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翅

殘翅

楓泊林



在一般大人的世界裡,小孩只有兩種。一種是成績好的,是他們眼中的寶物;另一種是成績差的,是大人眼中的廢物。林崇非不一樣。他的世界從好成績的區塊中劃分高低等,中後段的同學從來不在他的眼裡,頂多是像蒼蠅一樣的存在。他從高等繼續向上爬,相信自己最終會走頂點,因為他的父母也是這麼希望的。


「哇,也太慘了吧。」下課時分,明亮的教室就像煮沸的熱水一樣翻騰。剛剛發下他們進到台北A高的第一次週考成績,林崇非視線一掃,抽起旁邊的考卷高高拎起,就像展示什麼稀奇的東西。


「五十分。你之前真的跟我同個國中?」


「還來!」楊千里著急地伸手欲抓,然而那張紙挑釁般從左邊晃到右邊,再被往上挑。楊千里站起身,肥胖的身體將課桌椅撞開斜口,桌腳掂起,上頭的文具隨著桌面傾斜、墜落。有不少人看見這裡的動靜,或是同情、或是嘲笑,態度都取決於桌上考卷右上方的紅字數值。他雙手掙扎著向上。


「你到底怎麼考上這裡的啊?」林崇非說道,居高臨下地:「奇蹟?」


楊千里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全身顫抖著:「不是……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會念書!」


「是嗎。真抱歉,我從來不念書。」林崇非把考卷扔回去,動作就像是扔一張使用過的衛生紙,而楊千里的位置就是垃圾桶。


楊千里彎腰撿起自己的東西,拍去上頭的灰塵,忿道:「林崇非,這裡是A高,沒有以前那麼容易。」


「那是你們的想法。我跟你們不一樣。」林崇非笑了。


傍晚,他將自己夾著考卷的資料夾放進書包,等回家再把它拿出來,用書壓平了不小心折到的角,輕輕放到客廳桌上。


「爸,考卷。滿分。」聳了聳肩,林崇非下意識地把雙手從口袋裡拉出來。「這是A高第一次週考。」


「嗯。」林義伯進房間裡拿了一套換洗的白袍出門,連看也沒有看。章于芬正在房間裡講電話,話語從未闔上的房門中流了出來。林崇非聽見自己的名字,就像是剛買到的名牌包一樣被理所當然地炫耀著。


「……是啊,一樣是A高中……沒有啦,這哪有什麼大不了的。反正小非也只會唸書而已,我做了那麼大的生意他一點也沒學會,哪像你們家千里……」


他靜靜地聽,摸著手腕上被錶壓出來的印痕。


「……啊,這樣啊──我還沒有問他,我想他也不需要我問……說這什麼話,週考一點也不重要,應該要把重心放在段考啊……我是沒有擔心過小非的成績,他以前都拿第一名嘛……好,先忙,下次再聊。」


掛上電話,章于芬換了套裝出來,看了眼桌上的考卷:「週考有什麼好得意的?」


「A高第一次考試。」


「想A高也沒什麼大不了。」章于芬從電視櫃上拿了鑰匙:「不要被別人比下去了,尤其是那個姓楊的。我今天大概會住公司。」


林崇非漠然地點頭,等章于芬出去之後,拿起桌上的考卷,將它軋進旁邊的碎紙機,就和過往的許多獎狀一樣。



刺鼻的清潔劑味道螫痛眼睛般濃烈。林崇非將自己鎖在廁所,倚靠著牆,滑坐在淡藍色瓷磚地板。喘氣有如窒息,他仰頭看天花板,一塊一塊方格都是手裡握得發皺的紙,空白框線像需要被填滿的答案欄,交錯的叉劃在每一個邊角。他將手上的紙攤開、撕碎,扔進馬桶,要將今天也一起沖去般執著且重複地踩著沖水閥。水聲在空曠的廁所中回響著,像剛剛教室裡的私語在他的腦海中迴盪。


林崇非,你還好嗎?我很好。


崇非,你是怎麼了?不怎麼了。


這真的是你的考卷?是又如何。怎麼會錯這麼多?我不知道。你真的是林崇非?不,我不是。你在開玩笑吧?我也認為這是個玩笑。你身體不舒服嗎?對,我──


「老師,我去一下廁所。」


他再次壓下沖水閥,無色的水天旋地轉。暈眩。


A高,沒有,以前,那麼容易。


出了廁間,把頭靠在水龍頭底下,轉開,那陣冰涼從後腦勺流進心臟,血液凍結,噩夢卻沒有被沖走。他清醒著卻又像在夢中,想要醒來卻又沒有入睡,被水模糊的眼睛瞪著白磁磚洗手台,一切都像拼出來的。


六十分。有人安慰他至少及格。


及格,在他不認同的世界裡的及格。


上課時的廁所沒人,林崇非關掉水龍頭,出去後朝教室的反方向走,爬上頂樓。午後陽光熾熱正好,頭髮很快就被烤乾,他抬手抹去額頭上的汗,腕上的名牌錶面在陽光下刺眼。藏在領口底下的十字項鍊被曬得發燙,他轉身、躺下,朝兩旁伸直手臂,任由嶄白的制服沾上久未清掃的灰塵,背後一片灼辣。林崇非側著頭看見臉邊乾燥的幾點蟲屍,想起自己前陣子曾在這裡撿到一隻死麻雀、由高空墜落下的死麻雀,當他的分數和班上一個人並列。


頂樓的門被打開了,林崇非坐起身,汗滴進眼睛酸澀。分成高低等的世界旋轉著交錯,在許多殘影中,他瞇眼看見楊千里拿著自己的書包,氣喘吁吁走過來,說了些什麼,嗡嗡嗡嗡繞著飛。


林崇非奪過自己的書包,甩開楊千里走。他只在一棵大樹下短暫地停步,很快便回到空無一人的家裡。仰頭看著滿房間的天空照片,一隻麻雀標本高高掛在上空,爪子縮進肚腹,上頭吊著某標本工作室的名牌。麻雀兩翅伸展著,一個向上欲飛的十字,受人景仰而崇高的十字,在仰頭才看得見的藍天裡。


「我跟你們不一樣。」林崇非說道,把紙撕成一片一片,揉成紙團扔回楊千里桌上。「我不需要什麼讀書會。」


「林崇非,你……」


「那只是一時失常。」林崇非說,想到昨天成績單甩在自己的臉上,就像是被打了一巴掌。「一時失常。」



鐘聲敲了幾個迴圈,重複的音頻就像重複的日子與重複的節次,在上下課之間擺盪。林崇非翻開課本,上頭花花綠綠做了不少筆記,便利貼、重點摘要,若是幾個月前,他絕對不會相信這是自己的書,也不會相信自己低頭去問老師考卷上的錯誤。又一次被別人甩在後頭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心中引為傲的某部分崩解了,碎裂了。掙扎著踩在自己圍出的世界邊緣上,只差一步就會跌到連自己都瞧不起的地方。


「小非,你到底怎麼了?」章于芬總在每一通電話結束後把他叫到客廳,林崇非坐在沙發上,從光滑的桌面看見自己的倒影。「你以前功課從來不用我擔心的不是嗎?有沒有哪邊有問題,不想問老師可以問我或是你爸爸啊。」


「沒有問題。」林崇非回答。


「沒有問題那你的成績是怎麼回事?連楊家的都打過來問了!」


「他們管太多。」


「小非!」


「媽。」林崇非站起來,將旁邊的碎紙機抬起,打開,一翻手將碎紙全都倒在桌上。紙屑堆積,混著顏色的小山粉塵飛舞著,霧從外頭漫進眼裡,起霧的雙眼看不清。


「媽,妳要的是這些吧?都給妳了。」


「林崇非!」


林崇非。他把考卷上的名字撕去像斷頭,而流著血的身體被丟在遠遠的垃圾桶。老師曾把他叫過去談話,說父親林義伯是校長的高中同學,校長很期待他能夠表現得跟父親當年一樣優秀。


「據說你爸爸連續──」


「我知道。」林崇非沒有聽完:「我不會讓他丟臉。」


丟臉。林崇非又撕去了自己的名字,這次將無臉的考卷沖進廁所之後抱著馬桶乾嘔。直到此刻林崇非才知道,原來被炫耀也是一種驕傲。


楊千里再度遞給他讀書會的報名單。


「崇非,大家一起討論比一個人悶著頭唸書還有用。讀書會裡面有很多都跟我們是同個國中上來的,他們也很希望你能加入。」


「我不需要。」


「需不需要你自己知道。」楊千里在位置上坐下,轉頭看著他。「想贏的人不是只有你,你再不努力也只會被別人比下去。我一直邀你來,只不過是因為你比我們更有希望罷了。」


上課鐘聲響了,老師準時進來,林崇非被綁在椅子上,哪裡也去不了。楊千里唸完敬禮口令之後,若無其事地說道:「你以前笑我太胖飛不起來,永遠都待在地上給別人踩。現在,你以為你還在飛啊?」


最後,那張表單仍然進到了廢紙簍,林崇非執著地維護著自己的世界,就像在維護著自己的尊嚴。放學回家後,他打開房間的窗戶,從二十六樓探頭下望環繞高樓的矮小民宅,從一片枯黃的金色望到燃燒般的橘,再從絕望的灰等到肅穆的黑,幾點燈火在地平線上一閃一閃冒起,比空洞的夜還要精彩。他張開雙手,向後倒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上貼著許多天空和正中心的十字架,將自己幻化成牆邊高高懸著的麻雀標本,受另外一個自己膜拜。


我跟他們不一樣。林崇非對著自己說。


「崇非,這是你的吧?」辦公室裡,老師拿著一張米白色的厚紙,攤開,紙被挖了洞,像剜去一隻眼睛:「怎麼會在垃圾桶?」


「我不需要。」林崇非聳聳肩,習慣性摸了摸手腕,想起自己沒戴錶。


老師嘆了一口氣,將皺成樹皮的獎狀墊在書下,小心翼翼壓平:「全校第五名已經很不錯了。」


「我以前是第一,我爸媽也是。老師,我要怎麼樣才能贏過他們?我不想輸給任何一個人。」


「崇非,輸跟贏是暫時的,成績也不是唯一。」


「成績不是唯一?」林崇非笑了:「老師,你們大人能比車、比房、比事業、比家庭,可是我們這些學生,能靠自己比的也就只有成績了。這還不是唯一?」


虛假、懦弱的大人,因為做不到而不敢去承認輸贏的人,林崇非將老師劃在線之外,在一句話之間決定獨自往高處走。和那些人不一樣,他追求的是那個受人仰望的頂點,只有在那個點上他才能夠找到自己的定位。林崇非把拿回來的獎狀用火燒了,將灰燼灑在回家會經過的那棵大樹下。他拿出了這幾天新到的包裹,站在樹下仰望。


鳥聲紛雜。


碎紙機喀拉喀拉響,林崇非直接銷毀了滿分的考卷,沒有拿給父母。所有人都訝異他的轉變,他似乎回到了那個從來不唸書的林崇非。他的課本從段考範圍後就是一片乾淨,連上課都沒在聽,就像以前,課間補眠,放學回家之後把自己鎖在房間,只如今他也不看書,也不告訴任何人在做什麼。房間內,天花板正中間的十字架貼在天空上,林崇非常常躺在床上,換了個角度凝視,讓自己膜拜另一種東西。他只有在考試的前一晚才收拾好書桌,拿出課本找到範圍,在夜更深的時候從抽屜抽出另一張紙,將課本內容摘要小心翼翼地謄寫,謹慎地就像是在拓印靈魂。沉默的黑夜,月亮半閉著眼,光線安靜地斜躺在書桌上,隨著時間渙散,靈魂被折成了指甲大小,帶著複寫的內容藏在袖口,秘密、無聲、靜極了。月光墜落了,他看著從遠處翻起的太陽,執起美工刀,贖罪般在手臂上刻上紅色的十字。崇高的十字、聖潔的十字、赦免的十字,終於知道自己一直在膜拜著自己的錯誤,像酒醉般盲目地崇拜,迷失在是非融混的高低世界裡。美工刀刻歪了,交錯的兩橫歪斜有如交通號誌閃爍赤色禁止,更像考卷上,一個又一個否定的紅叉。


林崇非在自己的墮落中陶醉,明明在夢中,卻又認為比誰都要清醒。中午空檔,楊千里來找他,穿著厚重的冬季外套看起來更顯臃腫。林崇非隨著他到了教室外面,隔著一層玻璃,教室裡的喧鬧彷彿都與他們無關。


「我看見了。」楊千里刻意壓低的聲音止不住顫抖:「剛剛考試我看見了。林崇非,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做什麼?」林崇非反問。


「你都不覺得可恥嗎!」楊千里整張臉漲紅,就像是在替他感到羞愧。「你林崇非居然在作弊!」


林崇非沉默了,手臂上的許多紅疤開始一個一個發燙。楊千里想要拉他的袖子,林崇非抽手甩開。


「拜託……」楊千里說道:「你能不能振作一點啊?」


「我很振作。」林崇非聳肩:「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


「你就不怕我去告發你?」


「隨你便。」林崇非說,沒等他回應就回到教室,趴在桌上閉起雙眼,強迫自己入睡。


他整個下午都沒睡著,瞇著眼聽課。手臂上的十字被額頭壓得疼痛,有一些血珠從劃深的十字滲出,白色的制服染上紅點,就像被病菌汙染。林崇非看著血點,想到林義伯身上的白袍和章于芬嘴上的口紅,想到自己不就是他們之間意外的錯誤,必須要爬得比別人高,才不會讓他們被別人恥笑的錯誤。


你都不覺得可恥嗎。


額頭在手臂上施加壓力,痛感讓指尖也跟著麻木。


「嘿。」放學後,楊千里攔住他:「聊聊?」


林崇非轉身想走,然而楊千里不讓,拉住他就往附近的空地去,路上還買了兩罐飲料,一罐塞在林崇非手中。


「對了,你的手錶呢?有一陣子沒看到你戴了。」


「不干你的事。」林崇非很不耐煩:「你要幹嘛?」


「沒幹嘛。」楊千里說道,像模仿他一樣聳肩:「作弊的話,如果你沒再犯我就不告訴老師,你放心吧。」


「你在賣我人情?」


「不是人情。」楊千里說:「我想過了,其實能夠理解你為什麼要作弊。每個大人都希望自己的小孩比別人優秀,就連我媽,嘴上說沒關係沒關係,可是我不用腦袋也想得出來她多想要我贏過你。你知道嗎?我媽現在不太敢跟別人說我是A高的,就怕別人問我讀得怎麼樣,她答不出來。」


「那是你的事。」


「很快也會是你的事。」楊千里拿過林崇非手上的飲料,開了,再放回他手上。他也開了自己的:「其實成績差並不會少一塊肉啊,就算他們失望,過一陣子習慣就好。而且當他們不注意你的成績,才會看到別的。」


「你到底要──」


「先讓我講完。」楊千里說道,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你一直都是第一名上來的,突然面對一群比自己厲害的人,不擇手段想贏很正常。可是,崇非,你可以藉著這次機會展示別的地方的才能啊。我記得你手工很強吧?這有什麼不好?為什麼要那麼執著?」


林崇非聽著聽著,突然意會過來:「你在同情我?」


「有一點吧?居然墮落到作弊,我想你是不是太──」


楊千里的話煞住了。林崇非手高舉著,鐵罐倒拿,褐色的水柱從上方淋在楊千里頭上,甜膩的味道從小小的開口爭先恐後溢出,在空氣中發散。林崇非看著楊千里,由衷地感到厭惡,不僅厭惡楊千里,也厭惡讓楊千里同情的自己。


「我不需要同情。」林崇非說:「只有像你這種飛不起來的人才需要同情。飲料你還是自己喝吧。」


放開手,被捏扁的鋁罐從楊千里頭上垂直落下,幾個蹣跚彈跳後掉到地上,砸在石板磚的清脆聲音就像譏諷和嘲笑。楊千里握緊拳頭,渾身顫抖卻又壓抑著憤怒,林崇非看著,突然感到愉快。報復般的快感、將別人踩在腳下的快感、將踩著自己的別人羞辱的快感。林崇非笑了,發現原來自己早就跌到自己的世界之外,墮落地、掙扎地、垂死地,用最為卑賤的方式維持自己早就破滅地尊嚴。林崇非悽慘卻又快活地笑了。



仰望著,他在頂樓張開雙手,將自己站成一個十字。風凜凜地吹,兩脇鼓動著就像生長出翅膀。張揚的頭髮凌亂飛舞,身後水塔像凹凸鏡子般映著一節一節倒影,向上拉長有如將要躍起。


倒過來的十字被擺正了,房間裡的標本被高高掛著,永遠在定格的藍天中翱翔,豐富多彩的藍天。林崇非放學後直接把自己關進房裡,收拾好書桌,上頭的日曆被撕去一半,日期只到段考的那一天為止,每一格空白都被寫上大大的倒數數字。


為了回到自己的世界,他再次低下頭,涎著臉向別人請教,不僅是老師,還和同學借筆記來抄。他拿所剩不多的零用錢上網買了參考書,自修之前荒廢的部分,就連後頭的許多章節都預先備著。他將每個練習題都寫上好幾遍,鉛筆擦去後再覆上藍筆,藍筆被立可白塗抹後黑筆壓上,書的每一頁都像鋪過一層又一層的新柏油,高高低低,指尖摸去就像行走在礫石海灘,混著橡皮擦屑和海水鹹的淚。


預備鐘聲響起,再過十五分鐘考試。林崇非把胃裡的東西都吐光了,沖掉,多按了好次沖水閥。透明的水旋轉,他又開始暈眩,好像一切都翻轉過來,全都錯置了。抬頭,天花板的空白格子全都需要被填上,一塊一塊格子並排著,邊角都是與十字一樣的叉。他所嚮往的叉,錯誤的叉,他所嚮往的錯誤,聖潔的錯誤。


鐘聲又敲響了,林崇非回到教室,看到桌上除了自己看到一半的課本和鉛筆盒以外,還擺了一個被剪開的空鋁罐。隔壁的楊千里直到最後幾分鐘才回來,若無其事地收拾著桌上的書。


「林崇非。」楊千里突然叫他:「其實我知道你的手錶去哪裡了。我看到你進當鋪。」


「喔。」林崇非沒有精神理他。


「還有在樹下。你會有報應的。」楊千里說:「你會有報應。」


考試鈴響起,林崇非最後快速地瀏覽過重點,將所有資訊在腦海中整理。收起課本,考卷由前方發下,嘩啦嘩啦的聲音像水,林崇非跟著所有人一起淹沒在題目的河流。教室被沉默壓著,筆尖滑過考卷就像撥擾緊繃的線,時不時有嘆息、低咳、手指在木頭桌面上敲出拖沓的節奏,所有人都在思考中僵直。林崇非握筆的手比冬天的地下水還要冰涼,顫抖著,字跡因為寒冷而瑟縮成一團,團團相連,分佈在紙上就像滴上了有顏色的水漬。


他一直到有人叩響自己的桌面才回過神來。而當巡堂老師從他半開的鉛筆盒翻出本應被丟棄的小抄的時候,林崇非就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都結束了。紅色十字在他的卷子右上方打上。接下來的考試,他腦中一片空白,什麼也記不得,連名字都沒寫。


回到家,章于芬說林義伯晚點也會回來,一家人難得可以一起吃個飯。她刻意放慢吃飯速度,隨口閒談,說話聲在恍惚的林崇非耳中都很不真實。他的心思全不在飯桌上,只覺得碗裡的白飯在眼中,就像成堆的保麗龍,削下來的碎沫一粒一粒,先用白膠黏成固定形狀後,再填進原本的位置裡,把空蕩蕩的腹腔塞滿。


小非,最近學校還好嗎? 章于芬夾了一塊雞肉放進林崇非碗裡。


林崇非木然地將肉放進嘴,就和前幾次一樣壓抑劇烈地反胃。


小非,楊家那邊最近怎麼這麼安靜?他們以前每隔幾天都要打過來一次的。那個胖子最近怎麼樣?楊什麼里的那個。


我不知道。林崇非回答。


林義伯回來了,先是進房間裡換了一套衣服之後才出來,拉開椅子坐下。章于芬替他添了飯。


爸。


林義伯應了一聲,皺著眉。家裡有一種臭味。生物課?


林崇非沒有回答。


空白。


爸,媽,我吃飽了。林崇非說道。


好。林義伯點點頭。你有什麼事情要和我說?


林崇非定住了。章于芬放下碗筷,雙手抱胸,眼前的飯桌彷彿變成了審問場所。林義伯也放下碗。


今天,學校打電話來,跟我說你兒子在學校作弊。


作弊?林義伯看向林崇非,那眼神在林崇非眼中就像是在看一件垃圾。妳怎麼教的?


什麼我怎麼教的?這是誰的種?妳帶的小孩。我帶的小孩?我有什麼空帶小孩?你忙你的醫院我就不用顧生意啊?小非,你都不用解釋?


林崇非木木地說道:我只是想爬高。


作弊是墮落的行為。崇非,你這麼做只會讓人看不起。我只是想爬高。作弊就叫爬高了?真是丟光我的臉!我只是想爬高。不知羞恥。我一定要爬高。林崇非!一定要。


林崇非突然站起來,一轉身就往房間走。他打開房門,卻只在裡面繞了一圈,就往大門去,打開,碰一聲甩上。章于芬站起來想追,然而在經過林崇非房間的時候,突然煞住腳步,林義伯摀著口鼻,也跟著錯愕地停在房門口。


窗戶大開,數十隻麻雀僵硬著,被高高懸掛在天花板上,全部都撐著翅膀、擺成十字,鋼絲從它們脖子後面吊起,因為風而左右搖晃,就像是在照片塑造出的假藍天中掙扎。房間地板,擺著一個打開的工具箱,旁邊是插上電的小型冷凍櫃,有一截斷裂的翅膀卡在未完全闔上的蓋子邊緣,羽毛稀疏,露出裡面灰粉色的皮膚。書桌上,一隻死去的麻雀張著翅膀,被鐵絲撐著固定在木板上,肚腹被剖開、清潔用的棉花帶粉色填在裡面,旁邊放著還在塑形中的白色保麗龍和一包亮色假眼。書桌底下,一個又一個透明玻璃罐並排,好幾團紅粉物體浸泡在其中漂浮,還有幾隻殘缺、已經變色的鳥沉在玻璃罐底部,刺鼻的味道就是從那裡發散。


章于芬尖叫起來,林義伯也鐵青著臉,面前的空間已經不是一般住房,在他們沒有注意到的時候,林崇非讓自己的房間成為了一座埋葬場。而林崇非出了家門,並沒有離開大樓,而是一層一層向上,不斷地向上,直到頂層。他推開鐵門,冷風撲面,映入眼簾是巨大的水塔、暗沉有如碉堡的水塔,他毫不猶豫地爬上梯子,手摸上如冰的鐵,完全沒有知覺,白霧從口中呵出吹上了鏡子一般的塔面,遮住自己的臉孔。梯子一格一格,林崇非想到好多東西都一格一格,空著就是失敗,可是無論怎麼填都永遠填不滿。填不滿考卷、填不滿期盼、填不滿父母那雙失望的眼眶。他踩著空白的格子往上攀,踩著學生們的失敗往上攀,踩著自己的失敗往上攀,最後踩上圓弧光滑的頂點,只能有一個人的頂點。


張開手,風往身上拍打,林崇非將自己站成了受人景仰的十字,立在頂點。眼前是一片廣大錯雜的光點,移動著,由地上閃爍到天上,再從天上墜落到地上。那滿天的星近到彷彿可用手摘去,月亮也彎著,幾乎可以勾住自己,遠處的山是環繞交錯世界的黑色錦帶,包裹禮物般璀璨的夜。那為了崇高而死去的靈魂哪!林崇非將自己化成懸在天花板上的麻雀,兩臂伸展著,長出翅膀。


輕輕一躍,林崇非乘著風浮在空中。此時,此刻,他終於從低谷飛上了人生的極限,沒有人能夠超越的頂點。


他得意而且滿足地笑了。



一個月後,楊千里捧著一大束花和卡片來到醫院。他循著路朝醫院的最深處走,確認了名字後敲響房門。門靜默了一陣之後才被打開。


「啊,是千里啊。」


「伯母好。」


「好好,請進。」章于芬讓開位置讓楊千里進來,順手整理一下凌亂的髮絲。她沒有化妝,那種叱吒商場的氣勢消失無蹤,變成一名為了家庭勞碌辛苦的主婦,除了全家人平安以外什麼都不敢妄想。楊千里一進門就看到林義伯坐在沒有開燈的浴室,背對他垂著頭,整個人埋在陰影裡,身上披著白袍就像實驗失敗的瘋狂科學家。他不敢打招呼。


「謝謝你代表班上來看小非。」章于芬說道,領著他到裡面。「小非他──他……」


「伯母,我有聽說了……」楊千里小小聲地說。


「這樣啊。」章于芬抬手揉了揉眼睛,笑容很勉強:「還好有遮雨棚,不然那麼高……不過他爸爸也說,這真的是奇蹟。」


「嗯,奇蹟。」楊千里跟著覆誦。


章于芬在一個簾幕前停下腳步,輕輕地掀開,語調如耳語般輕柔:「小非,千里來看你了喔。」


沒有人回答。章于芬又揉了揉眼睛,轉過來想說些什麼,但話卻梗住了。


「伯母,我想跟崇非說說話可以嗎?」楊千里連忙道。


章于芬點頭,抹去掉下的眼淚後快速離開。楊千里拉起簾幕,將手上的東西放到一旁的矮椅子上,先是轉頭看了眼遠去的章于芬,再確認般掀起棉被的一角,放下,拍去皺摺。林崇非床頭放著一張天空的照片,他想也沒想就拿過來,撕碎,揉成一團扔進旁邊的小垃圾桶。垃圾桶邊緣,一隻蒼蠅被動靜干擾,飛起,嗡嗡環繞著向上,最後停在嶄白的紗布上頭。楊千里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都少了一隻手,還想飛啊?」


「白癡。」



(寫於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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