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比 海 更 深 》 9.擱淺

《 比 海 更 深 》 9.擱淺



怠惰的時間可能會遺忘任何人,唯獨不會落下潛水員的同學會。


每年每年,都會有一個人負責帶來結訓時拍的大合照,像新生被教官罵得狗血淋頭的例行性儀式,老照片會傳過每個潛水員的手上,有人隨意瞥上一眼便傳給別人,有人則會仔仔細細盯著一會兒,更有有人對著相片一隅憋笑。總之,那張照片最後會被擺在充滿食物香氣的桌子正中央,好讓一群海上男兒盡情的從相框品味點評到大伙兒當年的髮型、長相與身材。

今年是世野井負責帶相片。他的相框是檜木製的,深色的木框有著細瑣的紋路,畢業那年他用第一份薪水將它買下來,十八歲的潛水士抽出泛黃的塑膠桌墊底下的照片,拿出剪刀仔細修剪了護貝的四個角落,而後花了一下午來回憶所有人的面孔,才把它裝進相框,擺到家裡最顯眼的地方。

這張照片他隨著工作輾轉搬家中少數會確實塞進行李袋的東西,獨居的他一切從簡,無牽無掛,久而久之都把海認成了家。即使是進入特搜隊的忙碌時節,他還是每過一陣子就會細細擦拭它,所以從木框到玻璃,無處不泛著纖塵不染的通透光澤。

有時候,世野井感覺自己每次短暫的休假都要返家,便只是為了做這件事。


「這是黑澤嗎?當年超俗的啦!」

「操!閉嘴!你當年這竹竿身材也好不了多少!」

「對了,黑澤的孩子多大了?」

「三個月啦!超可愛!你看,我帶了照片......」

「哇!竟然隨身攜帶炫耀!」


除了戀愛、工作與家庭這類尋常話題,他們也不避諱提起和世野井一齊坐在中間的同學,確切的說,是世野井手中掛著花圈的黑白照片。他們興致勃勃的談論竹野翔,談傻小子踹了附近的販賣機一腳結果折了大拇指的蠢笨回憶,談他們沒帶泳褲卻偷偷跳進泳池幫竹野練習的荒唐事蹟,談一個吊車尾通過測驗、終於能參加實地訓練的奇蹟。他們無所不談,但出於無聲的默契,又一致避開最重要的事,例如發生在假期末尾的一場意外,那是他們成為潛水員的夏天。

潛水士們談論竹野翔,又不切實的談論竹野翔。這讓世野井認真的頭腦無比錯亂,即使他也真心的愉快應聲,一起回憶十幾個大男孩擠在一間房裡的無憂無慮,可每當他哼笑出聲時,就不由得想起十年前的下午,淺海的水流明明捲走了兩個人,卻只把一塊碎片回沖上岸。

潛水員們每天經過海濱、躍入水中,卻無人肯撿拾它。

世野井又倒了一杯酒。他唯獨在每年的這個場合小酌,然而酒精與比去年少了一張的桌子並不能幫助他想通任何事。




聚會地點是隔壁小鎮,足以讓世野井錯過最後一班公車。

他爬上那條坡道,蒸騰的酒意讓他有點喘不過氣。於是他在中央停下,打算買些涼飲。

他背著一個小小的斜肩包,裡頭只空蕩蕩的擺著相片、錢包與手機,世野井花了些時間把錢包從內層撈出來,又用拇指把錢幣壓入變形的幣孔,盯著亮起的紅燈,半晌,才彎腰按下藍色汽水前的按鈕,他聽著鋁罐滾落的沉悶響聲,摸著溫暖的瓶身,突然不確定自己停駐於此的理由──或許比起一罐冷飲,他只是需要投幣、按鈕、撿起飲料這種機械式的動作來安定心神。


「嗨。」雙手插進口袋的金髮男人從上坡走下來。輕快的招呼聲提醒世野井望向暗無燈火的坡頂,下一秒,毫不意外地聽見合理的解釋:「旅館停電了,讀不了資料,乾脆出來買點喝的。」


世野井頷首,退開一步。比起為了尋常不過的偶遇驚慌,他看著手上紅豆湯的眼神更加驚訝。

「等等!」他剛想阻止傑克鑄下大錯,但男人已經用拳頭狠狠的砸了那不聽話的按鈕兩下,匡啷一聲,滾出了一個藍色的罐子。


傑克拉開拉環,狐疑的看了大熱天端著一瓶熱紅豆湯的世野井一眼,突然很想把汽水冰到對方苦哈哈的臉上,好似這是祭典上的打靶遊戲,桀敖不馴的男人偏不瞄準人人稱羨的大獎,偏要把槍口對準貼著「特別獎」的神祕獎品。

這麼想他就這麼做了。其實老販賣機掉出來的飲料不冰,但要讓他身子一震,也足夠了。

傑克甚至可以說是滿意的搶過紅豆湯,不給世野井任何反抗的餘地。


他們一起往下走,因為傑克嫌熱,想去海邊吹風。老實的日本人不疑有他,但狡猾的英國人只是想那裡有幾張椅子,能讓世野井先生好好坐下來喝他的糖水。

「研究還順利嗎?」世野井問,他的嘴唇被他抿得濕了又乾。

「托你的福,最近受到洋流的影響,所有的調查都很順利。」傑克使勁拆開塑膠蓋子,力度之大,直接讓它噴得老遠,直直滾下長坡。他望著消失在夜色中的半透明軟塑膠,無謂的聳聳肩,「你們潛水員看洋流嗎?」

「洋流對我們的任務至關重要。」學著邊走邊喝的世野井答得飛快。他一向最樂於談論工作,因為這是不會出差錯的話題,「我們會以此判斷船隻和待救者漂流的方向,通常都能找到。」人或是屍體。汽水太刺舌,他嚥下一口含著氣泡的唾液,突然說不下去了。

「嗯、我看了......一些資料。」實際上是很多。傑克裝模作樣的拿出湯匙,拉開紅豆湯緊實的拉環,同時在呼出一口短促的氣的間歇斟酌字句。海洋學者甚至浪費時間挖空了小鎮圖書館所有相關的藏書,他必須為這樣古怪的行為找到出口,幸好海邊的刨冰攤已經到了,他指指乖巧定在「冰」旗幟前的長凳,說:「坐這兒吧。」

兩人分享了一張漆成紅色的長椅,世野井很快的坐在最靠左的位置。傑克想,要是他再重些,這椅子幾乎要成了翹翹板。三十二歲的男人沒有玩翹翹板的幼稚嗜好,於是他往世野井的方向坐過去。


傑克終於拆開他燙手的紅豆湯,彎曲的塑膠湯匙伸入攪拌,在世野井好奇的窺視中喝上一口。

「噁心!」他吐出的舌尖帶著一個紅豆殼,有著淡淡的甜味。

「我很抱歉。」世野井皺起眉,捏著藍色汽水的他,放任白色背帶在肩膀到腹部勒出一道慌張的汗漬。

「沒事,算是買個教訓。」傑克當真覺得熱起來了,他把湯匙插進冒著熱氣的湯中,對著大海呼出一口氣,可惜這片水域並未用涼風回應他。傑克無所謂的蹬蹬腿,塑膠拖鞋在沙地上蹭出痕跡,很快的消散在海水沖岸的聲響中,他看看幽暗的海面,又看看世野井頭頂的一片黑,突然很想問一個無關緊要、又至關重要的問題:「世野井,你喜歡海嗎?」

「無所謂好惡。」他用拇指磨過鋁罐的圓環,那兒沾了點糖水,將他的指腹沾染黏膩,這種竹野翔以前時常請客的飲料,給了他直面惡靈的勇氣,「大海是我的工作場所。」

「老實說,我很佩服你這種絕對的客觀,因為我實在很討厭海。」傑克皺著眉吐吐舌,不知是因為紅豆湯寡淡死板的甜味,或是因為鹹澀的海風,「小時候我在書上讀到,海水並不藍,只是反映出天空的顏色。」

「真令人不安。」不知是讀懂了他的未盡之意,或是潛水士也同樣為了海水的透明謊言感到迷惘多時。他垂下眼眸,抿起嘴唇,舒張之際,傑克彷彿聽見了他的無聲嘆息,「眼見竟然不能為憑。」

傑克有些驚訝,甚至為此捏緊了微溫的鋁罐,一個想法壓過了舌尖的古怪甜味,驅使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身邊循規蹈矩的男人──你也會感到恐懼嗎?他以為,世野井會回答:這是用知識即可擊退的無知憂慮。但他只是誠實的吐露了一個質樸的疑問,來自兒時捏著書頁的驚駭顫抖,關於藍天與大海的共謀,綿延指向萬事萬物複雜的表裡。

一片嘈雜的大海在他們眼前鋪開,日以繼夜、夜以繼日的沖上白沙的浪花,白色的泡沫滲入沙縫之中,好像吸飽了水的沙子顏色漸深,不平的海岸線也因此退回了一些。

但他們都知道,沙子頂多只能抓住須臾的潮氣,它們的命運,便是在海水前進又後退的不斷推擠中,繼續這場永無止境的追逐。

「我看見你和孩子一起撿貝殼。」看著被海水捲回的白色貝殼,世野井突然想起這件事。這是上星期他匆匆趕上船前看到的景象,說實話,他其實不確定這份有趣的暑假作業是否已經完成。但他毫無辦法,潛水員在岸上的時間總是被推遲許久,有時候他們也會懷疑,前些日子和自己山盟海誓的情人,究竟是真實溫暖的生人,還是只是記憶中飄盪的鬼影。

「是啊,但最後他們放棄了。」傑克無奈的笑起來,「他們想改研究海星。」

世野井點點頭,為了侷促的躲開了那個笑容,又喝了一口汽水,他慢慢的嚥下,等到喉結完成一次完整的滾動,才把瓶底擱到腿上,而傑克彎起背,抓著被海風吹得半亂的頭髮。裂開一角的圓形透明風鈴捎來清脆的聲響,提醒了這個異鄉人,他正坐在打直背脊的日本男人旁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他厭惡至極的大海和半途而廢的暑假作業。

想到這裡,他的心中突然揚起一種諷刺性的愉快──在一個挾帶史無前例高溫的夏天,一個空虛的萬人迷和一個冰冷如機械的男人,坐在無人的小攤前,望著同一片大海。

他們坐得比在酒吧裡還近,但傑克知道,他們之間還是隔著東西方各色的山水。再過一個月,海洋學者就會離開這座小島,他會把所有回憶乾乾淨淨的拋在這個小鎮,而後坐著船隨著夏季最後的洋流遠離。因此他甚至不會告訴世野井,大海對他而言代表溺水的童年回憶,代表他可憐的弟弟滑著鮮豔的綠色游泳圈來救他,也代表糟糕透頂的下場──嗆了滿肚子水的兩個人一起被救生員背上岸,而父母罰這對偷溜到海邊的兄弟禁足一個月。


大海太過誠實,它會映出天空的顏色,映出弟弟高尚的品格,映出傑克.西瑞爾斯倉皇逃家的狼狽身影。

所有卑鄙的人都該厭惡海。他厭惡海。

傑克厭惡海,卻也享受在海濱與世野井並肩而坐時的溫柔沉默。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討厭海,但父親曾告訴我,學習能促進理解,而理解能讓人克服恐懼。」可惜此次的世野井並不如當晚那樣體貼,他的眼神恢復堅定,渾然不覺眼底的光芒蜇得傑克生疼,「無論海是透明或是藍色,都不會改變它危險的本質。」

「危險。」傑克放棄了與紅豆湯的奮鬥,他把鋁罐擱到一旁,用一種故作的姿態掩飾倉皇,轉而關注世野井有趣的說法,「為什麼你感到危險,還能義無反顧的跳進去?」


「我只是想要救人。」

世野井抬眼,他的黑眼珠澄澈明亮,率直的望著傑克的雙眸,彷彿他活著、長著兩片嘴唇,便是為了坦然的道出如此天經地義的主張。

那是一種傑克走遍無數教堂都無緣親見的無畏聖潔,他不得不相信,如果任何人和世野井對上眼過,都會明白:他純潔的思想是無雲夜空中的一輪明月,始終高潔的懸於天際,照耀著人心中純真自然的美德。


在那一刻,他心中所有對於世野井的偏見與不滿,都煙消雲散了。


傑克甚至想知道世野井晚歸的原因,無關任何利益考量,他只是想在此時此地知曉這個問題的解答。幸好世野井很坦白:「我去參加同期潛水員的聚會。我們每年聚會一次,聊聊工作、家庭和各式各樣的節目,以及許久不見的朋友。」

朋友。唸到這個詞時,他不禁加重了語氣。

「只是過了十年,赴會的同學已經越來越少,有的人公務繁忙,有的人......」

他們曾經坐滿五張桌子,將居酒屋填滿豪邁的笑聲,偶爾還會有別期的學長、學弟或教官來湊個熱鬧,可事到如今,他們更傾向找個僻靜的包廂,把剩下的人剛剛好的裝進去,誰也沒敢漏了誰,誰也沒敢訂個更大的空間,深怕歡樂的聚會讓深海滯澀的水流鑽了空隙,成了一場冰冷而遲來的哀悼。


換作他時,傑克肯定會皺眉表示「我很遺憾」,但此時他混濁的心中卻慢慢被一股異樣的感受沖洗,或者該說是許久未見的真誠,強迫他吞回即將脫口而出的表態,收起他滔滔不絕的態度,突然懂得傾聽浪花拍岸的聲響,不合時宜的想起第一次上船的暈眩與嘔吐。當時的他想不明白,厭惡海洋的自己為何要受這種罪?雖然暈船已經隨著時間緩解,但這樣的他,究竟能理解世野井什麼呢──他剃得一絲不苟的頭髮?他危險的職業?或是他高貴而單純的願望?


傑克聽了很多,卻什麼也不曾明白,於是他承認了自己的無知,只能靜默。


「關於那個朋友,說是許久未見並不正確。」世野井垂下眼簾,呼出了一口疲憊的長氣,「我們再也見不到他了。」


「我們甚至不能說他是殉職,因為他並非正式的潛水員。」


「他的成績並不好,幾乎要被退訓,但我們私下幫他練習,終於讓他能參加實地訓練。」


「但是在實地訓練前的假期,他死了。他跳進海裡,為了救一個溺水的人,但是到最後,他與那名遊客,誰都沒有得救。」


「我們到醫院看他,看著一個和他最要好的同學幫他做了一小時的心肺復甦術,最後只能把筋疲力盡的他拉開。」


他的語氣平靜,但眉宇間散發著寧靜的哀婉,彷彿一場沉穩深情的弔祭,令傑克想起祖國的哀歌。可明明是世野井塑造了這股凝重的氛圍,卻也是他立刻在半秒的停頓後,狠心的打碎它:「但他做錯了,因為潛水訓練班的學生不得私下執行救援任務。」


「你想說的就只有這個?」傑克震驚了。他的言語並非為了逼問,只是表達出純然的錯愕。

「你希望我說什麼?西瑞爾斯先生,你似乎總是對我的作法有諸多不滿。」尖銳的字詞一一傾瀉而出,過了一秒,世野井甚至為此感到詫異。

「你誤會了,我對你沒有任何不滿!我只是感覺你很焦躁,從救了我的那天開始。」傑克大膽的點出了他的狀態,「如果你有什麼煩惱,為什麼不宣洩出來?」

「因為那毫無意義。」世野井握緊的拳頭撞上了木椅面,熱血奔騰的手背嗑上冷硬的木板,嗑出了一股久違的氣憤。世野井感覺到自己多年來節制的情感正在被狠狠撬開,但他自己,連對這個毫無悔意的惡徒大吼都做不到。於是他把真誠的自白裝成了蹩腳的演技,還希望對方不會察覺,「情感的宣洩並沒有任何幫助,一個失控的潛水員不可能拯救任何人!」

「會有幫助的。」傑克不是個有耐心的人,但此時的他不禁要想,自己多年來積攢的耐心或許是為了用在這個彆扭的日本男人身上,「對你。」


「即使他不施救,那個人依然會死。」世野井掙扎著,此時此刻的他明明腳踏陸地,卻成了驚惶的待救者,擱淺的魚。


「你要說他的死毫無意義嗎?」

傑克傾身,逼得世野井瞪大眼退開一些,他在幾乎摔落之際急煞,而後重重地搖搖頭。他甚至無須思考反駁的理由,身體便自然的做出反應。他苦惱的抿著嘴唇,所有氣息都從鼻間吐出,粗重的呼氣中打散了一如既往地沉默,一股洶湧奔騰的情緒取而代之,他的五指在藍色罐子上捏出一道凹痕,一點兒沒氣的汽水漫出來,打溼了他的手指,也打斷了他無邊無際的鑽牛角尖。


「時至今日,我仍然無法對此事做出公允的判斷。」

世野井的尾音虛軟,不自覺的帶著放棄與求饒的味道,傑克沒見過這樣的他。


「不公允也沒關係。」傑克不知道荒唐過活的自己有什麼立場說這些話,但他知道此時此刻,他必須說出來,「每個人的思想都有偏頗之處,這也是為什麼我們都有各自的煩惱,而有些問題,終其一生都無法得到圓滿的解答。」


「那樣是不行的。」世野井反駁道,「身為隊長,我只能遵守規定,盡力確保所有隊員安然無恙。」


傑克看著他紅著臉奮力的辯駁,比起說服他,世野井似乎更需要說服自己。


「拜託,世野井,再過幾個小時今晚就要過去了。」傑克說,「放過自己一個晚上吧。」


世野井沒有應聲。他低下頭,獨自品嘗微溫的冰飲引發的頭疼,吹得眼睛發酸的海風,與外國惡靈的聲聲靈蠱。


「世野井。」世野井以慢吞吞的喝光變回糖水的汽水作為藉口時,傑克喊他,又從口袋中摸出一個掰成兩段的藍色冰棍,這就是他的右腿褲子黏膩膩的溼了一大塊的原因,「斷電後冰都快融光了,老闆就乾脆送我了。」


缺了一角的風鈴懶洋洋的響起來,動搖的潛水士握著手上半軟的冰品,又看見討厭海洋的海洋學者舌尖荒唐的藍色,他抬起頭,發現頭頂的月光也被雲遮了半面。


世野井想,或許在今晚,這片半吊子聚集的海灘,他可以允許胸口充滿那股酸脹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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