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姑姑》

《殷姑姑》

明盧中

 

  回江北岸有一梧桐村。


  雖說這梧桐乃傳聞中鳳凰所棲之樹,許多詩作都將其賦予了各種美好的意象,可惜這村子裡所住的人卻沒有半個有如此高尚的品潔。


  這是因為梧桐村附近有許多墓鬼徘徊,尋常人根本不敢在這落腳,住在這兒的人大多都是沒有選擇的亡命之徒,許多不正當的行業也隨之在此發芽生根。


  明盧會知道這一處,還是因為過去有回在這附近處理氾濫的墓鬼之災,因緣際會發現了這個藏於林野中的小村子。為了躲避外人,他們並沒有鋪設任何道路,唯有熟悉此處地貌者才能找到這地方。


  當時後為了找個過夜的地方,古劍精在這村子裡唯一的客棧中前前後後被噱了幾十兩銀子,最後還是被看不過眼的好心人領回家中,才免於兩袖清風的悲慘命運。


  那個人便是殷姑姑。


  殷姑姑的年齡看上去大約二三十,臉上看不出多少細紋,烏髮如墨,體態玲瓏。實際年齡明盧雖問了,但卻被對方笑著敷衍過去。


  雖然隻身住在這龍蛇混雜的地方,不過奇特的是,村子裡居然沒有什麼人會去找她麻煩。女性對於這兒來說,基本上是鳳毛麟角般的存在,何況她還是個地坤。


  「妳難道不怕有人對妳⋯⋯」


  甫認識時,明盧發現對方家中居然正大光明放了許多用於製作地坤靜心丸的盈日草,她的臉上少見地寫滿了驚愕。


  「怕呀,但怕也沒什麼用。」看上去風情嫵媚的女子半掩著嘴,咯咯笑道,「若有人真想對我不利,那是怎麼防也防不住的。」


  當時,明盧對這個答案感到萬分不解。直到有一日她斬殺完墓鬼回村,發現有外來的商客意圖對殷姑姑不詭,結果在眾目睽睽下,被不到六呎高的女子攀附而上——然後捏碎了頸骨。


  「哈,外頭來的吧?」


  「可不是嗎?沒人告訴他咱這地兒的女人都不好惹?」


  後來從零碎的談話中,明盧這才大概清楚了對方過去的經歷——曾經是青樓的頭牌,後來自個贖了身,在各種貪婪的勢力下勉強逃到這兒來。



  「奴家從小在乞兒街長大,因為生的好看,自己便想辦法掇拾一番,跑去青樓謀生了。」


  事後,殷姑姑巧笑倩兮地朝她解釋:「同樣是給人糟蹋,那順道去賺那些人的銀子豈不合算多了?」


  「後來兜兜轉轉,剛來這兒的時候,除了一身伺候人的本事,幾乎什麼都不會。原本想成操舊業,只是實在不甘……奴家才從一個火坑裡逃出來,又要再次跳進另一個?」


  只見女子熟練地拿了火摺子點燃了灶台,開始替兩人備起晚膳。


  「不過這些事也只能想想罷了,以前太天真,以為出了青樓便能過上好日子,殊不知這世道殘酷的程度可不輸老鴇或恩客。像我這樣空有皮囊又無依無靠的人,根本是世人眼中最好的羔羊。」


  女子見明盧心中好奇過去的故事,也不扭捏,將自己在這村裡一開始過得是怎樣的生活,大概同對方說了些。到了後來,饒是活了近千年,見過不少人情冷暖的古劍精,再聽完對方這麼一通話後,也覺得怒火中燒,很不得自己可以回到過去,替天行道。


  氣了好半天,她才勉強從口中吐出一句:「那些混帳……欺人太甚。」


  聞言,對著窩碗瓢盆忙活的殷姑姑這才奇怪地回頭望了一眼,「是麼?調教、禁臠這種事在青樓也是常見的,不過這些野蠻子力氣更大了些,受起來確實讓人吃不消……嗯,眼界也比城裡的公子哥們更高,尋常演技可難敷衍他們。」


  對於性事情幾乎是一竅不通的明盧默默聽著,險些紅了臉。


  像對方那般面色如長地談起男歡女愛,她即使再活上一倍的歲數也辦不到。


  「不過也多虧待在那些亡命之徒身旁,奴家才能從他們身上學了不少陰損的招式防身。」


  回想起先前女子所作所為,確實是擔得起「陰損」二字,不過當時明盧震驚於她的遭遇,來不及多想其他。


  看著桌上簡單幾道素菜,玄衣女子猶豫地舉箸——她已經辟穀多年,雖然還是可以進食,但仍會覺得自己這般行為反而更添了殷姑姑麻煩,多張嘴吃飯,對一名隻身討生活的女子來說可是不小的負擔。


  儘管在剛住進這屋子時,明盧便已經表示自己並不佔口糧,不過耐不過殷姑姑堅持,對方似乎對於終於有個人能陪自己吃飯有所期待,她這才勉為其難地夾了幾口菜,配著糙米囫圇嚥下。


  「……妳這樣過得辛苦,也不甚安全。」猶豫一陣,她終究還是忍不住開口,「不若我以後在這護著妳罷。」


  正在夾菜的殷姑姑聞言一愣,險些笑了出聲。


  「大俠可是可以以一擋十的劍客,天下蒼生還等著妳多殺點墓鬼還咱們清淨呢。況且比我悽慘的地坤多了去,妳能一個個救下來麼?」


  明盧一愣,這才察覺自己說了什麼話。


  「對不住……是我犯了傻。」她窘迫地低下頭,再次惹得殷姑姑笑了出來。


  「妳是劍精吧?年齡一定比我大得多,怎麼行事還這麼單純。」


  單純?她的世界確實都是單純的。除去修行劍術,便是斬殺墓鬼,遇見有違義理之事,她也會拔刀相助——一如剛才那般。是非對錯在她眼中彷彿黑與白,如此分明,中間沒有可模糊的地帶。


  兩人又沉默地吃起飯,不過沒過多久,古劍精又像是想到什麼,甩手擱下筷子,抬起發亮的金色眼眸,問:「那些人呢?他們如今住哪兒?我去替妳把人除了吧。」


  看天乾準備拍桌而起地興奮模樣,殷姑姑冷冷地睨了她一眼:「坐好,吃飯。」


  頓了頓,女子才緩緩開口:「過去會把奴家當人看的,那自然是好聚好散;沒把奴家當人的,這輩子也做不了人了。」


  殷姑姑朝自家大門點點頭,意思是說那些待她不好的人,如今大多都成了她門前的裙下魂。


  「再說了,這地方奴家也住了十來年,若真有什麼事,還是能找人幫忙的。」


  「但那些人應該不是自願來幫妳的吧。」明盧悶聲道,「若他們真的會幫妳,那先前為何不主動站出來呢?」


  表面上的平靜瞬間被外人戳破,殷姑姑心知面前這個外人所言為實,不過最後只是垂下眼,沒有接話。


  一頓飯就這麼草草落幕。



  原本因緣際會來到梧桐村,正是為了剷除過於猖狂的墓鬼,待附近的情況被控制下來後,明盧便按照過往旅行的習慣,準備動身往南前去。在回江以南、向聖天梯的起點有一卯酉村,那周遭也有大批墓鬼聚集。


  由北往南,在由南朝北的掃蕩墓鬼——這是百年來雷打不動的旅程。


  殷姑姑知曉她要動身後,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示——儘管在這數十天來,兩人相處的算是融洽。不過在動身那日,女子還是陪著黑衣劍客走出村莊,一路送到了江邊。


  地坤的一舉一動仍保留了過往在青樓養成的習慣,步履搖曳,顧盼生姿。只見到了渡口後,殷姑姑朝她慵懶一笑,「對了,前頭一直都是大俠、大俠的喊妳,到了臨別之際還是重新自我介紹,奴家喚作殷黎熙。妳又叫什麼名?」


  一身黑衣的古劍精微微點頭,「我叫明盧。」


  女子微微一愣,「妳叫明盧嗎?」


  「日月明,盧弓矢。」她朝對方解釋是哪兩個字。


  「可巧了,奴家家中恰巧有本話本子,裡頭有個人物與妳叫同個名兒呢。」殷姑姑聞言笑了出來,「下回見著,奴家在將書取給妳。那本子可有趣了。」


  「好,」明盧應道,「我會再來找妳的。」



  這是在一年前,她漫長又平靜的人生進行轉折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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