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比 海 更 深 》14.洋流
潛水員最是無情,成天嚷嚷著想過上幸福快樂的普通日子,卻對陸地上的事一竅不通。
佐久間正也恢復意識時,傑克正坐在一間咖啡廳,遠離風口的單人坐,續了第三杯美式咖啡。專業的海洋學者忙著把一堆資料從資料夾拿出來,用紅筆畫線或沙沙的寫上幾行潦草的字,再塞回飽脹的透明塑膠裡去,反反覆覆白忙了一個下午。
隔天,原中士一通電話打過來,前言不對後語拚命的講,氣都不換一口,傑克愕然,難得不用把手機拿得離耳朵遠點。
海洋學者把資料塞進包中,卡其色背包只背了一條背帶,另一條吊著搖著晃入醫院森冷的空氣中,他核對門口的病房號碼,一眾船員把慘白的走廊擠得只容一位護士行走,這位兩個月前的「待救者」站到空了的長椅前,他是最後一個知道消息的。
「你來了。」原主計士沒戴帽子,聲音比電話中聽起來沙啞,整個人好像瞬間蒼老了十歲。
原先生用那雙大小眼看過許多稀鬆平常的難過,傑克看著他腫脹的眼皮、眼角的皺紋與蹣跚的步子,突然說不出話來。
「佐久間轉到普通病房後就急著找你。」他說著便打開門,歪頭朝傑克示意,「進來吧。」
傑克猜不透佐久間的意圖,但當他看見病床上的佐久間時,他發現,這種不確定的糾結壓根無關緊要。
他的面上健康的黝黑尚未褪去,只是隱約浮現一種病態的青紫,原先精實的體魄變得削瘦,傑克先是看見他不安的緊握的雙手微微顫抖,才看見他的雙眼發散出的孤寂冷意。
「坐。」他幾乎發不好一個完整的單詞,但還是想保持倨傲的態度。
傑克輕易的聽話了。他坐上陪病者的椅子,但他更情願佐久間與他大吵大鬧,乾脆把露天咖啡廳的桌子掀翻,兩人狠狠打上一架,再把慘敗者扔進海裡。
「我看起來......怎麼樣?」佐久間問。他每發一個音,都要停下來喘息一會兒,顯然肺部的損傷尚未復原,但聽他的語氣,又是那樣雲淡風輕,令傑克想起與走私犯於海上槍戰過後,冷靜解釋事態的世野井。
那是一種置生死於度外的絕佳勇氣,也是一種將陸上之事都拋諸腦後的極致殘忍。
「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傑克反問。他上抬的眼毫無譏諷之意,對於潛水員的生命,他迫切的需要一個解答。
「那就閉上你的嘴,因為我很快就會康復了。」佐久間笑起來,「你為什麼來?」
「我以為是你想見我?」
「我不想。」他皺起眉,用左手抓住被單,用力得手背浮現出青紫筋脈,「是他想見你。」
說罷,佐久間不再喘息,他的手緩緩放鬆,好似一塊大石終於放下,但傑克沒看漏,年輕人烏青的眼眶又泛起乾澀的紅。
「你去見他吧。」佐久間的嗓子啞得好像被橫濱海灘的所有細沙打磨過,「隔著玻璃也好,和他說說話,去......叫他回來。」
傑克照辦了。
隊長的沉睡讓所有人都當了回乖巧的孩子──佐久間不再想把惡靈生吞活剝、惡靈不再與原主計士一起喝酒胡鬧、原主計士不再拉大嗓門痛罵一群潛水員。
他們一起數著日子,數著指針滑過錶面的每一個圓弧,數著沒有菸酒助眠的夜晚。傑克有時候會到那條長坡上買一罐汽水,那是只有那台老舊販賣機會掉出的廉價糖水。世野井喜歡的糖水。
傑克拉開拉環,永遠只喝上一口,就這麼握著藍色鋁罐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直到它散盡所有氣泡。
沒被倒進洗手台的汽水最後灑到了地上,他昏昏沉沉的揉揉眉心,發現外頭下著雨,打在茂盛的樹葉上,滴滴答答,醫院潔白的地板上頭有著腳印形狀的泥漬,被潑灑的透明液體沖了個七零八落。
氣數將盡的糖水無聲漫漶,傑克盯著那蔓延的盡頭、最後一顆掙扎著破碎的氣泡,聽見了一聲來自深海的喚氣,也聽見,世野井醒來了。
不知是誰說過:海上是做夢的地方,陸上是享樂的地方,而醫院則是認清現實的地方。昏迷多日後奇蹟甦醒的世野井並未迎來感人的探望,而是被醫生冷著臉進行各種檢查,順道嚴格的排定時程,盡責的把一群哭天喊地的臭小子擋在外頭,也把隊長固執的決定死死關在裡頭。
「原先生,你去勸勸隊長!要他別去!」
「我早勸過了!可是沒用啊!只差沒拿條繩子把他綁床上!」
「我知道了,給英國混蛋打電話!」
「人家昨天還在研究船上,今天剛下船,而且他有名有姓。」久違的穿上軍禮服的佐久間脫下帽子,冷冷的說,「我會打給西瑞爾斯先生。」
不曾因越洋電話響起的手機起了作用,傑克下了船,就沒命似的往醫院跑。年輕氣盛的時代,他用了得的腳力逃避麻煩,而如今,他才懂得用衰退的腳力去奮力追逐一道浪花。
他跑過那片沙灘,磨損的布鞋腳底在沙中不斷陷落出一道風也掩埋不了的痕跡。
「你趕緊來。」打電話來的佐久間說,「現在不是探病時間,病房在二樓的202間。」
「那我怎麼進去?」
「外頭有一棵樹,長到三樓高。」佐久間回答,「自己想辦法。」
「真是瘋了!」傑克忿忿的按下手機按鍵,不知罵的是蠻不講理的潛水員,還是自己。
「隊長鎖著門,不讓我們進去,但見到西瑞爾斯先生在外頭發瘋,怕他摔死,一定會開窗放他進去。一旦放他進去了,怎麼也得聽他說幾句話,說不定就有效了!」天城聽著房內的騷動,又轉頭抱著胸的佐久間,「你說對不對?」
「二樓摔不死人。」逕自坐到一旁的佐久間垂眸看了眼手上的錶,嘆了口氣:「沒時間了。」
於是為現實所迫的男人敲著玻璃,迫使萬般震驚的男人開了窗。
「你瘋了。」傑克跨過窗框,用髒兮兮溼答答的鞋子踩在乾淨的地板上。他以為自己會失控的吼他「玩命的瘋子!」但他的聲音卻出乎意料的冷靜。
他看著掛在病房牆面的白色禮服,看著繫了一半淺藍色領帶的世野井──因為英國惡靈的不請自來,那可憐而正式的裝飾正鬆垮垮的掛在男人喉結滾動的頸脖上,而它的主人在急促的喘息間,又後退兩步,體貼地給不速之客挪出了空間。
「你究竟想幹什麼?」傑克一把抓下他的領帶,把筆直的料子在手心裡狠狠捏皺了,好似這樣就能擰碎隊長的決心,「你想拖著這樣的身體,去海上保安廳開會?」
「是去作證。」世野井糾正他,眼神死死盯著被綁架的領帶,「久保船長為了我們,讓非正式潛水員下水救援,如果我不到場作證,可能導致他被免職,那群學員也可能會因此失去擔任潛水員的機會。」
「這種事為什麼非要你做?究竟是什麼天大的事,非要你拚命去做?」
聞言,世野井慢慢的、慢慢的抬起眼,在藥水味充斥的病房內,蒼白的病人只用了一眼,只是無所畏懼的望向他的陰影,便足以讓長久以來卑微的立場完全調換。
「我是漣號的船員,潛水隊的隊長,那些學員的教官。」因為身體未癒,世野井說得很慢,可是這樣一字一頓的語氣反倒更凸顯他的堅決,臉上慘白的凹陷反而襯出炯炯有神的雙眸,讓它們反而放射出輝亮的光,「這是我引以為傲的事。」
他的每一句話都確實的敲打在傑克的心口上,促使他抿起嘴唇,向前一步。
「你不必......」
「住口吧。」傑克說著,用凌亂的領帶逕自圈上了他的脖子,上頭有著滾滾的汗珠,但沒有人介意。
在安穩的沉默中,世野井被完美打結的領帶圈住了。
被傑克.西瑞爾斯圈住了。
世野井為此像個初次訓練的學員,慌亂的多換了幾口氣,才套上那件有些變大的軍禮服,先是左手,再是右手,於後退的傑克讓出的狹小空間中,在男人目不轉睛的注視中,動作因病有些笨拙,而後,傑克又往前一步,由上而下,纖長的手指搭上金色的鈕扣,由上而下,把圓潤的釦子塞進洞裡,他的神情那樣莊重,睫毛梳過溫暖的空氣,他甚至為此彎下腰來。
「反正你打定主意要去,是不是?」傑克插著腰,舉手投足間有種無可奈何的默許。
世野井看向他,漆黑的眼珠亮得厲害。
「你知道嗎?世野井,你是個瘋子!」
傑克毫不留情的數落他的毛病,或自己的毛病,誰知道呢?在寂靜的病房內,時鐘的滴答聲無比清晰的片刻,他唯一想做的事,便是毫不猶豫地摟住日本男人的身體,貪婪的數著他的呼吸與心跳,確認他活著的事時。
他的鼻息埋進他的肩窩,和溫柔的潛水員背他回家時的皂角與海風氣息不同,筆挺衣料的與藥水的苦澀取而代之,顫抖的嘴唇貼上了肩膀的硬質裝飾,而稍矮的人僵直身子,大氣也不敢喘。
他發現,這也是世野井。
「衣服、會皺......」世野井持續無力的掙扎。這是一種慣性,但不是一種拒絕。
「這樣就不能讓那些不講理的高層好看了,是不是?」傑克抬起頭,手還鬆鬆的摟在對方單薄的背上。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表情,但他看見世野井窘迫的眨了兩次上翹的眼,嘴唇上方泛著一層晶瑩的汗珠。
「他們只是據實聽取報告。」世野井解釋,他需要一些話題化解這份無法掙脫的尷尬。
「管他的。」傑克笑起來,嘴唇貼上對方發燙的左臉頰,給予一個極為輕柔的、虔誠的吻,「祝好運。」
就這樣,踰矩的男人終於被推開了。
世野井倉皇的抓起帽子、跑向門口、抓住門把,當傑克原以為他要就此離去時,身著禮服的壞病人卻轉過身,微微抬起帽沿,向他頷首致意。
大概是想道謝吧。傑克猜想。
傑克習慣了等待,等待第一艘開往橫濱的船,等待投放的儀器測量的結果,等他回來。
在隔天的晚上,世野井還是穿著那套白禮服,他雙手拿著軍帽,用嶄新的黑皮鞋踏過綿長的白沙。見了高台上的男人,意外又毫不意外待站原地,像一個陷進沙裡的白色貝殼,要讓海洋學者小心翼翼的掏挖,細細清理,才能重現它細緻的紋理、純潔的本色。
這次他好好的從為遊客搭建的鐵製階梯上下來,世野井聽著涼鞋踏在鐵皮上的重響,數著二人急遽縮短的距離:一百米、五十米、十米、五米、一米──
一切發生得太快,他最後只能望著男人異色的雙眸,說一句不解風情又真情實意的話:
「你送的錶......很好。」
聞言,傑克有那麼一瞬間的楞神,但在他看見世野井微微留長的頭髮時,又忍不住輕笑出聲。
「我說錯話了?」
「沒有。」傑克搖頭,「回醫院嗎?」
世野井點頭。而後他們沉默的走了一段,肩並著肩,誰也沒落在後頭。
「我下個月就要回國了。」傑克看著遠方的燈火說。
「我一直都不太理解你的研究內容。」世野井放下一隻拿穩帽子的手,只剩下左手虛凌凌的抓著帽沿,似乎感到有些抱歉。
「沒事,我也不了解。」傑克看他一眼,注意力最後集中到了發紅的耳垂,「你......你們海上保安官。」
「海上保安官的工作,有一項是海象測定。」世野井誇張的吞嚥了兩次,才開始接話,他很感謝傑克提了工作話題,「我們在水下收集情報,將測得的數據交給專業人士,以便海圖與洋流圖的繪製。」
「哦?」聰穎的學者很快意會過來,「你的意思是,你們也能幫助海洋研究?」
「有這個可能。」世野井語帶保留,他向來是個謙遜的人,但當他轉頭,視線撞進海洋學者的眼眸中時,他的語氣卻倏然轉為肯定,無須斟酌字句,只是誠實的吐露無垢的真心:「我想,西瑞爾斯先生的研究成果也能讓我們更加安全。」
「世野井。」他搔搔因為奔跑而凌亂的金髮,「聽你這麼說,我還怎麼討厭得起來?」
「你的意思是?」
「海!」傑克的音量放大了,他的雙手唐突的插進口袋裡,一腳在前的站姿像個混混:「我是指這片海!」
「哎?」世野井微微張嘴,男人深淺不一的眸子在月光下流洩著一股他讀不懂的情緒。
於是他失神的鬆了手,讓喧囂的海風捲走了禮帽。
他趕忙向夜晚的海面追趕,不顧身體微恙,不顧海浪打溼了腳踝,不顧身後男人的叫喊。
「世野井!」
他太瘦了。傑克荒唐的想著這個曾經背著自己爬上陡坡的男人。
他的身影,他的聲音,一不小心就要飄散在風裡。
世野井轉過頭,發現傑克朝他大吼:「你快回來!」
朝海中奔來的男人氣喘吁吁,額角布滿黏膩的汗水,像是在正午的道路上奮力追趕公車。
世野井呆然的拿著帽子,被粗莽的扣著手腕踏浪而歸,隱隱作痛的胸口敲響了一個無疾而終的故事。
他們搭上了末班公車,傑克幾乎把錢包的零錢都倒進透明箱子。
司機認出了幾個月前在車上鬧騰的小伙子,又愁眉苦臉的看著他們溼答答的腳底,最後只說了聲:「坐好。」
他們坐到了最後排靠窗的位置,傑克在內,世野井在外。
傑克抱著胸,世野井則讓滴水的帽子躺在半乾的大腿上。
「你可以離開。」傑克看著窗戶上倒映的東方面孔,上頭竟寫滿了擔憂。
「西瑞爾斯先生,我不會有事。」他偏過頭,倒影疊在在傑克焦躁的面容上,反覆被窗外夜晚的街燈照亮,又熄滅,「這次的解釋很順利,久保船長和學員們都只需要寫悔過書。甚至敲定了讓我擔任海上保安大學校的教官一年,以便養好身體的提案。」
傑克轉過頭,難以置信。
「我會在下個月前離開。」世野井撞上了他的目光,「教官說,要讓我早點適應廣島的環境。」
「你......」傑克皺眉,他有太多話想說,但一時之間卻不知如何是好,於是到了最後,他只能問出一句至關重要的問題:「你還會繼續潛水嗎?」
「當然。」
此時,公車拐了大彎,他們都穩不住身子。
尤其是傑克,他在一種荒謬的絕望中,不住的往世野井靠近。
傑克頷首,低頭看了眼他們同樣狼狽的身子,而後抬頭,一把掐住了世野井的下顎,虎口磨著光潔的下巴。
世野井撞進了那抹妖異的藍、西方的漩渦,那是不屬於日本海域、教科書上未曾有過的深洋,是陌生叛逆的危險,也是他在比海更深的地方也未曾見過的光輝。
世野井本該坦然的接受一切,像被洋流帶向遠方的魚群,盲目而自然,但他是偏偏是一個彆腳的善泳者,目睹過十惡不赦的英國惡靈變為倉皇焦急的普通男人,又想起了電視機前寂寞無助的母親,潛水員殉職的大肆報導。
「我要去廣島了。」最後,世野井別過了頭。
那其實不能算是拒絕,充其量只是下巴往左的稍稍偏移,一種虛弱無助的躲閃,擦過了滾燙的手心的一種蒼白紋路。
搖晃的公車上,他得到了一個棲息在唇角的嘆息之吻,作為那年夏天的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