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紅茶【里漢】

（一）　

　　漢吉．佐耶從出生起就沒怕過惹人生氣。

　　憤怒的大人是他這輩子第一個鍾愛的研究課題，他發現關注人們被情緒影響產生的行為範疇是更有效的方式。

　　研究的法則是確保實驗中只有一項可以控制的變因，但最近來自四面八方的情緒太多。

　　所以就算他這次真的感覺搞砸了也一樣。

　　理智上感覺最糟糕的部分應該包括：髒了一杯紅茶、髒了里維最愛的紅茶、用沒擦乾的洗髮水髒了人類最凶殘潔癖症－－里維．阿卡曼喝到一半的紅茶。

　　「你也應該更注意自己身上有什麼責任吧，漢吉。」

　　最後單單拋下一句話，里維離開前沒有揍人，甚至沒有甩門，沉默得很反常，反常得一般人該繃緊神經，漢吉．佐耶該產生興趣。

　　於是糟糕的意思對他而言是這樣的：不再感到有趣，甚至什麼也沒有，手指敲不出規律的節奏，懶得煩，煩得懶。

　　毫無波瀾，死水一灘。

　　好一會兒他只是盯著整齊劃分桌面的文件堆中心，窗外陰和的陽光將廣場一般乾乾淨淨的四方空間照得亮晃晃，那裡擺著一只還冒著熱氣的茶杯，中心一團泡泡緩緩打著旋。

　　脆弱雜亂的線條緊埃著彼此，一連串破滅之中，礙眼的頑強者還是零落的聚積成堆。　

　　接著他閉眼長長吁氣，像個生氣的人使勁用鼻孔吹風，把那些清潔劑泡泡都吹到杯子的另一端碰壁。

　　他在沒氣時睜眼，僅剩一顆微小的泡沫貼著杯緣，只此孤身，獨眼乾瞪。

　　漢吉．佐耶，調查兵團第十四任團長，預估自己發難前，靜止不動的時間是三秒。

　　……、三。

　　他扯開喉嚨、他大力揮舞四肢，他破鑼嗓公雞一般可怖的嚎叫卻沒有震徹整個兵營。

　　這些日子裡漢吉熟練以靜音的模式自我發洩，張牙舞爪時就像蜘蛛那麼安靜。在身為艾爾文．史密斯手下專司研究的分隊長時，他的瘋狂是人類解剖巨人必備的手術刀－－身為兵團首領，瘋狂也是必要的，但形式最好有所改變。

　　於是有人用靴子突然踢開房門時，他正一手高舉著茶杯第三次假裝要砸。

　　是哪個人門都不敲的來拆他的台！

　　反射動作完美的灌下被香精渲染而苦澀的茶湯，漢吉．佐耶抹了抹嘴，沉聲清嗓，這才看見里維抱著一捲白毛巾站在門口的身影。

　　「喂……白癡，臭眼鏡，你再想不開也不用服毒自盡吧？」

　　「哈！我最近便祕，灌腸剛好而已啦！」

　　說完他感覺自己打了一個詭異的嗝，反胃感湧升，當場就把早餐吐得唏哩嘩啦。

（二）

　　「眼睛閉上。」

　　黑暗中溫熱的水流傾瀉而下，緩和而豐沛的水量拿捏得十分剛好，以最舒服的力道奔湧、漫過全身上下。他在熱水流光後忍不住滿足的嘆息，沒想到這麼久沒讓里維幫忙洗澡……他的技術居然進步了。

　　漢吉．佐耶從以前就不怎麼怕里維生氣，要說他會害怕的，頂多是這個潔癖氣到直接借了刷馬的鬃毛刷……一想到整個人被連皮帶垢刮過去的感覺，他就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於是另一瓢熱水就順著頸子沖過背脊、淌過鎖骨。

　　里維熟練的挽起他溼答答的長髮，使他仰起脖子，靠上木桶邊上墊好的厚毛巾。

　　他故意順著里維托住後腦施力的方向微微偏過頭，再被他堅定的推回原處。

　　閉著眼睛的漢吉看不見，但他可以想像男子微微皺眉的樣子，忍不住微笑。

　　「你笑什麼？」

　　哎喲。按著頭皮的指腹力道加大了，不過還是挺舒服的。

　　「笑你啊，里維，你是真的很不會說話。」

　　「和你灌腸的技術比，我還是挺擅長的。」

　　輪到漢吉皺眉了，這真的不能怪他，外島的清潔用品聞起來比肥皂香，誰知道會比肥皂難吃呢？

　　「……我錯了，你是真的很會罵人。」他故意聳肩先表示認輸，接著嘟噥：「但是早上的罵法，一點味道也沒有啊，我還以為是記者、政客、路邊的無聊貴族……哎喲！很痛耶！」

　　被搓痛的頭皮有點熱辣辣的，但漢吉並不討厭，不如說是有點懷念。

　　「我早上根本沒有要罵你。」熱水再度澆過頭頂，里維的聲音被水隔著，有點悶，但悶的原因也可能是因為他不太爽。　　

　　接著里維的手指撫過毀去他左眼的舊疤，一時磨得稍微有點大力了，察覺到他本能的瑟縮促使里維收手，但是漢吉馬上把那粗得像砂紙的掌心按在自己臉上。

　　「嗯，我知道，你沒有啊。」

　　漢吉睜開右眼，殘餘的泡沫在腳邊堆成一垛垛飛不起來的白雲、狼狽的棉絮。

　　「我都知道啦，雖然你超想扁我的，但你又不想要這個時候再給我壓力。剛好我不擦頭髮，你又怕我會感冒，就面子上稍微表達一下不爽，轉移注意力，真正的內容大概是，我身為團長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是責任，呱啦呱啦！然後就趕快溜去拿毛巾啦！」

　　「……。」

　　回過神發現自己一口氣飆了一長串拆里維台的話，漢吉是真的覺得不太好意思。他放開里維的手，回頭對著仍然一貫陰沉的男子，又忍不住有點得意：「抱歉，最近真的便祕，現在才翻譯完你的想法。」

　　里維拿起肥皂抵住他的臉頰，危險的角度直往他的嘴裡塞。

　　「……屁話不要這麼多，呱啦呱啦是什麼？你嘔吐的聲音嗎？」

　　「欸？討厭！是你便秘的聲音啦！」

　　在此之後，調查兵團莫名其妙的潛規則就多了一條：在里維兵長打掃浴室前絕對要洗完澡離開，否則會因為裸體，被他當作奇行種在走廊上追著跑。

　　至於私下亂傳漢吉．佐耶是奇行種的人，會被兵長請去幹部辦公室，喝茶配肥皂。

（三）

　　漢吉．佐耶是不是個夠格擔得起調查兵團的人，敢問里維這個問題的人是個蠢小鬼，沒真的見識過巨人，但膽子可能比見過巨人的新兵們都大，振筆疾書的樣子架式十足，回敬他的眼神裡滿是光輝燦爛。

　　只不過被趕來救場的報社前輩打了一拳，眼淚就痛到飆了出來，就不是只有一點拙了。

　　這陣子他有時連擺出更鄙視、更凶悍的樣子來驅逐蒼蠅都懶，少年泛淚的眼睛閃爍的勝利太堅定，里維看得出他們是串好的。

　　最近，他很少看到那種近乎狂熱的眼神出現在認識的人身上。

　　因為真相實際上不怎麼令人興奮吧。

　　他相信漢吉．佐耶，並不只是因為那個奇行種笨眼鏡是艾爾文．史密斯指定的接班人。

　　很少人知道，他和漢吉開始熟識的時間比前任團長更久，里維也沒打算透露在此之間的更多關係。

　　套不出什麼美好真相的記者，似乎連帶的對他禮貌且冷淡的態度也一起失望了，在狂熱者的眼中，調查兵團就像對世界、國家沒有熱情與熱忱的機器，好像他們不曾獻出心臟，甚至不存在一顆可以為了在乎之事鼓動的心。

　　他們最後問他為什麼走得那麼快，怎麼不把茶喝完。變得有點心煩意亂吧，想起前天笨眼鏡幹的蠢事，他最後隨意的說，茶杯沒洗乾淨，有洗碗精的味道。

　　里維看得出自己的回答不怎麼讓人滿意。

　　回程時他經過群眾推擠的主要通行入口。即便在人潮中心推擠、還是朝他泛起笑意的棕色眼睛朝他擠了擠，里維默默點點頭。

　　早上幫他紮起的髮髻有些歪了，但整體上基本還落在整齊的範疇，里維繼續默默觀看了一陣，看他抬手要求群眾肅靜，看他站在木箱上，堅毅的表情熟悉。

　　有些人爭先恐後靠得更近了，高舉著筆記本和筆，里維不確定他們是否真的認真看待漢吉說的話。也有些人奚落著離開，但更多的，可能是不甚了解、路過看熱鬧的人，也漸漸被吸引過來。

　　漢吉盡力了，他也是。

　　他們努力的效果也許稍縱即逝，越過了牆，還有更多看不到盡頭的牢籠。

　　即使真的是世界的真相，也做不到讓所有人滿意。

　　提著方才喝茶前就買好的新茶葉，里維壓低帽緣，往反方向繞小路回去。

　　至少他今天會好好確保，漢吉回房前洗過澡，頭髮也有好好擦乾。

　　好好的坐在一壺乾淨得令人滿意的紅茶前，那個時候，他們再來討論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