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比 海 更 深 》 2. 舟 楫
失溫與嗆水本非大礙,海洋學者遇過比這更慘的海難依然倖存,但謹慎的日本醫生還是堅持讓他留院觀察一天。
躺在床上的傑克有些煩悶。他前天才到橫濱,途中迷了些路,夜色漸濃時急忙找了個旅館落腳,幸好老闆待他非常親切。她會操著口音濃重的簡單英語,朝他比手畫腳,告訴這位外國旅人哪兒有好的小吃店、營業得晚的酒館與便宜的商店,甚至戴起老花眼鏡,招來讀小學的孫子,用他英文課的可貴成果畫出小鎮的簡易地圖。這位熱心的老婆婆讓傑克對橫濱留下了好印象,可這可貴的好印象竟然在第一次出海便被摧毀殆盡──傑克從不迷信,但早在英國便聯絡好配合調查的船長竟然得住院一個月,連著飛機誤點、沿途迷路與昨日的海難,他簡直懷疑自己是被詛咒了!
顯然蒼白的藥水味不利於正向思考,幸好此時一陣短促節制的敲門聲打斷了它。
「叩、叩、叩。」三聲響動的長短如一,甚至連中間的空白都完全相同。傑克心想,這人要不是古板無趣的老頭子,就是一個嚴以律己過了頭的瘋子。
但基於禮貌與排解煩憂的理由,他還是願意見見對方。
「是誰?」
「我是世野井,海上保安官,隸屬橫濱第二管區漣號巡視船。」
「雖然我不認識你,但非常歡迎。」傑克沒想到日本的公務員如此盡責,但有人說說話總是好的,「請進。」
「打擾了。」
穿著深藍色制服的男人將門打開只容他進入的空隙,而後快速步入、關門,確實的將探視者與病人的聲音都鎖在外頭,才脫下與制服同色的帽子,立在門畔,頷首向他行禮。
「是你!」傑克記得這張東方面孔──是昨天在絕望的水下,信誓旦旦的向他保證生存希望,讓他拚死拚活吊著心神、死撐著等待救援的好潛水員。
傑克不過驚嘆一聲,世野井卻好像聽見什麼驚世駭俗的話語,他漆黑的眼珠微顫,在慘白的日光燈下,閃爍著動搖的光。傑克不禁要想,難道這個潛水夫雖然有一具年輕的軀殼,但他的思想卻還留在古老的年代,以為西方人都眼拙得認不出東方人的面容嗎?可當敏銳的海洋學者想從他的驚訝中拉扯出什麼端倪,世野井又很快的在一次急促的眨眼中,回歸了原來的剛正肅穆──但這只是態度而言,他的身體還是留在門口,躊躇不前,好似愧於認錯的小男孩。
「別那麼呆站著,靠近點。」傑克朝他招手,心想這日本人和他這兩日所見的可真是完全不同。他注視著世野井略嫌僵硬的跨步,輕快地問:「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犯了一個錯,所以前來導正它。」
與他一絲不苟的外表相同,連他口中吐出的話,都是那樣循規蹈矩。
「什麼錯?」傑克挑眉,很是吃驚。這間醫院離漣號有段距離,難道世野井先生大老遠跑來這兒,就是為了向他承認連他都沒察覺的錯誤?
即使處於無親無故的日本,傑克的病床旁還是放了張給陪病者的椅子。他看了看那張小木椅,又看看世野井先生,發現後者依舊站得筆直,態度向對長官進行報告那般嚴肅莊重,絲毫沒有坐下的意思。
傑克聳肩,他向來不喜歡勉強別人,同理而言,在這世上也沒有任何人能拘束他。
「很抱歉,在昨日的救援中,我向您保證了我無法掌控的事。」他一字一頓,聲音很是死板,好像這段話在他的腦中已經打了許久的草稿,現在將它唸出來只是例行公事,好似昨天向傑克作出保證時充滿感情的話語只是一個唐突的意外,「或許您不理解,但我們被訓練不得向待救者作出過頭的保證,那將會導致許多嚴重的後果,最嚴重的狀況......可能導致您的死亡。」
說到死亡,他的眉頭緊皺,抿起嘴唇,傑克看見他下巴上細細的皺紋,想著或許這個人也常常如此懺悔。
「實在萬分抱歉。」言閉,他深深鞠躬,就這麼保持這個姿勢一動也不動。
「搞什麼?」世野井的歉意飽含毫無道理的沉重,傑克不願承受,但如果他不好好澄清,過分認真的男人好似就要永遠站在這裡,直到地老天荒,「請搞清楚,世野井先生,你讓我很安心。」
聞言,世野井慢慢的、慢慢地直起身子。
傑克就這麼注視著這位日本人背脊的歉疚弧度緩緩打直,好像過了一個世紀。
傑克與他對視,看見他年輕面容上的神情轉瞬回到了救援時真誠得有些魯莽的樣子。
「因為有你的那句話,我相信你們一定會來救我,所以拚了老命堅持住了。」傑克笑道。現在回想起來,世野井那聲質樸堅定的保證,或許也和橫濱小鎮美好的人情味相差無幾,「你救了我的命,世野井先生。」
毫無道理的,世野井後退了一步。他洗得發白的運動鞋在醫院乾淨的地板上擦出一聲促音。
世野井翁張嘴唇,乾燥的唇縫已經被他焦躁得抿得濕潤不已。傑克看見他的喉結滾動,好似藉此把什麼複雜的心思吞嚥又吐出,反反覆覆猶猶豫豫到了最後,凝煉成一句:「還有公務在身,失陪了。」
他再度鞠躬,在傑克出言挽留前掉頭就走。
傑克初來乍到,不明白潛水士是否真是這樣一個愛自說自話的古怪族群,但顯然他有更迫在眉睫的煩惱──找到願意長期合作的船長。他求助於旅館老闆,和藹的老太太告訴他:「可到潛水員和船長愛去的酒館碰碰運氣。」
他依照老闆的指示下了坡,逆著海風一直直走,最終在一個紅燈籠的指引下,掀開小巧的門簾,走進那間店名的漢字他壓根不會唸的酒館。
「歡迎光臨!」他懂得這句日語,便回以微笑。
傑克一群看見潛水士吵吵鬧鬧的喝酒,他們穿著和世野井來探病(如果那算是探病的話)當天相同的藍色制服,傑克瞟了他們一眼,打算找了個靠角落的位置坐下,卻在半途看見了世野井。
「原來你也會來這種地方。」傑克改變主意,在他身旁坐下。
世野井似乎剛如廁回來,他的桌上有一杯滿著的飲料,而他只是掏出手帕擦手,從根部到指尖,五指都仔細拭淨,接著又換另一手。
待到如冗長儀式的動作結束,他才轉頭,用下頜指指被潛水員團團圍繞的年輕人:「今天是佐久間的生日。」
「哦!原來是那天和你一起來救我們的潛水員?」
世野井點點頭。頭頂的風扇轉過來,將世野井的玻璃杯中麥茶的香氣吹到傑克鼻前。
明明不曾飲酒,不知怎地,世野井的臉泛著侷促的紅,看起來有些醉。
「那我也得去祝福他。」傑克站起來,隨興的拍拍他的肩膀,邀請道:「不一起來嗎?」
「不必。」他搖搖頭,甚至沒有抬眼看他,只是用虎口圈住杯子三分之二的高處,不疾不徐的啜了口麥茶。
傑克覺得世野井真是個怪人,在這歡樂的場合,竟情願一個人待在角落保持清醒,可看他吐舌低頭的模樣,又好似他並不十分喜歡燙口的熱飲。在充滿男性笑鬧的慶生中,世野井甘心做一個沉默的背景,好似他走進餐館的目的,便是為了讓頭頂齊整的黑色,癱瘓在昏黃的燈光裡。
傑克不再搭理世野井,他向來不擅長和沉悶的人相處,而顯然世野井也對更深入的友誼毫無興趣。他轉向另一群人的聚集地,天生的開朗性格讓他很快和一群海上男兒混熟,而這群受過訓練的潛水士基本上也能與他溝通無礙,過了半小時,他們甚至已經可以醉醺醺的損他:「我第一個得到的外國人聯絡方式,竟然不是來自金髮巨乳的美女!」
「相信我,你們可以的!」傑克摟著他們的肩膀,半開玩笑的說:「畢竟你們都很年輕帥氣,我要是西方女孩,看膩了身邊的男性,一定會和你們交往看看!」
「傑克,你戳到我的傷心處了。」一個梳著背頭的潛水員突然開始煩躁的抓抓頭髮。
「怎麼說?」
「老兄,你聽我說,我和女朋友本來已經論及婚嫁,但是她的爸爸突然以『海上保安官危險性高』為理由強迫我們分手了!這個職業......簡直是被愛情詛咒啦......」
「我也是、我也是!我的相親已經失敗十五次啦!那些女孩子看了我的照片本來都很開心的來赴約,結果談了談職業,卻都說『海猿不行啦!』就落荒而逃,嗚嗚......」另一個男人連忙負荷。
「少吹牛了!誰看到你的照片會開心?母猴子嗎?」說著便拉長下巴,模仿猴子的滑稽面孔。
「哈哈哈!死心吧!你只適合跟猴子結婚!」
一群半醉的男人聚在一起,總愛瞎起鬨,傑克很習慣這種輕鬆自在的相處。
「唉......我們拚死拚活的工作,卻搞得一整隊都成了黃金單身漢,實在太可憐啦!」說著又吸吸脖鼻子,揩揩不存在的眼淚。
傑克被他們誇張又真誠的表演逗樂了,即使他不以單身為苦,但還是想找個話題融入:「說到單身,難道世野井也是嗎?」
「誰知道。」潛水員聳聳肩,「隊長的來頭神神秘秘,我們誰都不敢問,對吧?佐久間──」
「啊、嗯......」被點名的壽星肩膀一震,虛言敷衍的同時,小心翼翼地瞧了傑克一眼。
不知是否是傑克的錯覺,在這溫暖的小店裡,似乎只有世野井和佐久間並不那麼歡迎他。但這份臆測,很快在潛水員指著在角落教老闆女兒寫作業的原主計士後,被傑克忘得一乾二淨。
「說到單身嘛,這不是有一個娶妻生子的叛徒嗎?不過他不是隊員。」
「喂!你們這群臭小子又偷偷罵我?」原立刻轉頭大叫,即使英語不好,但他的天線可靈了。
「誰管你啊!作飯難吃得要死的糟老頭!」
「欠揍啊你!」
「打架!打架!打架!」
傑克記得被救上船時,原比任何人都親切的與他說話、紓解他的不安,所以對這個相貌凶狠的男人,他不由得生出一股親近感,連同他與年輕人玩鬧性的肢體碰撞,看起來也帶著一種粗暴的可愛。
踏著月色離開小店時,傑克是開心的,因為他喝了點酒,而且新朋友個個拍胸脯保證要幫他仔細探問認識的船長。
他望著長而陡的坡道,雖然走上去是件累人的事,但他的腳步也因為微醺而變得輕快。橫濱的晚風很舒爽,帶著海邊的涼意,他走著走著,被立在坡道半腰的販賣機吸引了注意。
老舊的販賣機亮著昏暗的燈,他低頭一看,竟在最底部發現了他兒時相當喜歡、而英國早已停賣的汽水。這種汽水有著淺藍色的鋁罐包裝,裡頭的氣泡不多,說穿了也只是糖水而已,可傑克有什麼辦法呢?因為很久很久以前,他可愛的弟弟總會哀求他掏出硬幣買給他。弟弟的身體不好,爸媽禁止他喝含糖飲料,於是傑克便幫他喝了一半,笑稱是「共犯」,久而久之,即使在二人產生嫌隙而不再親密後,即使身處於遙遠的日本,他也本能的懷念著這樣一個質樸的味道。
想也沒想,他往幣孔投幣。用兩指狠狠戳了亮起紅燈的按鈕幾下,才終於銀貨兩訖。
他拿起壓根不冰的鋁罐,算是當了個冤大頭,便起身拉開拉環,打算邊喝邊走回旅館,走了幾步,又聽見有人投了販賣機。
大概是哪個和弟弟口癖一致的孩子吧。他轉過頭,萬萬沒想到是世野井。
這位風儀嚴峻的潛水士沒發現不遠處打量的眼神,只知彎著腰,噘起嘴,苦惱地望著與傑克按下的按鈕相同的位置。
傑克感到有些好笑。他不由得朝他走去,朝喜歡甜膩汽水的世野井走去。
「你也喜歡這個?」離著一條胳膊的距離,他晃晃飲料瓶,感覺自己好像在以食物引誘一隻小動物,「這款汽水在英國已經找不到了,沒想到日本還有。」
世野井見他,立刻往後退了一步,正好讓傑克清楚的看見按鈕不再閃光,顯然是已經售鑿。
「不按退幣嗎?」傑克問他。見他沉默,便自作主張用手指拉了拉退幣紐、也取出硬幣。
「謝謝。」
他伸出攤得極平的右手,沒有弧度的掌根本不了裝不了任何東西,這讓傑克得仔細的把硬幣放到他手心中央。
世野井謹慎的將硬幣放入口袋,才說:「我先告......」
認真的嗎?一個海上男兒一雙眼死死盯著自己手上的罐子,還以為不會有人察覺。
「給你吧,這在船上喝不到吧?」傑克用拇指抹了抹鋁罐邊緣的泡沫,朝他伸出手,「反正我只喝了一口。」而且也不是真的喜歡。
即使對突如其來的提議難掩詫異,世野井還是難以忽視的嚥了口口水。
「不,這是您的。」他終於肯抬頭看他,一雙眼在夜色中明亮得很,說出的話卻不明所以:「您喝過的,就是您的。」
他朝他倉促行禮,而後傑克只能目送他抓著帽子在長而陡峭的坡道一路往上跑,雙腿動得飛快,大氣都不喘一聲。
「搞什麼?」
傑克皺眉,覺得自己姑且算是見識到了日本的苦行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