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伍顿:《努力陷阱:社会结构化的奋斗与劣势的再生产》(2024)

汤姆·伍顿:《努力陷阱:社会结构化的奋斗与劣势的再生产》(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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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我第一次见到文森特(Vincent)和A. J.这两位研究参与者时,是在S高中的小班上。一上课,在老师的介绍下,我就向他们解释了我是一名博士生,正在研究父母没有上过大学的学生上大学是什么样子。我说,我全年都会待在S高中,我希望能跟踪一些学生进入大学一年级的情况,看看他们哪些方面做得好,哪些方面做得不好,以及如何为他们提供更好的支持。在田野调查的最初几天里,我一遍又一遍地做着这样的介绍。在秋季学期,我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其中一所学校度过,上课、在食堂和学生们坐在一起、参加课外活动、参加郊游和运动会。春季学期,我决定停止在H高中的观察,只专注于研究S高中。我意识到,当我日复一日地回到一所学校时,我的田野调查会带来更高的回报,而且我的理论兴趣也在不断扩大,不再像最初那样专注于比较学生自主性(autonomy)的水平。不过,我仍与H高中的一位名叫凯西(Casey)的学生保持着密切联系。当凯西和另一位参与者搬进同一所大学宿舍时,我很快决定让他继续参与研究。我的其余参与者来自S高中。最终,我招募了八名学生,他们将进入选择较少或没有选择的公立大学。这次招募的关键在于双方的亲和力。我招募了那些我喜欢和他们在一起,而他们也喜欢和我在一起的学生。我邀请参加研究的每个学生都答应了邀约。只花大量时间与几个年轻人在一起的好处是,我能够仔细观察他们的生活随时间推移而发生的变化,缺点是我无法观察几十个不同的大学新生情况。通过关注少数参与者,我的研究遵循着研究教育和社会再生产的民族学传统,对小群年轻人进行沉浸式的长期关注。这类密集的“小样本”民族志也被用于研究一系列其他主题。在定性研究中,实地接触时间的累积是衡量数据收集严格程度的一个有用标准。在本研究中,我花了2400个小时与参与者在一起。这种与他们生活的接触使我达到了关键的深度。在田野调查结束时,我彻底理解了一些参与者如何陷入了努力陷阱,而另一些参与者则如何避免这些陷阱。更多的田野调查数据不再改变我已经形成的理论图景。选择深度而不是广度,就能获得原本无法获得的洞见。要识别参与者所遇到的努力陷阱,就必须将对他们轨迹的长年观察与对他们的希望、梦想和物质条件的深入了解结合起来。假如当时我以不同的方式分配我在田野的时间,让更多的参与者参与进来,但花在每个人身上的时间更少,我不确定我是否仍能够触及本文的核心难题。参加这项研究的年轻人是谁?所有八名参与者都是黑人,都来自低收入家庭。来自S高中的参与者是一群朋友。如下表所示,参与者的职业理想、所选专业和计划就读的院校各不相同。参与者在时间和经济上所承担的外部义务的性质和程度也各不相同。

为了深入了解研究参与者试图向上流动的经历,我不仅要尽可能多地了解他们的学业经历,还要尽可能多地了解他们的课外经历。来自低收入家庭的大学生很可能在就读大学期间就业,而且大多数人继续住在家里并走读上学,因此我预计校外的田野调查将产生至关重要的洞见。我将全部田野调查时间的大约三分之二用于在课外环境中与参与者接触。一路上,我认识了他们的朋友、同学、家人、老师和教授。我还了解了他们的高中、大学和工作场所。我和许多参与者在同一个社区生活了11个月。我在参与者大学二年级的九月结束了田野调查,这让我看到了导致他们重新入学或离开大学的过程。在与参与者建立和保持关系的过程中,我兼顾了不同的角色:朋友、知己、导师、观察者。我将“同意”(consent)视为一个持续的过程。我经常与参与者谈论研究,并关注他们是否希望我在身边。令我感到欣慰的是,通常都是他们打电话给我,与他们共度时光。很多时候,我的身份和隶属关系为我打开了一扇门。我很年轻,参与者和他们的朋友都愿意和我交往。同时我也很年长,他们的父母和监护人都信任我。我曾经是一名教师,现在是一名博士生,这样的身份让我很快赢得了参与者的老师和教授的信任。白人的身份给了我不应有的特权,即使在黑人居多的地方也是如此。例如,在本研究的四位参与者就读的那所历史悠久的黑人大学里,检查其他人身份证件的保安会向我招手,那些对学生及其家人通常不提供帮助的管理人员似乎也热衷于回答我的问题。在进行田野调查查时,我用小笔记本和手机进行实时记录。在征得参与者同意的情况下,我有时还会用数字记录下在实地与他们的对话。每天观察结束后,我都会在笔记本电脑上写下详细的笔记,用我的现场笔记来唤起我的记忆。本文中提出的观点基于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对令人惊讶的发现进行反思,对这些发现的可能解释形成直觉,然后再在田野进行进一步观察,以检验和发展我新提出的假设。在参与者大学春季学期的大部分时间里,我的田野调查都在这个循环的指导下进行。我意识到,有几位参与者在大学中感到挣扎,是因为他们在课堂内外对目标导向的努力付出许多。离开那里后,我继续反复推敲我的分析,重读现有文献,仔细梳理我的现场笔记,寻找与努力相关的数据。在分析我的现场笔记时,我总结了每位参与者的人生抱负、每个人遇到的基于努力的教训和信息,以及每位参与者大一学年成功或失败的促成因素和时间表。我分析过程的另一部分是与每位研究参与者讨论本文中的观点,我与他们保持着密切联系,并从他们那里获得了宝贵的反馈。例如,在阅读了本文的部分初稿后,多里安推动我完善我的想法,即他和他的同龄人何时以及如何使用他们高中教授的关于努力的课程。本文引用了这次谈话的一段话。与每位参与者讨论本文中的想法,这也是我反复分析过程的一部分。我一直与他们保持密切联系,并从他们那里得到了宝贵的反馈。例如,在阅读了本文的早期草稿的一部分后,多里安鼓励我完善我的想法,了解他和他的同龄人何时以及如何利用高中教授的“努力课程”。本文还引用了那次对话中的一段话。努力陷阱的结构基础一个人长时间努力做太多事情,在过度扩张的情况下,努力可能会适得其反。对于我笔下的年轻人来说,贫困和种族主义构建的过程影响了他们过度扩张的冲动。本文确定了三种这样的过程,尽管可能还存在其他过程。这些过程为努力陷阱奠定了基础。努力陷阱是一种结构性环境,它迫使受压迫的人过度工作,从而使他们的努力对他们实现目标产生反作用,从而完成劣势的再生产。本文的实证研究表明,此类陷阱的结构根源可能需要数年时间才能形成。随后的实证部分表明一些研究参与者如何陷入努力陷阱。最后的实证部分描述了帮助其他参与者避免努力陷阱的结构性过程。基础过程之一:劣势放大并倍增欲望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本研究的参与者渴望过上有意义、充实的生活。贫困的艰辛使他们的渴望更加强烈,也让他们更加迫切。强烈的渴望让他们渴望一有机会就毫无保留地追求自己的人生目标。贫困也增加了年轻人可能追求的目标,增加了年轻人可以选择付出努力的渠道。一些参与者(比如多里安)已然找到了一种使命感。多里安是个高个子年轻人,留着复古的平头发型,露出自信而傻乎乎的笑容。他爱上了艺术,尤其是摄影。多里安在高中时学业成绩不佳,与老师和管理人员发生冲突,因为他认为这些纪律做法令人窒息。但他在学校之外,在滑板文化、时装设计、摄影和电影制作等城市交叉的世界中找到了兴趣。对于多里安来说,这些事业已经成为德卢卡及其同事所说的“身份计划”(identity project),它是“提供强烈自我意识的意义源泉,与年轻人投身的具体活动相关联”。多里安接受了他的“身份计划”,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与他所钦佩的导师培养关系的天赋。到高中毕业前的春季学期,多里安与一位导师合作拍摄了一系列新奥尔良街头生活的肖像摄影,与另一位导师合作拍摄和剪辑了一部以路易斯安那州乡村为背景的纪录长片,还与几位经营当地滑板时尚品牌的人合作,在他的摄影作品中展示了这些品牌。其他参与者(比如肯尼亚)还不确定自己会追求什么样的人生目标,但他们同样致力于为自己创造光明的未来。肯尼亚是一个沉默寡言、步履从容的年轻人,他认为生活中的很多人都希望他失败。肯尼亚因携带大麻到学校而被开除一年,之后他回到S高中读高三。回校后,他开始觉得,老师们不再认为他是无可救药的坏孩子。他回忆起,自己曾告诉校长:“感觉自从我回来后,你们都对我不一样了。”他很感激高三的老师们似乎看到了他身上更多的潜力,尤其是他的科学老师。他说:“我觉得她对我期望很高,我喜欢这样。”我们见面后不久,他告诉我:“我希望上大学。”他想证明怀疑他的人是错的。对于所有参与者来说,贫困都增强了他们出人头地的欲望。物质匮乏的经历,看着照顾他们的人艰难地供养他们,让他们下定决心要摆脱这种压力。肯尼亚的视角很能说明问题。肯尼亚的母亲塔米卡曾经在十年级辍学。在他的童年时期,母亲努力养活他和他的兄弟姐妹。她在无家可归的状态下挣扎,做着一系列她讨厌的工作——在一家破旧的汽车旅馆当前台服务员,为老年顾客换尿布,收入低于最低工资。塔米卡告诉她的五个孩子,教育是他们通往更好生活的门票。肯尼亚把母亲的话语铭记在心。“你吃过纯蛋黄酱的三明治吗?”母亲失业时他和兄弟姐妹挨饿的那次经历,肯尼亚回忆道:“如果你不上大学,你就完蛋了。”贫困的童年也让参与者强烈意识到自己被剥夺了与富裕同龄人一样的机会,这让他们更加渴望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例如,多里安一直认为,与许多面向低收入家庭学生的学校一样,S高中不提供正式的视觉艺术课程。多里安认为,他和他的同龄人拥有巨大的潜力,但由于缺乏接触,这些潜力尚未得到开发。他告诉我:“我向你保证,我们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天赋,我们接受的教育耗尽了我们的创造力。”这种不公平感使多里安以传教士般的热情对待他的工作。在拍摄间隙,他开始在卧室的墙上贴满手绘的网站设计图,这个网站将展示他的摄影作品以及该市其他年轻艺术家的作品。在一个破旧的梳妆台的抽屉里,多里安在一本笔记本的某页精心手写了一段文字,这些文字被放在网站的“关于我”的标签下:

我们相信,如果不通过创造力进行自我表达,世界将一无所有。……没有创造力的世界只有黑白两色。没有灵魂。……艺术是我们的宗教。你是创作者,你的工作是通过你的创意作品向世界表达这种宗教。你传教的地方是博物馆、街道、小巷,以及你表演的地方。这些地方是我们的教会、教堂、寺庙,用来传播这种创造性的“瘟疫”。……艺术解放了我们,并向世界展示了我们是谁。

这段话部分是他的个人信条,部分是他那一代人的战斗号召。这段话完美地体现了多里安在工作中表现出的紧迫感和真诚。他感到一种需要填补的空白。对有需要的家庭成员的责任感也增强了参与者的愿望。文森特是一个精力充沛、快活的年轻人,留着稀疏的胡子,他非常想成为他最亲近的亲人的可靠供养者。作为一名有抱负的创业者,文森特开始在放学后和周末修剪草坪。他计划创建一些家族生意,以便将来可以雇用任何需要工作的亲戚。他的家庭经济状况稳定,但并非一直如此。他看到继父出狱后很难找到可靠的工作。他还预计,他被监禁的表弟在出狱后也会面临类似的就业挑战,他经常通过监狱运营的昂贵视频会面服务与他交谈。文森特说:“我的表弟告诉我,‘我需要你’,这就是我对自己如此严格的原因。约束自己去做我必须做的事情。”文森特将自己的人生视为一项高风险的创业使命,目的是为家人创造美好的未来。对于八名参与者中的五名来说,直系亲属不幸去世的记忆也增强了他们成功的愿望。象征意义和物质意义同样重要。例如,凯西在高中四年级的一场枪击事件中失去了父亲。父亲去世后,凯西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父亲对他的信心:“他不需要告诉我要努力,他已经看到了我身上的这种力量。”像许多经历过亲人或亲密朋友过早离世的同龄人一样,凯西相信他可以通过在茁壮成长来祭奠父亲的遗产:“我知道他还在天上看着我,我想让他为我感到骄傲。”这个想法既是一种激励,也是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额外压力。贫困不仅增强了年轻人追求充实生活的欲望,也使他们可以投入精力的渠道增多。由于手头拮据,他们必须努力实现许多中期目标,才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对于富裕的年轻人来说,这些目标无需付出额外的努力即可实现。比方说,多里安知道,要实现成为专业摄影师和电影制片人的梦想,他最终需要购买昂贵的摄影设备,以及一台用于照片和电影编辑的高端计算机。他还打算在大学攻读摄影和电影专业。购买摄影设备需要多里安将精力集中在一个方面,获得学位需要他把精力集中在另一个方面。他必须选择是一次追求一个目标还是同时追求这些目标。他还必须决定为每个目标付出多大的努力。贫困使人们的愿望更加强烈,并要求人们付出努力才能实现所有愿望,这为参与者过度承诺奠定了基础。贫困培养了一种迫切而根深蒂固的冲动,促使他们竭尽全力打造自己想要的生活。贫困还为这种冲动创造了大量诱人但又难以满足的发泄方式。基础过程之二:学校教授误导性的“努力课程”其他因素也为过度工作埋下了祸根,它们向年轻人灌输了关于努力的误导性教训。学校的努力训练强调,应对艰巨工作量的正确方法是尽最大努力。事实证明,这种训练与学生在大学里遇到的情况不相符。学校没有在大力宣传努力工作的同时,提醒他们注意节奏、节制和恢复,而这些同样重要。学校给学生训练努力的机会与他们以后将面临的非结构化、长期、无情的挑战并不相符。在我观察的两所高中,关于努力奋斗的宣传随处可见。在S高中,八名参与者中有七人就读的学校,这所学校“不找借口”,学生们被反复提醒尽最大努力的重要性。他们走进教室时,横幅上写着“深入挖掘,挑战自我”,“没有奋斗就没有进步,也没有伟大”。教师经常使用“毅力”、“紧迫”、“努力”等概念。在H高中,基于努力的宣传也相当普遍,教师和管理人员经常将“努力”、“奋斗”和“专注”与学生的成功联系起来。高中里关于努力的说辞往往很夸张,强调强度和身体上的极限。例如,开学第一天,在S高中的高年级大会上,班主任卡兹先生(Mr. Katz)举起一把巨大的金属剑,学生们倒吸一口凉气,又咯咯笑个不停。卡兹先生平静而又专注地说:“这样的剑是在一种叫做锻炉的东西里打造的,锻炉是一个非常热的烤箱。温度可以高达几千度。烤箱越热,你的剑就越利,它就越强大。”老师将锻炉的热量比作准备上大学和就业的艰苦工作。他告诉学生,“学校是你们的锻炉。锻炉很热。这是你们未来的发展。今年,我们将把温度调得更高。”他鼓励他们全心全意地追求自己的目标。他说:“这将是无悔的一年,你把你拥有的一切都投入到炉中。你将打造你的未来。”这样的信息强调,要足够努力——“把温度调得更高”,把“你拥有的一切都投入进去”,全身心的投入。但这完全忽略了对疲劳危险的警告。学生们很少有机会独立调整和调节他们在学校的努力,这使他们在大学面临长期、开放式挑战时鲜有准备。特别是在S高中,对个人努力的强调经常发生在学生几乎没有自主权的情况下,因此“努力”变成了简单地遵守非常明确的指令。教师们利用作家兼教学顾问道格·莱莫夫(Doug Lemov)推广的两种技巧(“该怎么做”和“叙述积极行为”)对学生的努力进行引导和表扬。一个典型的案例发生在一天上午的环境科学课上。老师:如果你们需要更多时间,向我示意一下。好的,如果你刚刚向我示意了,那就继续完成你们作业册中关于海浪的部分。你们有八分钟的时间。(设置计时器)我们现在要做到“零干扰”(安静地工作)。开始。杰丁:(低头继续写作业册)。多里安:(在削铅笔)。老师:第三组需要更多时间来完成他们的作业册。他们正在安静地查阅课本。很好,杰丁和德文特(Devonte)也开始安静地查阅课本了。那些在回答问题时使用了四个术语的同学,向我展示了他们已经为最后的离场小测做好了充分准备。在这种结构化的课堂上,学生可以选择是否努力,但不能选择如何努力。他们在指导和规范自己的工作方面没有什么经验。大学教授不会以这种方式微观管理学生的努力。此外,这些学校没有教学生如何调整努力步伐以可持续地实现长期目标。在这个学校系统中,他们允许学生落后,然后诱导学生通过有组织的短期冲刺赶上来。这种模式与大学很不相称,因为大学对学生落后的容忍度较低。全国许多高中一样,这两所高中都奉行“精通教学”(teaching for mastery)的理念。这意味着成绩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学生是否理解所教的内容,哪怕他们第一次尝试没有成功。如果学生在考试或作业中得分较低,他们可以重做以获得新成绩。学生通过PowerSchool等在线门户网站看他们的成绩,找出他们表现不佳的考试或作业。老师会让学生在课堂上、午餐时间或放学后重做未完成的作业。在每个季度期末成绩公布前的疯狂日子里,学生们会匆忙赶做作业。教师和管理人员经常在这项工作中营造一种紧急气氛,告诉学生他们的学业命运岌岌可危。例如,在秋季中旬,H高中的校长召集了整个高年级学生开会,发出了号召。校长:如果你们问我有多少人会按时毕业,我只能说,现在看来,不到百分之五十。学生们:(一阵惊呼和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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