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米花派對
PLURK@NiloMartinez他們從外頭進入網內的時候,和以往相反,一路上都有人護送,那些傢伙裝備遠比他們更慎重、防疫措施更緊密,有備而來的模樣。寫滿標語的手牌隨人浪擺盪,也有直接透過通訊裝置投影出的種族笑話和迷因,昆能從他們興奮到近乎猙獰的表情讀出旅團有多受歡迎。嘿你們看,他們愛我們!他有一條靈活的舌頭,即使前端被垂直剪成兩半也沒能阻止他輕鬆模仿當地口音。才剛說完,胸腔處就被安塞爾狠狠用手肘頂了一下。
生產機構腹地很大,控制中心只是入口一隅。幾十座軍規玻璃配置防盜電流打造的反人類溫室從控制中心向後鋪張,能換算成一個足球場。入口旁邊有面巨型白牆,定時播放機構的優秀育種技術、先進改良計畫、出色生產總值以及那位非凡議員端著上好紅茶與甜餅侃侃而談的卓越先見。色光鮮豔的巨幕投影之下,昆眼前遊盪的人群化作細小螞蟻,啃不動議員手裡的甜餅,甚至任何一塊殘渣碎屑都能要命。
現在控制中心被一群感染者佔領,旅團正巧接受偉大議員「勸退」感染者的請託。他們攜帶上沒有安裝引爆裝置的詭雷,也不打算布置任何有能耐的狙擊手,只是隨便叫上幾個剛入團的新傢伙。容忍他人愚蠢、妥協他人天真,社會就這麼合作無間地重新建構起來。
這裡最好的狙擊點是一座禮拜寺旁的尖塔。禮拜寺天頂曲線圓潤、高柱聳立,是典型的奧斯曼建築,戰爭時被炸毀燻黑,已經看不出色彩原貌。當地政府聲稱欠缺修繕預算與文化涵養人員,又深怕拆掉會招惹瘋狂異教徒做出極端行為,就粗陋潦草地豎立起戰爭紀念碑,造了幾段詞藻優美發人省思的小詩,以自己熟稔的語言。沒有受侮辱的人願意重回舊地,連鴿子也只是用來拉屎。
昆爬上塔頂就發現自己一腳踏進平坦岩層,紅色紋理一層一層平整疊起,造物主強迫症與美感的交融體現,大型動物在他頭頂一圈一圈繚繞盤旋,沒拍過一次翅膀。陡峭岩壁側緣站著一名和他一樣揹起狙擊槍的男人。他走到禿鷹的巢穴了。不過此刻他鬆懈的嘴角是對於旅團處境的同情。
除了旅團,議員還雇了另外一幫打手,在他們幹不來的時候替他們擦擦屁股,不過眼前的男人讓他明白,那些擦屁股的傢伙用得可不是什麼柔軟舒適的衛生紙,是號數最小的砂紙。
「嘿,老實說,我不記得你叫什麼。」他朝著向後梳起紅棕色短髮、鼻頭臉頰沾滿雀斑的禿鷹開口,還不自覺夾緊了屁股。
「彼此彼此,你的頭髮跟鳥巢一樣,旅團工資買不起梳子?」禿鷹身形瘦長,弓起背也高出昆許多。
「你看看我們的靴子和槍!」兩雙靴子碰在一起,一雙嶄新一雙老舊。新的那雙功能齊全,穿脫容易。舊的那雙也就還算堪用,只不過拉鍊就像一張無恥的嘴,咬緊每塊送進裡面的東西,有時候會咬到他的腿肉。
他們交換了槍,一把嶄新一把老舊,新的那把輸入前陣子上市沒多久的改良模組化系統,舊的那把槍托有些裂痕,狙擊鏡修正風偏失靈。
待遇不錯,禿鷹堆高眉毛諷刺。
「我能知道你們等下會怎麼華麗進場嗎?」昆問。
「可以啊。」
狙擊鏡畫面跟著禿鷹談話的節奏滑步,他從抗議群眾裡和旅團交接處找到幾個頭戴黑色鴨舌帽的傢伙。他們帽緣車縫特殊金屬,在狙擊鏡下發出等速霓虹閃光,彷彿在說,你他媽不要這樣也能射到我。
昆大概知道了,這些傢伙才是主廚,肋排會按照他們理想的方式調理,儘管遠東豬瘟還沒消失,但是誰能抗拒高溫的魅力。更何況沒有不對煙火秀著迷的政客。
「你要妨礙我們嗎?」禿鷹語氣根本不在乎,他的工作只是掩護。
「為什麼?不過我的新朋友可能就會!他可是很瘋的。」他把安塞爾塞進準心正中央,禿鷹擠開他的臉看了一眼,深膚青年淡漠裡挾帶野性與神性,那讓青年看上去像是古壁畫裡的神官,而昆只可能是被他審判的罪人。
「他不是會跟你當朋友的類型。」
「怎麼會,你知道什麼?你們一點都不像!」說實話,如果這不是任務途中,昆會朝安塞爾的背包或者外套衣角開幾槍。他知道他們的交情開得起這樣的玩笑。
安塞爾在前線,在那個老船長身邊。得知利夫(leaf)安排老船長為對感染者交涉人員後,昆打從心底對利夫尊敬起來。因為聽船長說話的人都會想自殺,這確實是個效率與樂趣兼具的絕佳作法。但凡有點思考能力的就會知道,牆到底在搞什麼,他們並非全盤拒絕交涉,而是盡其所能拖延。即使牆的目的不在委託範圍內,但維護世界和平為首要目標的正義使者總想把事情盡善盡美,他們願意相信感染者,相信人類,相信人性。
「你們這次的行動準則是什麼?」
「擦旅團的屁股。你們呢?」
他屁股又是一緊,模仿起利夫的聲音,儘管對方根本沒聽過:「注意自身安全,別引發流血衝突。」
「那還真是遺憾。」
「可不是嗎。」
在昆的清單裡,旅團是首把惆悵埋進深土,節奏在臨界邊緣時而平穩時而危險,最終會天崩地裂磅礡死去的交響曲。他既不特別討厭也不特別喜歡。
他們站在桌狀高地(普通人看是塔頂)遠望小麥溫室,昆頭上還窩著一隻鴿子。
牆的傢伙們要出來了。他們拿槍抵著同夥腦袋,叫囂著要用感染者的血液開路,看樣子別的目的已經達到。控制中心大門才被感染者開啟,建築外層突然升起隔絕放射物質的鍍鋅鋼板,控制中心被收納進鐵銀色方盒,多麼單純的生產機構。那些帽緣閃亮的傢伙從四個方向投擲,讓幾顆小玩意在完全封閉之前滾進裡面——哨兵們都耳鳴了起來。即使隔了百米也能在昆他們耳殼裡開派對,腦門四周肌肉跟著繃緊,一隻一隻鴿影從他們身上掠過,他們卻誰也沒有移開視線。
溫室像個大型爆米花機,在裡面連環炸了一把,很快平靜下來,可惜他們在上風處聞不到香。
巨型白牆不知道何時從歌功頌德的自營媒體切換成內部監視器畫面的獨家開箱。哇啦!是不是比小麥還美味呢?幾條腸子掛在機械設備上,破碎內臟貼在玻璃壁緩緩下滑,誰在地板打翻了羅宋濃湯,裡面還混了點草莓味鮮奶油,幾個感染者腦袋被炸碎身體卻還在抽蓄,毀壞的通訊器上還粘著肉塊。昆感覺肚子有點餓。

有些人吐了,有些人在哭,有些人離開了,有些人挺興奮的。
有些人辱罵旅團不人道,有些則是痛批感染源處理該如何著手,船長和利夫還被人提起領子。旅團不可能告訴群眾打開爆米花機的是由歧視人類組成的哨兵團體,他們不會幹些加深人類對哨兵偏見與仇恨的事。議員也不可能公開委託紀錄,承擔後果的終究是旅團。
挺好的,那些扭曲又真實的嘴臉,昆想著這些人都會活很久很久。
不過安塞爾呢?從爆炸前一刻他就沒看見那剛毅挺拔的背影。
「看樣子我的新朋友去找你的同事了。」
昆追尋一開始就埋藏在安塞爾和船長西側群眾裡的黑帽男人,那裡通路並不複雜,能簡單推測出撤退路線。退回住宅區,融入人群,教戰守則般的戰術指令。安塞爾就在住宅區的窄巷裡和黑帽男人交談。昆看見那個男人帽緣壓得很低,鼻翼和唇形和自己有點像——
他突然退開臉,臉頰擦過禿鷹遞過來的零食包裝,銳利開口差點劃破他顴骨。
「你真好。我們交換一下號碼吧?」
「我拒絕。」
他抓起幾塊,口感像在地球吃太空食品。
不太情願地,昆把眼睛靠回去,幸虧那個男人已經離開,只剩下安塞爾低頭深思,這是個好機會。他把準心架在安塞爾馬尾尾端,安塞爾會很適合那樣削掉幾束頭髮的畫面。昆想。
突然間安塞爾幽深的眼和昆對上。昆脈搏加快。安塞爾朝著他的方向伸手,他看見安塞爾站在崖邊,他此刻就像受到安塞爾指引的族人,不由自主地回過頭找尋任何有意思的東西。
下一秒昆感覺到極大的壓迫與細緻的空氣旋轉。他迅速壓低身體(禿鷹閃得比他還快),那塊準心飄移的中古瞄準鏡成為液壓機上的魯伯特之淚,粉碎四散。
哇塞!老天!哇塞!哇塞!
昆見識過不少命在旦夕的刺激,剛才那個久違地讓他身體發熱,如果就在眼球前方爆開不知道會有多過癮,被狙擊的感覺說真的還不賴。
他就知道安塞爾早就發現他了!
他就知道他們的交情開得起這樣的玩笑!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