣被這毫不吝嗇壓下的銀河塗得前所未有的清朗。而這尊活玉的眼裏無風無浪,無星無月,只亮堂堂地盛著他一人的影子……他滑稽得好笑的臉。

  「……」趙活的嘴唇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啊…?」

  只可惜,說完這句話,這素來神采奕奕的女俠卻不再言語。她略略彎腰,將刺穿舟底的雙劍提在手中,往湖上邁出了一步。

  「…夜裏風大。」龍湘背對著他,突然開口,「……弟,你早些回去吧。至於這件事……我自會再找時間,鄭重向你坦白。」

  語罷,便是內力灌腿,用出錦香宮的飄逸身法,踏著湖光遠去。……她走的方向,似乎正是大師兄耍賤後背手離開的位置。看樣子不在此人身上開個洞,今晚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消停的了。

  趙活傻楞楞地站在原地。

  既已失去堵住漏縫的劍刃,舟中遂陸陸續續滲進了一小層涼透的湖水。這水漫過他的鞋底,浸濕了足襪,傳開黏膩濡濕的不適……趙活仍僵直地站在這將要緩緩沈沒的小舟中。

  過了好久。一直到水淹沒了他的半個足踝,他才遲緩地擡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真是、真是…?他的腦袋麻木地轉動著。他們、他們到底在幹嘛?

  左右一時半會也想不清,船也的確快要沈到湖裏,他感著嘴唇幹燥後些微的刺痛,如被妖道縛去的行屍走肉,失魂落魄地用起輕功,踩在了水——

  啪嗒。

  若放在以往,這直接觸碰到他的身體的動作,定然會被一腳能踢死四個千面人魔的趙盟主給下意識踢得面目全非,然而他此刻心神劇蕩,要真有魔教殘羽埋伏至此,趁機朝他肚子上捅上一刀,也有近四成得手的把握。

  趙活低下頭,先是看見腳腕上扒著的一只手。配著金錢鏢的護臂上,一枚青中泛紅的翎羽浮上了水面,正繞著他的足踝打轉。

  這自湖底伸出手,意圖將旅人拖入水中的美艷怨鬼,此刻額髮滴水,面龐濕潤,稀奇古怪地向人做著鬼臉。他一手攀著木板,一手緊握師弟的左腳,想來之前只是使了障眼法,施功走遠後,又悄悄隱息至水中,遊到這小舟附近,隨時準備伺機而動。

  溺鬼與他對上眼,遂以食指銜起枚金錢鏢,毫不客氣地打在了趙活小腿的穴位上,同時右手使力,抓住他的腳,竟是真將木板上恍惚的醜男卷進水裏,要做些同門相殘之類的禍事。

  趙活遭水一泡,垂頭喪氣,形容狼狽,抹了把臉,硬是從混沌的思緒裏挖出塊放汙言穢語的地方,喊聲幾乎恨之入骨:「唐布——!?」

  他沒能把這飽含憤恨的呼聲喊完,卻總算是要曉得此人指上發膩甜香是從哪來的了。因為唐布衣笑嘻嘻地湊近,在他的唇角,很響地親了第二下。

  



————

題外話:

這是龍湘,如果當著她面前把她弟搶走的話,大概會哭。還會拔劍砍人。

這是唐布衣,如果當著他面把他師弟拐走的話,大概會根本沒道理地黏上來。還會根本沒道理地破壞師弟的正緣。

這是趙活。趙活一晚上都沒睡著。趙活的心相下降了一百。

看起來最清爽的兩個人重起來也是各有各的滋味呀!本來小湘還沒有那麽生氣…聽完大師兄的話之後才把怒氣值點滿了……至於說了什麽那就只能無獎競猜(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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