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比 海 更 深 》12.減壓症

《 比 海 更 深 》12.減壓症



「你聽過減壓症嗎?」佐久間看著那對他怎麼也看不順眼的怪異雙眼問。

露天咖啡廳實在不是日正當中的好去處,特別是在他必須和一個百般厭惡的男人共享一把紅白相間的遮陽傘的狀況下──佐久間情願折返跑十趟海上保安學校外頭的陡峭階梯。幸好,聰明的他點了一杯冰紅茶,用手指捏著透明吸管,攪拌在深紅艷的液面載浮載沉的冰塊,能讓他稍稍緩解這份焦躁。

「我看了些資料。」傑克啜了口咖啡,又往裡頭加糖。他知道在一線人員面前賣弄學識是不智之舉,可他也沒忘記對面的男人昨晚揪著他的領子,歇斯底里地大吼著要他:「給我離隊長遠一點!」於是這個向來隨和的海洋學者自然也擺不出什麼好臉色。

「簡而言之,就是在潛水時快速上浮或下潛,會導致壓力變化過大,造成視覺、肢體、呼吸等各方面的症狀,輕則休養即可,重則可能導致肺部永久受損,無法再進行深度潛水,甚至會導致死亡。」佐久間並不想知道傑克究竟對他們的工作了解多少,他甚至篤定的想──這個洋鬼子根本什麼也不懂!於是他雙手抱胸,打直背脊,像一場不容置疑的說教:「所以我們潛水員需要時刻注意壓力,並且在上岸後經過一段時間才能再次下潛。」

聞言,傑克停下攪拌的動作,奶精和糖漩渦漸漸沉入咖啡中,已經融得差不多了。

「你約我出來,就是為了說這個?」

「當然不!」佐久間煩躁的翹起腿,膝蓋撞上了半透明的桌面,有些疼,而且讓該死的英國惡靈瞧見了,但他早已顧不上這些,「我不知道你跟隊長說了什麼鬼話,但是自從那天救了你之後,他第一次犯了錯,在那之後,他就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了。無論如何,我勸你快些停止,離他遠一點......不、你不要再跟他見面了!」

傑克驚訝的看著喋喋不休、情緒激憤的潛水士,桌上的飲料甚至因為他激動地拍桌而顫抖。他想,排除熱昏頭的可能,這傢伙還真的很關心自家隊長,可惜他也不是輕易妥協的人。

「你憑什麼命令我?」

「因為你,隊長飽受煎熬!因為你,他甚至差點再也無法潛水!」他握緊拳頭的手放在桌上,微微顫抖,「算我求你了,放過隊長吧!隊長是有理想的人,井然有序的執行救援工作就是他的一切,所以請你不要再擾亂他的心神了!」

相對於眼眶泛紅的男人,傑克只是慢慢的、慢慢地瞪大眼。

「我們的工作太危險了,容不下一點差錯。」佐久間說,「隊長在特搜隊待過,他堅持紀律嚴謹的帶隊方式,我們也都欣然接受,但是在昨天,他甚至想要自己跳下水救人,在上浮四十米之後馬上再度下潛,你知道那代表什麼嗎?那代表──」

佐久間深吸一口氣,突然像被掐住咽喉,喘息著說不出話。看在眼裡的傑克想,這群潛水員怎麼都那麼愛咬嘴唇呢?他情願他們把自己狠狠打一頓再扔進海裡,而不是尷尬的在這乾燥的陸地上維持著莫名其妙的禮儀。

「你有沒有想過,他的改變壓根和我沒有關係。」傑克想了很久,才看著佐久間的眼睛說:「我覺得,世野井『本來』就是那樣的人。」

「你和他認識多久,就自以為了解他了?」他的音量極大,但在傑克聽來,卻像一陣虛弱的呻吟。

「不。」傑克搖搖頭,真誠地說:「只是......我認識的世野井,就是個會為了別人奮不顧身的傻子。」

「看來我們沒有必要繼續談下去了。」他踹了桌腳一腳,算是發洩吧。

傑克並不搭理這種虛張聲勢的暴力,反而提起椅子上掛著的一個白色小紙袋,擺到兩杯飲料中間,說:「替我拿給世野井吧。」

「你就不怕我把它給扔了?」年輕的潛水員皺起眉。

傑克沒有應聲,只是朝一旁的服務員招手:「結帳。」



傑克覺得自己簡直是瘋魔了。

他怎麼會習慣這樣的生活──晚上七點,不去和可愛女孩約會、在酒吧喝個過癮或是在旅館通宵整理資料,而是站在附近的約會勝地──濱海的高台上徹夜吹風。

他把雙手放在生鏽的欄杆上,看著勞倫斯臨行前洗出的照片──穿著花俏襯衫微笑的觀光客和緊張地立正站好的海上保安官,他們擠在一起,手臂貼著手臂,要不是有過那些夜晚,這個畫面簡直成了一種最為尷尬的親密無間。

不得不說,這簡直是一張連放進相冊都顯得突兀的爛照片,可傑克卻怎麼也看不膩,大概是因為橫濱小鎮有股神奇的魔力,這裡的月亮太圓、海風的氣味太鹹澀,讓他把世野井看成了日本的海,潮起潮落之間吸納著神秘的東方色彩,帶給這個異鄉人如墜霧裡的茫然,但當他稍稍深入其中,讓溫暖的浪花浸潤腳踝,他又會想起,初遇那天的生死夾縫間,世野井帶著希望而來,堅定的告訴嗆了幾口水的他:「你要撐住。」以及那句歷經千難萬險後最真摯的起點:

「我只是想要救人。」

他在水中遇見了東方男人,他是海難的絕望中一抹暈眩的美好風景。

即使傑克再怎麼清楚,世野井於他而言,不該是一個重要的研究課題,只應是一個休閒娛樂、一種消遣式的方便選擇,甚至是可以在不久後永遠拋卻在橫濱沙灘的短暫回憶,但當他在予取予求之後斷然遭人拒絕時,他又突然感覺到,自己的心似乎有些本末倒置了。

於是,聰明的他開始做著愚蠢而多餘的事。

「嗨!」他記得幾天前,一聽聞漣號靠岸的消息,他便等到了高台上,甚至在與匆匆走過沙灘的世野井對望一眼後,從一旁貼著「禁止進入」的階梯一躍而下,即使險些吃了滿口沙子,還是像參觀日那天般,不請自來的與他打招呼,並開始一段無賴的狡辯:「我就知道你會來。呃......反正紙條上沒寫日期?」

「您好。」世野井朝他行禮,舉手投足之間散溢著冷漠的疏離,「我還有事,先走了。」

「慢著,你沒看紙條嗎?」

「沒有。」世野井搖搖頭,視線停在他的胸口,像一種彆腳的逃避,「公務繁忙。」

「那就算了。」傑克聳肩,不甚在意,至少他知道了下次別搞這種小學女生的把戲。於是,他笑著把紙帶遞給對方,「拿去,裡頭有我和勞倫斯給你的禮物。」

「職責所在,不應收禮。」世野井伸出右手,作了個拒絕的手勢。

「你怎麼又這麼說話了?」傑克感到莫名其妙。

「告辭了。」世野井沒再說話,只是推開那隻友善的手,倉皇的逃離了那片沙灘。

傑克望著那與回家的方向不同的腳印,不知男人奔馳的終點通往醫院。



「隊長,你吃飯了嗎?」佐久間走向通風口底下的座椅,關心的低下頭。

「是你啊......」座位上的世野井疲憊的抬起頭,「剛吃了點......你手上拿的是什麼?」

「英國混蛋的東西。」他伸直提著提袋的雙手,語氣十分不屑,「我替你扔了?」

世野井望著白色紙帶上斜斜藍色條紋,眼底瀰漫多日的頹唐轉為一種複雜的嚮往與抗拒,他翁張嘴唇,本想同意,但最後只接過提袋,說了聲:「謝謝。」

他給了提袋一個位置,而佐久間坐在提袋右側。

「隊長,你......」

「你聽到了吧?我和久保船長的談話。」世野井語氣肯定。

「我不是有意要偷聽......」他滿懷愧疚的彎下腰,交疊十指,焦躁的搓揉。

「沒關係。」世野井說,「你是我的隊員,有權力知道這些與工作切身相關的事。」

「可是......我還擅作主張去見了他。」

「你和他說了什麼?」

佐久間看他一眼,最後沉默以對。

「你好像很在意我的過去。」世野井不再追問,反而轉移話題,他沒少聽見年輕搭檔與其他人打探這件事,「我以前和特搜隊的隊長是搭檔。」

「我記得那是在去年的七月三十一日。」世野井的話,在蒼白的醫院中顯得那樣無力,「在一次任務中,我們進入船艙救人,但一無所獲,於是隊長讓手臂受傷的我率先游出,而他在後方注意狀況。」

「當我的腿還有一半在船艙裡時,突然發生了海底地震,把艙門震得垮了下來。在那一刻,他推了我一把。」

「他救了我,讓自己被困在裡頭。」

「我看著他的手夾在艙門的縫隙中,拚命的揮動,於是我用力的想把他拖出來。」

「一開始,他掙扎得很厲害,但過了不知道多久,他的手不再施力了,只是緩緩地對我做了個動作。」

「大概是看見氣瓶殘壓只剩三十吧,總之,他要我上浮。」世野井低下頭,背脊微彎,「於是,我聽了他的命令,把他一個人永遠的拋在了海裡。」

「這就是我離開特搜隊的原因。」世野井把臉埋進手中,「隊長直到最後一刻,都謹守規定,守護著我,但是我卻沒有任何回報他的方法。」

笨拙的隊長只能嚴格規定所有隊員遵守潛水員的鐵則,以此避免那個絕望的選擇。

但當他自己衝動的打破了安全規定,他還有擔任隊長的資格嗎?

「佐久間。」世野井轉頭望向對方,平靜的瞳孔中漾起哀愁的漣漪,粼粼波光間,飄盪著苦思無解的難題,「水深四十米,海底只剩你和搭檔,氣瓶殘壓三十,只夠一人單趟,你怎麼辦?」



在永無止境的愧疚折磨中,天城副隊長終於在漣號再次啟航前清醒。佐久間看著清瘦許多的隊長稍稍放鬆的神情,心中卻總覺得還堵著一口氣,就這麼不上不下的迎來了海上保安大學校的實地演練。

他看著年輕有為的訓練員們一一上船,好像看見了當年的自己。

「隊長,你沒問題嗎?」

「沒事。」更衣室裡的世野井將面鏡套進脖子,咬著錶帶,朝他一笑。

「隊長,你的錶......」

世野井拿起錶,發現黑色錶面上的白色指針停在了「晚間七點」。

「你先出去吧。」世野井的聲音很輕,「我拿個備品。」


佐久間頷首,但還是在更衣室門前忍不住回頭──看著他尊敬的隊長打開儲物櫃的鐵門,拿出一個精緻的黑色長型錶盒。他輕輕打開它,沒有一如既往的用嘴叼著錶帶,而是謹慎地拿出那支新錶,拇指貼上新亮的帶子,磨過上頭細緻的紋理,而後緩緩的戴上了海洋學者給他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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