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比 海 更 深 》11.夜航

《 比 海 更 深 》11.夜航



「打擾了。」

臥室的門被節制的敲了三聲,應門的世野井看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天城先生?」

世野井的吃驚其來有自,因為嚴格來說,他與三十六歲的副隊長──天城大吾並不熟悉。世野井一方面懷著搶了隊長一職的愧疚,一方面笨拙得不知如何與這個年長的好好先生深入交流。於是上船的這幾個月,二人都維持著不影響公務的最低交流,他們在討論救援方針時積極交換意見,脫下潛水服後又恢復點頭之交的關係。

因此,當這個溫和的男子在晚上八點半的私人時間敲響他的房門,甚至提出:「不知道能不能耽誤隊長一點時間?」的疑問時,世野井不由得微微瞪大了眼。

「當然。」出於隊長的職責,他看了一眼門外頂著一身濕氣與毛巾、正要進房的佐久間,提議道:「去外頭聊吧?」

漣號流傳著一句話:訓練問題找隊長,其他問題找副隊長。世野井沒少見過天城先生和隊員和甲板上談心,他感激副隊長熱心的解決隊員的疑難雜症,好讓每次的救援任務順利進行,世野井想,論年紀和年資,自己才該是謙恭的提問者,但男人卻抱持著一種謙虛的態度,與他一起站上了甲板。

「抽嗎?」天城從口袋摸出菸盒,先叼了根在手上,又遞給對方。

「謝謝。」

「我以為你不抽菸。」他先替世野井點火,才動動嘴唇,輕輕吸了一口。

「船長偶爾會讓我陪他抽上一根。」世野井把兩指夾在靠近嘴唇的地方,把指捲抽出了,才緩緩吐出煙圈,他眨眨眼,好讓自己慢慢習慣苦澀的氣味,「他說,這樣會更有話聊。」

「在你來之前他都是找我。」天城一笑,抖抖夾在指間的菸,「果然菸是種好東西。」

「天城先生找我有事嗎?」他又吸了一口菸。說實話,他有些緊張。

「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覺得該跟隊長報告。」他垂下眉,烏黑的短髮讓海風吹亂了,讓世野井想起他的短髮被海浪打溼的模樣,「你知道我有過一段婚姻吧?」

世野井頷首,天城從未隱瞞這件事,但在他調至漣號前,對方似乎就已經離婚,在交情不深的情況下,他也未曾過問。

「我放假的時候,為了孩子,還是會和前妻帶兩個小孩出去,算是盡父親的責任吧,雖然我常常坐旋轉木馬到一半,就接到電話得趕回船上。」他搔搔頭,乾笑兩聲,「我前妻最近跟我說,孩子還是需要父親,當初我們會離婚,就是因為她不想繼續過成天提心吊膽的日子,她想要一個每天按時回家的丈夫,所以,她這回給我介紹了一份工作。」

世野井不再抽菸。他垂著手,讓煙圈飄散在海風中,靜靜地望著男人的側臉,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我老婆的朋友是開旅行社的,最近他加開了一個行程,主打浮潛活動,帶遊客看看熱帶魚什麼的。當然,潛水的地點只會在安全的淺海,也不需要用到重裝備,因此就需要幾個有經驗的潛水員。」

聞言,世野井直起身,他完全能預測到天城的下一句話,只是他沒想到會在任務前夕聽見。

「老實說,薪水還挺吸引人的。」他的唇間發出為難的「嘶」聲,搖頭苦笑。

「你要去嗎?」世野井太驚訝了,他沒想到受人敬重的副隊長竟然會想辭職。

「真不愧是隊長,問得真直接啊......」他揪起眉,用眉間深深的紋路面對年輕人的坦承,「一般而言不是會先出言挽留嗎?」

「如果這是你深思熟慮後的決定,我不會阻止。」過了半晌,世野井真誠的看向年長的男人,他漆黑的眼珠在燈影的照耀下,輝映著一股溫和的體諒,「天城先生和我們不一樣,你有妻子和孩子,那實在是很重要的事。」

「隊長,你真的變了不少啊......」他歪歪頭,手指虛凌凌的捏著幾乎燃盡的煙捲,煙灰落到甲板上,轉瞬讓蕭瑟的海風吹到邊角,「還以為你會教訓我:『請不要讓私人事務影響公務!』」

天城先生實在是個有趣的人。世野井眨眨眼,不得不說,他模仿自己的語氣還挺像。即使身為潛水隊最年長的前輩,與他談話時也毫無距離感,反而像個親切的長輩,用那雙渾圓的眼與細紋,細細的凝視與聆聽,也難怪除了訓練上的問題,大伙兒都喜歡找他商量。

「我確實該這麼說。」世野井有些窘迫,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錯了。明明霸佔了天城該升上的位置,卻拿不出亮眼的表現,「這本該是我的下一句話。」

「沒事,我倒覺得這樣挺好。」天城笑起來時嘴巴總是歪到右邊,難怪他右邊臉頰的皺紋看起來總是多上那麼一點,「再怎麼優秀,你也才二十八歲,總是糾結著要說些『正確』的話,未免太累了。話雖如此,我也知道你很認真,所以就讓我這個大叔負責亂說話,用一把老骨頭拚命胡來,再讓你冷靜的糾正我吧。」

「你的意思是?」

「噢......我忘記說了是嗎?我早就回絕對方了。」他呼出一口長氣,裡頭混含著牙膏和尼古丁的味道,「我想,這個身體應該還能在漣號上幹到四十歲吧?」

「天城先生......」他僵硬的轉過頭,抿起嘴唇斟酌字句。世野井明白一件事,他該致歉──為了霸佔隊長的位置,為了這幾個月以來的疏於溝通,也該為了褻瀆了潛水士決心。於是他小跑到了對方眼前,立正站好後鞠躬致歉:「實在非常抱歉。」

「等等、隊長?你饒了我吧!」

在對方的求饒中,世野井緩緩直起身,炯炯有神的注視著眼前的男人,他們的副隊長,為了救人的志業犧牲了個人的幸福,是值得尊敬的潛水員典範。

「才剛覺得你變了,怎麼突然又認真起來了呢?」他抓抓頭頂,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東拉西扯化解尷尬,「是說......隊長是不是交女朋友了?最近總感覺你變得比較通人情了,看人的眼神也更溫和了。」

「不......」分明是有著標準答案的問題,世野井卻否定得很慢,尾音甚至有些弱,「那是不可能的。」

「怎麼會?隊長年輕有為,不只長得好看,又知所進退,一定不會落得我這種下場的。」

世野井搖搖頭,不知道男人為何會產生「他很受歡迎」的錯覺,大抵感情話題讓他手足無措,以至於年輕的潛水員甚至搬出英國惡靈的說法:「不久之前,有人說過我很像機器、不知變通。」

「誰敢這麼批評你了?」他飛快地反問,輕易地為隊長感到忿忿不平。

「是......」他支支吾吾,一時之間,這個凡事按部就班的潛水士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定義傑克.西瑞爾斯──是一個不該牽扯的待救者?一個偶爾碰面的朋友?或者是......

最後,世野井沉默著移開目光,低下頭,開始數著甲板上所剩不多的煙灰。

「唉......你就繼續煩惱吧,反正現在的你挺可愛的。」男人饒富興味的望他一眼,突然用力的拍了下他的背部,推得世野井往前踉蹌一步,回過頭,只看見男人瞇起的眼角堆疊的折子,「年輕真好啊。」



漣號行駛了一天,隔天終於到達定點處。

世野井與隊員確認任務內容,由於天城副隊長的搭檔石田請了喪假,隊伍人數成了單數,他便指派他與其餘二人一組。

在中途停止參觀日的失落中,他們的緊急出航沒有迎來太艱難的任務──阻斷一艘小型沈船的汙染對他們而言絕對稱得上是愉快的指派,特別是在相關人員已經全數逃出後更是如此。

他們集體下潛,而後集體上浮,兩兩一組誰也沒漏,世野井隊長使用著原主計士遞過來的毛巾,平復喘息的胸膛。

兩兩一組?

「天城副隊長呢?」

他快步上前,沉聲詢問。

「隊長,我的繩索斷了,副隊長他為了幫我,讓海流沖走了!」

「等到我們回頭,已經看不見他了。」

「什麼?」急促的步伐在堆滿水漥的甲板上拖拽出一長條溼答答的痕跡,他握著船邊的欄杆,往下一望。

回應他的只有平靜無波的水面。

「他的氣瓶還能撐剩多久?」世野井倏地轉過頭,即使身體的溫度轉瞬被這個消息帶走,他還是必須冷靜地確認。

「頂多、頂多十分鐘!」

「殘壓呢?」

「四十!」

「報告隊長,已經聯絡特搜隊了!」通信士倉皇的向他報告。

「特搜隊還有多久會到?」他的聲音不由得大了起來。

「四十分鐘。」

時間在流逝,世野井環視了驚慌的眾人一眼,正要衝進船長室,老船長已經急切的跑出。

於是隊長向前一步,一字一句的向指揮官提出請求:「請讓我下潛。」

「我不能答應。」他瞪大眼,難以置信船上最訓練有素的專家竟然會說出這種荒唐的提議,「你要賠上你的潛水生涯嗎?」

「天城副隊長已經賭上了他的生涯!」世野井沉痛的說,握緊拳並不能緩解胸口的酸脹,此時此刻他所想的是,天城先生承擔了多少他身為隊長應盡的責任──違反規定、賭上性命在海中救助隊員與待救者,他做了一個瘋狂的潛水員,只為了成全隊長死板板的『正確規定』與『隊長的職責』,「我必須去救他!」

不只是受為職責驅使,而是身而為人,他想要救他。

「隊上總要有一個人負責維持綱紀,我怎麼想都覺得,這份工作你比較適合。」世野井記得男人曾這麼體恤他,「所以,就讓我繼續當一個熱心過頭的副隊長吧!」

天城副隊長奮力維繫著他的偏執,為此,他必須做出回應。

他艱難的想要辯解,但通信士打斷了他們的談話:「報告,附近巡邏的流號可以在十五分鐘內提供支援。」

久保船長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才對通信士說:「知道了。」



過了三十分鐘,甲板上一眾人目送被直升機救走的天城副隊長,海上男兒的視力都是極好的,他們看著伙伴身上的昏迷和挫傷,最終又默契的一言不發。

哪怕是與天城不很熟悉的船員,也或多或少為了工作伙伴的不幸受到影響,唯有盡責的世野井隊長仍然在與船長報告後,一絲不苟的開完檢討會議,他態度嚴肅的用餐、洗漱,而後打開書桌的檯燈,從抽屜抽出一張信紙沙沙的寫個不停,好似生死未卜的男人是一個全然的陌生人。

「你先睡吧。」把信紙藏進口待的世野井彎起眼,看了打算等門的佐久間一眼,他的語氣比往常溫和,但眼底卻沒有笑意。

佐久間來不及回應,他便關上了房門。

而後,他深深吸氣,敲響了船長室的門。

「很抱歉這麼晚還來叨擾。」

「進來。」坐著的船長轉過椅子,他叼著一根菸,見世野井進門才點燃,好似刻意等他到訪。

世野井朝他行禮,而後恭謹的掏出信封,放到冰涼的桌上。

「船長,請讓我辭職。」他站得筆直,蒼白的日光燈照在他年輕的臉上,成了一種無情的拷問,「今早,在隊員遭逢意外之際,我失去了冷靜的判斷力,我對您的無理請求造成了全體人員的不安,更可能造成更嚴重的後果,這代表我已經沒有資格繼續擔任隊長與海上保安官一職。」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他吐出一大口煙,抬眼看他,用再多的煙圈也無法掩飾的凌厲,「世野井,你還活在過去的陰影裡嗎?」

聞言,世野井咬緊嘴唇,不敢說話。

「你要是感到抱歉,就不該如此意氣用事。」他用粗糙的手指狠狠地戳著信封上「辭呈」兩個大字。

「但是──」

「這個東西,我暫且收著。」他打斷他,「現在,回你的房間去。」

世野井本想出言相爭,但老船長只是擺擺手,轉過椅子,用堅實的背影對他下了逐客令。


世野井回到房裡,發現燈還亮著。

下鋪的年輕人在他一步之後回到房內,擔憂的目光幾乎將他灼傷。

世野井看了整齊簡樸的房間一眼,突然想到了什麼,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他往牆上吊掛著的軍禮服口袋抓了一把,快步奔出房門。


夜航的船上,他在空無一人的甲板攤開手心,發現自己抓到了幾顆為了參觀日添購的汽水糖,和一個純白的貝殼,一份來自海洋學者的禮物。

小小的貝殼體態渾圓,漂亮的紋路讓一條綠色的細繩綁著,像被海草纏住的美麗小魚。

大概是那份「暑假作業」的遺留之物吧。他拉開繩結,用食指從貝殼裡頭撓出一張紙條。

潔白的紙條折了兩折,他緩緩攤開,看見裡頭潦草的英文字跡:


“ 晚上七點在高台見,有東西想要給你。

                                                                      傑克 ”


他只看了一眼,就往前一步,把手上的東西全數倒進深夜的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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