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靈學院(中)

死靈學院(中)





夜來風雨,天花漏水實在擾人。我整晚睡得不好,雨勢到了早晨並沒有休止,我冒雨走了將近半小時才回到了牧院,卻摸了空門。我在院長室外等了好一會,才等到了路過的助理。他說院長生病了,讓我先回去。


此後過了數天,院長仍在病床上。我依然每天到牧院跟助理報到,然後就回到醫學院做自己的研究。直到第五天,助理讓我留下,幫院長整理牧院期刊的文章。那算不上學術,充其量就是修改格式和段落編排,十分標準的學生工作。助理在一旁整理院長的行程,院長病了五天,許多行程都得重新編排。


我整理到一半,助理終於發話:「你應該也猜到院長的狀態不正常。」


我沒有回答也沒有點頭,但助理知道我聽著,而且聽得認真。「可能是藥物劑量沒處理好,你過來的第一天之後,他半夜跑到大堂,就是外祖母的肖像,然後當場驚醒,把自己嚇得跌倒在地上,不願意爬起來。之後他數天他仍然夢遊,在牧院到處遊蕩、驚醒,現在連白天的精神也不好。」


「其他人知道嗎?」


「只有數名教授知道,他們幫院長調配了藥劑份量,也給院長注射了鎮定劑。」助理把其中一張行程放在我眼前,「跟你說這件事,自然是有求於你。」


行程表上是今天的日期,午後院長要帶領牧院與其他學院的會面,關乎極地探險。「你爸不就是有名的登山家嗎,你代表院長過去,至少讓我們不失場面,再說我們也要有人幫院長做筆記。」


我俐落地答應下來,畢竟我也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午後,我跟著三名教授一同迎接來賓。來賓有不同大學和學院的教授,還有國家地理學會的成員,牧院教授對院長的病絕口不提,只說是一般的流感,怕傳染他人。賓客並無意見,除了一個穿著軍靴的男人。


「那倒是小事,你們院長就是死了,也會醒來。」


男人留著濃厚的八字鬍,鬍鬚濃密,蓋住了他的上唇,卻沒有蓋住他毫不保留的嘲諷。我主動上前打招呼,道:「幸會,長弓上尉。」


「你認得我?」長弓上尉揚起同樣濃密的眉毛。他穿著普通的套裝,卻腳踏軍靴,在一堆文人裡格外出挑。


「我在報紙上知道你的大名。」我恭敬地道,「恭喜你成功征服獅子雪山。」


長弓上尉滿意地點頭,上下打量過我後,又說:「看你也不像那些骨瘦如柴的書呆子,你叫甚麼名字?在這裡做甚麼?」


「雷狂潮。」我主動伸手,果然長弓上尉在一絲驚訝後願意與我相握,但我接下來的說話倒讓他皺眉,「我修讀醫學,正蒙受牧院院長指導,代表他前來筆記。」


長弓上尉陷入沉默,他回到地理學會成員那邊,暗暗地打量著我。他的眼神並非質疑也不是警戒,是單純的疑惑。隨後眾人來到了會議室,為院長筆記的我不必參與討論,只需要為院長把會議紀錄下來。


長弓上尉在登山和探險界裡很有名。他正值壯年,青年時參與過海灣戰爭,戰後就被派遣到探險隊。他曾帶領過船隊到極地,那次探索找到了遠古化石,上尉因而聲名大噪。此後這軍官算是半掛著軍銜,全心投入高山與大海之中。


像他這年齡的登山狂熱者,肯定聽過我的父親。會議開始前,長弓上尉想必跟地理學會的人提及了我,他們在會議上也不時向我投來好奇的目光,我默默紀錄,並沒有說話。


數年前,甦醒學仍未統治醫學前,醫學院便出資贊助了學會的極地探險。探險隊不負所望帶回了極地古菌,供醫學院研究。當年我還在海岩公學就讀,只在報紙讀到那古菌改良了一種哮喘藥物,是當年的大發明。如今無人關心這些生命小事,畢竟死亡比生存重要。


地理學會即將再次到極地探險,此次前來正是為了得到牧院的贊助。但時移世易,牧院的三名教授對新一次探險不置可否。比起極地,他們更樂意贊助古叢林的探險。天琴夫人的理論著作裡引用過古代文獻,提及過幾種跟甦醒學相關的草藥,至今還有望在古叢林找到類似的植物。然而探險家對經緯有難以形容的偏執,就如我父親,一旦被雪山冰寒纏上,就永無退路。


牧院教授你推我讓的說辭使長弓上尉發笑。他手指拂過自己的八字鬍,冷笑道:「我懂,那篇鬼扯的東西只提到叢林部落,你們現在對冰原毫無興趣,畢竟那是活人生人也沒有的地方。」


教授一時無言,不敢回答。其實他們明白了就是不想贊助,但又不想在其他學院前顯得太小氣。最後會議不歡而散,我的筆記也沒有任何值得院長細讀之處。那幾名地理學會的成員無不惋惜地看著我,就只有長弓上尉開門見山地攔著我道:「你不該在這裡。」


「我想當醫生。」我也誠實回答。


「所以你相信甦醒學?」他難以置信地質問,「你相信甦醒學乃是自然?」


「醫學從來也不自然。」我們正站在天琴夫人的肖像前,復生之羊在上,我理性地問,「您的信仰與甦醒學衝突?」


「我與鄉間那些教堂民眾不同。」他喉嚨裡發出低咆似的笑聲,「哈……你知道我是軍官,是登山家,但你知道得不夠清楚。你不能只以報紙、文字為憑理解任何事物。我的叔叔是神父,卻不等於我以上神之名反對甦醒學,我的叔叔不只是神父,他是聖座最信任的驅魔師,在他看來生人與惡魔無異。我的母親曾是海灣國家最有名氣的靈媒,她卧病在床,早就簽署了放棄甦醒同意書。我比別人看得更透徹,那刻印在我的血脈,就如同登山家的血脈,你肯定能聽到山的聲音。」


「我不懂您的意思。」我保持禮貌的微笑,我不懂他葫蘆裡賣甚麼藥,只當他發牢騷,想以怪力亂神之事擾亂我。


「甦醒學之所以不道德,因為甦醒有損靈魂。」他收起了笑容,眼神隨著字句變得嚴肅而壓逼,「人有一死,僅僅是肉體之死,靈魂本來便會長存,但是甦醒學讓靈魂回到腐朽的身體,等同損害靈魂。」


「您見解獨到,但沒有科學理論。」我搖頭,「甦醒學是科學,並不是靈魂學說。」


「十年前的甦醒學也是靈魂學說。」他的八字鬍下再次展笑,牙齒是陰森的白,「我看得很清楚,我的老母親見過生人,我跟她看到一樣的東西,那些生人的靈魂比戰地的屍體還破爛,而且只會跟肉體一起腐朽。你即使看不到,也會發現生人的智能和機能不如常人,而且未來肯定會繼續衰退,有的還性格大變,因為他們的靈魂無時無刻不被死去的身體殘害折磨。」


「你提及的性格轉變是個別案例。」我客氣地反駁,「至於身體機能,甦醒學發展不到十年,尚有長路要走。」


「你反駁不到吧?我勸你放棄,人本來只有肉體之死,但你們會漸漸殺死所有人的靈魂。」他眼皮聚攏,凝視著我,「你老實回答我,你是想讓你父親甦醒嗎?」


來賓已經散去了不少,但眾人的目光還是聚焦到突然大笑的我。我在天琴夫人的肖像前放聲大笑,甚是無禮,但我難以抑制大笑,好不容易才在換氣之間道:「怎麼可能?你別笑話我了,我連我父親死在哪裡也不知道。」


「怎麼不可能?你一定知道雪山高峰的屍體可以長年不腐,要是你有一天找回父親的屍體,哈!」他跟著我一起大笑,並不理會他人側目,他是在嘲笑我,「你會做甚麼事?」


我用力收起自己的笑聲,大步離開牧院的大堂。那三名教授無暇理會我,也正好給我退場的機會。然而長弓上尉的笑聲、八字鬍下如同白骨的笑齒彷彿在走廊追趕著我,當我回到院長室時,助理說我眼睛發紅、嘴唇發白,問我是不是在會議遭遇了甚麼大事。我放下筆記去洗臉,鏡子裡沒有長弓上尉的笑臉,我卻看見死去的父親。


父親年輕時的照片並不晰,但我到了這年紀,那張照片的長相便在我的皮肉現形。二十三,照片攝於父親二十三歲時,那張臉印在北國的雪山前,我的臉經歷了我所不知道的年代。如今我在牧院的新淨的鏡子看見了這張臉,如同復生在我眼前。復生的父親咬牙切齒,因重生而痛苦,也許就是長弓上尉所言的靈魂折磨。他慢慢展笑,學長弓上尉那樣笑著,說:「我怎麼會在這裡?」


我整理好儀容回去,助理粗略地看了我的筆記,似懂非懂地道:「好、嗯,跟我想像的差不多,你去跟院長報告吧,你會說得更清楚。」


院長與教授住在牧院後。助理領著我穿過小花園,正好有個生人老婦坐在藤椅上,輕聲哼歌,破損的喉嚨跑調得極為難聽。她見我路過時緩慢地招手,每一分動作好像也要折了她新接的骨頭。助理繞向了柳樹,躲過了生人婦人的視線,那生人婦人口裡含糊了幾句話,義眼一眨也不眨地看著我。


我看她穿著華貴,也許是哪名教授的家屬也不定,只好輕輕點頭。生人老婦見了,義眼快速地垂下,她的眼皮不完整,闔不住眼睛,露出大量玻璃眼白,那脖子僵硬也來不給轉頭。


我快步跟上助理,他邊走邊諷道:「她是在找我,畢竟這裡只有我算個下人。」


「牧院沒有僕役嗎?」我倒覺得奇怪,我們來到一列排屋前,房屋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沒有僕役打理實屬艱難。


「院長和幾個教授都覺得機密太多,所以僕役都是定時來,不能長守在這裡,這附近護衛倒是很足夠。」助理在中心的白色房子停下,從口袋掏出鑰匙,「我就住在下層,院長在樓上,都是我打理。」


房屋下層沒有任何特別,助理帶我走過小客廳,來到樓梯前。我往上看,樓梯頂好像堆滿了雜物。助理隨即解釋道:「夢遊,院長覺得有點東西絆著更容易醒來。」


房子和樓梯似乎是翻新的,腳踩新漆,腳下的木板沙啞吵嚷著,如同剛才生人老婦喉嚨裡的聲音。一陣寒風吹來彷彿是我的錯覺,但這樓上實在比樓下冰冷不少。


助理推開了相疊的雜物,勉強讓出夠一條腿騰出去的空間。樓上不大,一眼便能看到兩扇門。最遠的一邊有窗戶,助理指著那扇門,嘆氣道:「我整理一下這裡的雜物,他真是少爺脾氣偏執得很,你去跟他報告就好。」


我拿著筆記,推開了卧室的門。裡面裝潢陳設跟院長室相似,也跟牧院相似,白牆烏木,彷彿是院長室一角的延伸。院長半卧在黃銅支架的大床上,灰色的眼睛盯著我,像生人不會眨動的義眼。


我向他問好,他並沒有回答,兩手規整地放在被子上。床側沒有任何書本,床被整齊,他似是一直坐在床上沒有任何動作。我提出會議和報告,他的表情才有一絲鬆動。他話不多,讓我直接報告。


我把筆記交給院長,站在一旁慢慢憶述剛才的事情,連同長弓上尉的不滿也包括在內。我不知道院長有多重視這會議,只能儘量說得滴水不漏。院長在長弓上尉的名字出現時似乎整個人抖了抖,那不是我錯覺,我再提及長弓上尉時,他的眼睛可見地睜大了一點。


當我報告完畢時,他看著我的眼神竟多了一絲懇求,這一刻我知道他想知道得更清楚,也許長弓上尉跟他有過節。他卻一直這樣看著我,好一會也沒有發問,僅僅在懇求與無助交替。他在害怕,並不是怕我,是怕他腦海裡的想法。終於,他手指緊抓著平整的被子,問我:「長弓上尉有提及反甦醒運動嗎?」


我本是有些意外,但細想也合理,畢竟長弓上尉如此厭惡甦醒學。「沒有。」我有些可惜地道,「但是他有跟我私下爭論甦醒學──」


「柳河!柳河……」院長將被子揉得皺如生人臉皮,「他有沒有提柳河?柳河去過那個軍校……」


「沒有,他也沒有提及軍校,抱歉。」我暗中細看院長的表情,聽到我的字句那瞬間,他從眉頭到嘴角都凝住了,他扭開臉,似是在看窗外的柳樹,抓著被子的雙手卻顫抖不止。


我待他在激動中沉默片刻,才見他慢慢扭頭向我,眼神有了畏縮。我知道他沒有直視我的臉,大概是看著我的肩膀道:「你能不向助理和其他人提這件事嗎?」


我點頭和應道:「當然,我會聽從院長吩咐。」


他的雙手鬆開了被子,卻再也無法回到本來安靜規整的姿態。灰色眼珠慢慢朝上,定在我的臉上,與我的眼珠直視時又再垂下了視線,嘴裡細聲道:「謝謝。」


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他在海岩公學的處境。我是他不正式的指導學生,他大可全憑喜好將我趕出牧院,甚至是醫學院,他一念之間就足以摧殘我。他是虛假的神像,他骨子裡軟弱無比,在海岩公學鐵定遭人欺凌。家世和地位注定學生必須恪守紳士品格不得野蠻無禮,卻絕不能軟弱。淘汰弱者在學生之間並不算野蠻,軟弱本才是最惡劣的失格,是對自己的無禮侮辱。


他跟我道謝,他可知他根本不必道謝,仍不敢直視我?不恰當的謝意使他每一分神態更虛弱無力,彷彿隨時會崩塌在病床上,唯有我剛才無心的善意支撐著他。我想,他這樣的人,不單是任人欺凌的弱者,更易於成為獵物。


也許是覺得神像的褪色,我抖膽繼續直視他,問:「院長,你跟反甦醒運動的領袖是朋友嗎?」


他緊捏著被角,抿著嘴唇,仍不敢責備我的無禮,卻忍氣吞聲容我審問。我退開一步,佯作幫他整理矮櫃上的書本。那裡有幾本甦醒學和醫學的著作,當然包含了天琴夫人的書,通通凌亂地與雜物散在櫃面,就像那樓梯橫放的雜物,惹人煩躁忍不住要收拾乾淨。我把書本疊好,裡面卻夾了一本比巴掌大一點的筆記,皮質的表面似曾相識,我正想把筆記抽出來時,卻聽院長高聲喊:「我不是他的朋友!」


我被他這樣一嚇,馬上縮手,卻見他已經從病床下來,背還沒挺直就踉蹌而來,好像要撲向我似的。他整個人擋在我和矮櫃之間,我這才意識到他比我矮整整一個頭。他的絲綢睡衣似乎因汗濕皺掉,又或者是因為卧床數天失盡了形狀,只能軟弱地貼在他極為瘦削的身體上。若非他蒼白的臉沒有被冷汗洗去殘存的膚色,我幾乎要以為他是生人。


說到底他始終是院長,我先退一步,又道:「抱歉翻動了你的物品,我只是看到海岩的學生筆記本,有些好奇。」


他聽到我的話,卻迴避不答,他扶著矮櫃勉強站直,他背著我重新整理矮櫃的物品,卻似蜷縮附在矮櫃上保護自己,只能用疲憊的聲音強裝冷靜吩咐道:「你去讓助理裝點水過來,我要服藥了。」


我只好拿過桌上的玻璃水壺先離開房間。助理剛好把雜物整理完畢,他把雜物都放到別的房間去,免得院長再擅作主張堵路。我們再次回到房間時,院長已經回到床上了。被子凌亂地蓋過他的雙腿,他雙手緊抱著那黑色皮質筆記,似是默認了我的話又怕被發現。


我再度出現讓他臉色更慘澹,可是他始終不敢有半分怒氣。助理熟練地倒了水,藥匣就在床邊,院長自己把綠色的藥片投進水裡,大口喝起來。我有恃無恐地問:「聽說這是您的研究,請問這是甚麼藥物?」


院長沒有理會我,助理對我聳肩,眼神瞄向門邊,示意讓我一同離去。怎料助理才舉起前腳,院長又道:「雷狂潮,你先留下來。」


服藥不到一刻鐘,院長聲音便鎮定了不少,甚至正眼看著我也毫不退縮。綠色的藥水殘留在白色的杯子格外鮮豔,並無異味,好像只是一杯提神的藥水。院長稍微擺正了坐姿,讓我把房間角落的椅子搬來,在床邊坐下。


我照他吩咐坐下,暗暗觀察他微妙的變化,才發現他抱著筆記的手仍然緊張,唯有灰藍的雙眼集中了許多。也許堅定並非藥效,而是用藥的瞬間他有了足以定心的主意。我不禁有些期待。他把筆記端正地放在膝上,將之打開,他翻頁的動作極輕,怕傷到任何一張紙,卻讓我趁機窺看到當中內容。


那確實是海岩公學的筆記本,直到我畢業的那一年,公學仍然向每名學生派發特製的筆記本。色羊皮的外封加上燙金校徽,似乎讓海岩公學更氣派。大多學生拿來紀錄日常行程,而院長的筆記本卻充滿了連續不斷的文章。


兩種不同的字體交錯地出現在筆記本的前半,有幾頁還填滿了異國文字。筆記後半貼滿了剪報,使紙張變得厚重,漿糊讓紙張輕微變形院長的動作更加小心。我卻在跑馬燈般翻頁的剪報中看見了一張重覆的臉,柳河。


院長在某一頁停下來,他將筆記向我推近了一點,但還是小心翼翼地抓著邊緣,好像怕我會突然奪走筆記。這一頁沒有柳河的臉,也沒有任何照片,標題有關海軍軍校。我低頭閱讀,柳河最終還是出現在報導文字中,連同一個我方才見過的人,長弓上尉。


那只是一份小報,講述柳河曾經從海軍軍校輟學,記者前往軍校採訪,當時正值反甦醒運動高峰,自然有不少受訪者大發高見。記者採訪到長弓上尉,上尉說他曾經指導過柳河,而柳河之後在他家鄉的教堂演講,他看了,很精彩,稱讚柳河堅守道德又充滿熱情,順道遣責甦醒學,倒沒提及他那些怪力亂神的說法。


「這是長弓上尉。」院長指向採訪上尉的那一段,然後往後翻了好幾頁,又指向另一張剪報對我解釋,「還有這個,他的家人是宗教人物,你看這裡……他的叔叔組織了神學研討會,反對甦醒學,長弓上尉也在裡頭。」


他的語調漸漸上揚,竟有些激動,又有點導師姿態,這麼多天來還是頭一遭。他確定我有足夠的時間讀完了,便定定地看著我,語氣鄭重地問:「你有沒有想起甚麼?長弓上尉真的沒有提到柳河?」


他一時沒有虛弱與惶恐,這一刻他像平凡的活人,期待我的回答,他仰賴我的答案成為活人。我忍不住嘆了一口氣,道:「他私下拉著我聊天……跟我討論甦醒學,他認出我是登山家狂潮的兒子,更憤慨了,他實在很厭惡甦醒學,他說,甦醒學讓靈魂回到腐朽的身體,是損害靈魂……」


院長瞪大了眼睛,我的回答似乎是驚嚇大於驚喜,我慌張地補充:「他說他的叔叔是驅魔師,母親是靈媒,總之都是些毫無科學可言的──」


「柳河,那是柳河說的!」院長突然大叫起來,他的聲音因為過份激動而尖啞,如烏鴉哭嚎。他用力將筆記重新拉回自己的懷抱,他呼喊著柳河的名字,淒厲之中多了哭腔,通紅的眼睛如同流血。


走廊傳來樓梯猛烈的腳步聲,果然是助理聞聲衝進來。「這又怎樣了?不是喝了藥嗎?」他手足無措地看著我,還有抱著筆記蜷縮在床上,放聲大哭、咳嗽的院長。我和助理還不知道如何是好,院長突然猛咳作嘔,下一秒便嘔吐出混和綠色的血水。


「柳河……你去哪了?柳河……」院長用顫抖的雙手將筆記埋在胸口。紅綠的嘔吐物佈滿被子,沾污了他的絲質衣袖,又與他臉上的眼淚唾液混和一起,蓋住他大半張臉,但他胸口的筆記大概還是乾淨的,被他擁抱的文字和剪報始終完好,「回來吧,柳河……求求你……」


「你看著他!我去找人過來!」助理抱著頭離開。院長繼續在嘔吐物裡慟哭,我毫無辦法,也不知道要怎樣制止他。他血紅的眼睛又轉向我,追問:「他知道柳河在哪裡嗎?」


「院長,柳河死了,你也說你親自驗屍──」


「不是的!不可以……柳河,回來啊……求求你……」


他再次嘔吐,這次吐出更多綠色的汁液,也不知道是膽汁還是藥水,或者兩者皆有。他吐得滿床髒臭,但吐完這一口後,他就抱著筆記直直倒下了。


少了哭嚎,我的頭腦也清醒過來。確保院長仍有呼吸心跳後,我拉開沾滿嘔吐物和血的被子,將他整個人側放。他身上仍有著嘔吐的汁液,但如此至少不會被髒臭的嘔吐物淹沒。他的雙手鬆開了一些,那本珍貴的筆記隨時都會落在床單的髒污裡。


我將筆記從他懷裡拉出來,失去了筆記的支撐,他的雙手軟癱地垂著。助理仍未回來,我心裡冒出了極度有失品格的念頭,我咒罵自己,但好奇、哭聲、癲狂的呼喊充斥我的腦袋。最終。我瞄了瞄昏沉的院長,翻開了筆記本。


筆記的內容出奇無聊,手寫的文章是有關甦醒的內容,可能是院長從前的研習筆記。轉念間我又覺得不對勁,我似乎從哪裡讀過。沒錯,這是天琴夫人的著作內容,甦醒學的第一本理論連同翻譯古文,矮櫃就有一本。再細想更不對勁,如果這是院長從前的筆記本,應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怎可能比天琴夫人的著作還要早?還是天琴夫人早就教導了他甦醒的方法?


我越看越不對勁,對比天琴夫人的書,筆記用字有些不同,文句有的更繞口,有的更含糊。排序也無理,艱澀簡易的部份交錯,要是用這本筆記研習甦醒學,必定要重覆來回閱讀數次才能理解上內容。異國的文字我並不懂,但字型又勾起了一點印象,那不就是天琴夫人提及的叢林古國和部落?


好奇心使我道德淪喪,我更是認真地雕琢著那兩種手寫的文字,顯然是兩個人的,較端正的部分我認出來了,那是院長的字,我最近才替院長整理文件,因此記得很清楚。潦草的肯定是別人,但筆墨力度來說,應該也是寫下異國文字的人。可是我直覺那不是天琴夫人的字,學院裡的人大部分都見過天琴夫人的簽名,光從簽名看就跟這筆記風格衝突。


往後翻就是剪報,與其說是反甦醒運動的剪報,不如說是柳河的一切。他的名字與臉孔反覆刻印在報紙上。從前只在文字讀過他的大事,這是我第一次真正看見他的臉。他長相典雅,端正如同古代雕像,這樣的臉孔放在海岩公學無數貴族學生之中,仍是萬裡挑一的王公貴族。然而他的眼神異常深沉,報紙模糊的墨水描畫他的眼睛,隱約著一絲戾氣、暴力。他從剪報上仇視閱讀的世人,墨水讓他的捲髮更陰沉幽黑,彷彿無數沉重的迷霧纏繞著那優雅而殘忍的臉孔。


剎那間我幾乎相信了院長的哭嚎呼告,柳河沒有死,柳河只是消失了。即使在報紙上,柳河仍然想將世人生吞活剝;即使印刷模糊肖像,那皮肉下的烈血彷彿未曾停止流動。這張臉只能崇拜或恐懼,他令死亡顯得難以置信,但甦醒如此撲朔迷離。


我再往後翻,最後一份剪報是有關柳河的審訊。反甦醒運動的沸點是國立醫學院的大火,那場大火使學院翻新成牧院。柳河被指控是主策,他沒有否認,但真正將他定罪的是毀屍案。柳河一黨人破壞了皇家屍體,使其不得復生。


翻頁,我以為接著會有柳河入獄和死亡的剪報,卻沒有剪報,沒有國家與罪案,甚至沒有甦醒,只有一些潦草的小字條,如同剪報那般糊在紙上。紙條仍然是那兩種字跡,字句卻令人難以置信,我下意識看了院長一眼,那痛苦未褪、陰柔的昏沉臉孔,還有柳河那俊美暴戾的臉,同時交錯在字條的行文。


樓梯傳來踏步聲,我趕緊將筆記闔上,快步將之放回矮櫃上。助理領著牧院的教授過來,正是剛才跟我一同參加會議的教授之一。他提著藥箱,快速地為院長檢查,同時拍醒了院長。


院長睜眼後就發現筆記不在懷裡,他沒頭沒腦地在骯髒的床上尋找。我指著矮櫃跟他解釋,可是院長馬上放聲哭喊。那教授沒辦法,讓助理按著院長然後施打鎮靜劑。院長呼吸慢慢變得有序,才願意闔上疲倦的紅眼睛。


教授要我將院長背到隔壁的書房,好讓助理收拾殘局。我把院長放在書房的皮椅上,他頭髮如火燒後的亂草,他軀體無力,失去生命似的垂頭。我趁機問這教授有關院長的藥,他稍作思考後道:「道理上不應該是因為藥而精神不安的,那是他親自研發的藥物,目的是減少甦醒後的人格和情緒轉變。」


我覺得匪夷所思,問:「他用自己活人的身體去試驗有用嗎?」


「他的研製方針是預防型治療。」教授毫不留情地在沉睡的院長前嗤笑,「可是基因的缺憾又怎能這樣輕易解決?人與人之間本來就有優劣之別,我們也不太支持他,誰讓他是天琴夫人的孫子呢?沒有天琴夫人就沒有甦醒學,沒有甦醒學就沒有這個院長。」


此後院長又稱病了數天。差不多過了一個月,助理才讓我回到院長身邊工作。他顯得更消瘦憔悴,仍然沒有真正指導我。我倒是慶幸一切平靜,直到首都監獄的邀請信出現在院長的案頭,那一天院長在院長室大哭大鬧,幾乎要惹人圍觀,又是靠著鎮靜劑保存了顏面。我想著首都監獄,從柳河的方向去想,下午便去了圖書館翻找報紙。筆記本缺失的剪報就在這裡有了下文,兩年前,柳河處決於首都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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