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淪夢
這是他第三次從滿是菸草味和尿騷味的沙發上醒來,賭場空氣沉重又濃烈,廉價香水味混雜著菸草和酒精的腐爛氣息幾乎要讓人將晚餐都吐出來。輪盤瘋狂旋轉,鋼珠與軌道摩擦出刺耳的聲音,彷彿在嘲弄那些傾家蕩產的人。紙牌在桌面上摔落,荷官的手指翻飛,發牌的動作熟練而冷漠,如同這裡的一切。
籌碼堆疊成小山,金屬碰撞發出的清脆聲響,如同命運的鐘擺,無情地決定著勝與敗。人聲的喧囂此起彼落,夾雜著狂喜笑聲和憤怒咒罵聲。有個男人猛地拍桌,臉色漲紅,手指顫抖地指著荷官,聲音幾乎要撕裂:「你動手腳了!」四周的人只是掃了他一眼,又繼續將目光投向桌上,沒人關心他是否輸光了一切。
吧檯旁,一個女人靜靜地坐著,眼神空洞,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卻沒有任何表情。她的手裡只剩下一枚籌碼,像是她人生最後的希望,卻又如此微不足道。不遠處,一個身穿皺巴巴西裝的男人跪在地上,雙手死死抓住荷官的袖口,聲音顫抖著:「再給我一次機會……」保全冷漠地將他拖走,像丟棄一塊沒價值的碎肉。
羅伊看不清楚他們的臉,卻曉得那是他的父母。他開始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現實,腦袋嗡嗡作響,疼痛蔓延全身,他好似才剛被人揍了一輪。他強撐著坐起來,左肩傳來輕微的觸感。玫瑰彎著腰,柔軟的手輕輕搭在他的肩上,餘香竄入鼻間,交織著玫瑰與血味道。
「玫瑰。」
「羅伊,你怎麼又在這裡睡著了呢?」玫瑰沒有回話,自顧自地說著,語氣帶著寬容,又有一絲疲憊。她悄然伸手撫平羅伊被睡皺的衣領,往前走了幾步。
羅伊低首看見朝著自己伸出的手,蔥白指尖被牌劃傷而纏上一些繃帶,他抿嘴又順著指尖抬起眼,那雙翡翠眼眸倒映著一切的荒唐,包括他的影子。
「羅伊要好好牽住我的手喔。」
恍惚間彷彿時光回溯到二十年前,臉頰紅潤的少女帶著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勇氣,向她的弟弟這麼說著。
下一秒,羅伊聽見一道槍聲響起,直擊某位荷官腦袋,子彈鑽過頭骨,在額心留下一個硬幣大小的孔洞,他看著鮮血噴灑在轉盤上,鋼珠也染上鮮血,卻無人震驚與恐慌。
荷官重複著機械式飛牌,賭場裡的人也都恍若未聞,所有的喧囂與墮落照舊上演,宛如木偶一樣,不斷演著重複的爛劇。
玫瑰牽著羅伊,朝著地下逃生通道疾走。她的步伐依舊輕盈而穩定,彷彿這場逃亡只是一次優雅的夜間散步。
但羅伊能感覺到——她的手,在顫抖。
他不曾見過她坦露恐懼。過去的玫瑰總是從容不迫,無論是拿起槍、擲下籌碼,或是微笑著與人交涉,她都像是在掌控一切。可是現在,她的手心覆滿了冷汗,緊緊扣住他的手腕,像是怕他會消失一樣。
她在害怕什麼?
身後突然傳來沉悶的巨響,羅伊下意識地回頭,只見來時的路被龐大的陰影吞沒,碎石與灰塵落下,像是大地本身在崩解。一種詭異的低鳴聲在黑暗中迴盪,緊接著,泥濘般的觸手從裂縫中竄出,蠕動著,滲透每一處縫隙,像是活著的黑泥,拖拽著一切。
嘶吼聲響徹大廈。
那不是人類的聲音。
泥巴怪物——那些該死的東西正在吞噬賭場,它們沒有確切的形體,只有一張張被污泥覆蓋的臉,扭曲著,掙扎著,像是無數個被這裡吞噬的靈魂,它們哭喊、詛咒、嘶吼,試圖拉任何活著的東西與它們共沉深淵。
「跑!」
玫瑰的聲音在他的耳邊炸裂,她死死拉著他往前狂奔。泥濘般的怪物沿著牆面攀附,觸手像蛇一般瘋狂地竄動,從四面八方纏繞而來,幾乎貼上了羅伊的腳踝。他揮開,卻感覺到黏膩的質地黏在皮膚上,冰冷、濕潤,甚至能感覺到裡面蠕動的東西。
他們衝到出口,門被猛地推開。
門後是一片漆黑的虛無。
冷風從裡頭灌出,沒有路,沒有光,只有無盡的墜落感,彷彿世界的邊界在此結束。
「跟我一起走吧,玫瑰,我們一起離開這裡——」
話音未落,玫瑰猛地一推。
羅伊踉蹌後退,他的指尖掠過玫瑰的手臂,卻再也抓不住她。他看到玫瑰站在門前,背後是無數黑泥觸手,它們像活物一樣攀上她的雙腿、腰際,甚至纏上她的脖子,然而她沒有掙扎,只是靜靜地望著他,微笑著,彷彿一切早已註定。
「對不起。」
模糊之中,這句話與記憶重疊。
——姐姐要保護你喔,羅伊。
墜落感襲來,世界旋轉崩解。
他猛地睜開眼,汗濕透了衣襟。
他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