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水綿羊》

　　公開講座結束了。

　　參加者們藉活動場地開始實作，瞧躺椅上臀部翹得老高的兔子、沙發上如犬翻肚的人類，綿羊先生眼神飄忽，顯然尚在適應混雜的環境。

　　Dom與Sub；支配與服從──依從引薦特地造訪這間位於郊區的俱樂部The Lair，探索Sub的身心需求是綿羊先生的主要目的──講座雖傳遞了PLAY的正確觀念，然在多數人眼中這似乎更像公開試吃活動，畢竟講座也鼓勵眾人就地練習下達指令。

　　「哈囉，缺不缺練習對象呀？」他呆坐一邊，大腦忙於梳理諸多資訊，直至清透女音硬生生截斷思考。

　　來者肌膚欠缺血色，嬌小身軀、稚嫩的東方面孔彷若未成年人，烏黑髮絲編織成麻花辮垂掛右肩，並且穿著皮帶緊束的通體黑衣，若他記得沒錯，那是屬於兔子的Dom制服。

　　「可以嗎？」

　　「當然了，你我都是無星級的朋友，應該一起玩玩。」

　　綿羊先生的胸口閃爍銀輝，小小的等級徽章象徵他在俱樂部的地位──無星級賓客在此並不受待見；事業心蓬勃的兔子們紛紛迎向太陽級、月亮級，以練習為名積極推銷自己。他不是沒有從朋友那兒聽說過俱樂部的星級制度。

　　無星級賓客和無星級兔子有著相似之處：皆作為俱樂部的底層；皆象徵了經歷的不足……或者違逆了俱樂部的規矩遭受降級。眼前的女性不知是哪一邊？綿羊先生暗忖，緊接其後的一句「來」卻令心底困惑剎時褪色不少。

　　遠離了講座場地，名為艾亞娜的女性攜他至露天泳池的邊際，途中除了替公開講座未提及的細項做補充，亦介紹俱樂部餐館的必點菜色，十足親切。歸因於活動攢聚人群，朵朵遮陽傘下桌椅乏人問津，清透水面映射高達十三層的建物，池內沒人攪擾這片倒映。

　　「我們在這裡練習，人少點你會比較自在的。」艾亞娜佇立池邊，嘴角噙笑。

　　「謝謝你，接下來我們該怎麼進行？」

　　一句淡薄的「去吧」覆蓋疑問，艾亞娜比向水中。

　　這是要他下水的意思嗎？綿羊先生遲疑稍許，仍低身卸去鞋襪小心翼翼地下水，為映影掀起波瀾，夏轉秋的池水由腳尖進犯胸口，西裝領與襯衫之間的空隙盈水，濡濕的身環繞涼意著實稱不上舒坦。

　　「坐下。」

　　此刻彷彿有股衝動讓他連臉都埋入水下，綿羊先生閉眸屏息，一頭紅髮失去原先的輪廓，氧氣正一點一滴流失：

　　55秒、56秒、57秒……

　　岸上的Dom並未施以起身的指令，腦幹遞進全身的警訊自然抵過Sub享受服從的本能，隨後嘩啦一聲水花四濺，男子不再弓身，睫毛上水珠要落不落的，吸飽水的衣物更是沉甸。他仰望她，看不清女性的手機裡飛速轉換數字的碼錶App。

　　「我沒說你可以起來。」艾亞娜的口吻平鋪直敘。

　　「等──」

　　話未竟，一道黑影朝視界上晃過。

　　天靈蓋遭漆黑的靴底壓迫──水珠墜落，身掛的沉重於今受浮力分擔──那Sub被蠻橫地踩回池中，甫獲得呼吸的自由又被立刻剝奪。

　　好難受。氣息根本還沒調適過來。鼻腔裡有消毒水的氣味，不僅刺鼻，水分猝然浸淫呼吸道甚至有種悶漲酸軟的感覺。綿羊先生反射想要咳嗽，可在池子裡想必是難以如願；艾亞娜則變本加厲轉了轉靴子。

　　碼錶尚在運作，等待十秒，她鬆腳予人呼吸並結束單圈的計時，末了，再行下一個單圈，無情的踩踏將男子一次次推往窒息的臨界點。

　　「坐下。」第二次。

　　　　　　「坐下。」第三次。

　　　　　　　　　　　　　　很好。

　　由空氣、液體承載，交錯在指令間的一句褒賞安撫了惶恐的Sub；滿足了被稱讚的欲求。綿羊先生鮮有這股感覺，然而他的氣力不足以思考眼下PLAY尋不尋常，意識如零散的拼圖碎片分崩。猶然是受蹂躪的人，難受大過於享受。

　　第四次的「坐下」靴底再也沒有抽離，缺氧招致雙頰暈染血色，他終於無法忍受了。男子左手死抓靴面；右手極力撐地，硬把上身自水中支撐起來，口鼻終於接觸空氣，他呼吸肌劇烈地收縮，軀幹時而屏息僵直；時而因氣體衝出抽動，欲排出多餘的水分。

　　「你憋了好久的氣呢，可以上來囉。」見狀，岸上的艾亞娜咧嘴而笑，「這個天氣的池子還冷嗎？」

　　綿羊先生跪坐岸邊，渾身發顫著無暇做出回應。

　　「原來你不冷嗎？那就『脫吧』，我想穿著溼答答的衣服一定很難受。」

　　「不，我不打算在這裡……」濕氣尚存的手緊拈衣緣，男音遲了好久才擠出嘶啞的聲。

　　綿羊先生切實覺察到體內的服從本能，二度違逆Dom是個糟糕的體驗，但抵禦濕寒與羞恥心值得他鬆解指尖力度。女性的自說自話挾帶著指令，卻拿關心般的句子包裝，他理開前額散亂的濕髮，心中淤積著不明朗，身體肌肉越發緊繃。

　　「那──你在這邊休息一下，我去幫你借點衣服，待會再帶你找地方更衣……」艾亞娜的尾音忽然不乾不脆的，「也就是『原地等待』哦！」

　　聞言，綿羊先生傻愣愣地頷首，或說他暫且也動彈不得：

　　五分鐘、十分鐘、二十分鐘……

　　他沒料到的是艾亞娜再也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