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中篇

〈死亡〉中篇


著名的電影《鬼店》具有詭異而神奇的魔力,人們稱讚導演庫柏力克的才華,分享尼克遜劈門而入的名場面,劇中的一切陰沉而魔幻,經典得足以讓千萬人嚮往。卻鮮少有人知道他是如何以精神虐待的方式毀掉雪莉杜瓦,那名可憐的女主角。


那場著名的球棒戲拍了127次,在片場中的差別待遇促使男性成神,使女性成為匍匐於地的可悲存在,社會實驗般的封閉式環境殘忍得宛若監獄。


僅需一年,就能完全摧毀一顆閃亮的明日之星。經過《鬼店》後,雪莉杜瓦再無寸進,她曾經身為年輕的影后,後續卻黯淡無光,甚至於年老時精神失常。


而所有真實的崩潰,都只為成就一部虛假的電影。


人們吹頌而擁護這類虛妄。


然而,在這殘酷的世界裡,雪莉杜瓦並不是唯一一隻被獻祭的羔羊。


「你知道那不是演戲。」赫利奧斯宛如神祇一樣,他居高臨下地說:「你知道一切。」


「你知道我被如何對待,在那部電影裡,你確實看見了。」


「而我執著於你,只是因為……」


他的雙手捂上了自己的臉面,笑和哭在頃刻間切換了無數次,劃下來的指尖卻像要將一切都摧毀,在皮膚和五官上深深戳出凹陷,拖著它們往下移。


「你也傷害了我。」


「不。」羅特終於站穩,他直面著那巨大而明亮的陰影,像被太陽侵蝕的蠟翼,他滿臉是淚,卻很堅定。「傷害你的,並不是我。」


「那又是誰呢?」赫利奧斯陰沉地說:「你想讓我理解什麼呢?你的苦衷,你的委屈?你的理想主義?」


「噢,是了。上流階層的富豪們,吃得穿得都與平民不同紓壓方式當然也與眾不同。巢穴裡廣為流傳的說法,你早已接受,並同流合汙。」


「不。」羅特試圖辯解。「我……」


「你想順應卡羅特雷。」赫利奧斯道:「你想成為他完美的繼子,你以為這樣就能保護辛西亞,並同時成為他的繼承人。」


「只要滲得夠深,染得夠黑,你總能得到那些相連的網絡與實質證據,讓我猜猜,正義感十足又極富犧牲精神的你應該是如此幻想的——」


這顆閃亮的明星收起明亮甜美的表象,露出污濁渾黑的內裡,並點燃審判的焰火。


像是一場日食。


「你要獨自承擔所有惡行,接下那踩於他人屍體上建立的財富王國,然後拋棄它,你要用餘生來為被卡羅特雷及其黨羽戕害過的孩童贖罪。」


「多麼可笑呀。」


稀稀落落的鼓掌聲在太陽級套房中響起,赫利奧斯嘲笑著說:「你從未認真考慮過你的未來。」


「你總是不敢真正面對辛西亞,你避開所有能關心你,愛護你,或是滲入你的人物,不只有我,你和所有人都保持著安全距離。」


「因為你明白,你最終仍會走向死亡或傾滅,即便不是現在。」


「你偶爾付出卻從不奢望回報,並不是因為你是多麼了不起的人物。你不善良,不關心身外事,你經常忽視一切重要的,用冷漠平淡作為外殼,掩飾真實的目的,你是個好演員,羅特,你把自己都給騙了。你為旁人所作的都只是希望能延續自己生命的價值,真實的你不過就是個不主動犧牲就活不下去的壞胚子,耶穌需要十字架證明他的厲害,你也需要辛西亞或其他弱小無助的角色來證明自己是個已盡全力的好人。毫無私心,對嗎?」


「別再提到她。」羅特的聲音短促而嘶啞,他彷彿終於找到了一個破口,從赫利奧斯連發的釘槍中逃出,他掙扎得像隻被射中翅膀的紅鶴,他狼狽地上了床,掐住赫利奧斯的脖頸,藍眸中再也沒有以前的冷靜。「閉上你的嘴,你根本——」


赫利奧斯用空洞的眼望著他。

深深的寂寥和脆弱攤在盛怒的藍眼前,毫無遮攔。

這名演員不需要哭,不需要笑,不需要激動,不需要特意表演,因為人們總是只取自己所需要的,觀眾有自己的解讀,所以他不需要戴上面具。


他只需要待在那裡。


他的存在本身即是千種千樣的面具,像萬花鏡,唯獨光芒萬丈的時候才有利用價值。


「如果你能。」隨著掐弄的力道加重,赫利奧斯的頸上被勒出紅痕,但他並不興奮,身體甚至是軟的,他不覺刺激,也不反抗,只是半闔著眼,以疲倦的姿態說:「就徹底毀了我。」


「我已經等這天太久、」


「太久了……」


那樣的呼吸。

那樣的面容、表情、情緒,那樣的反應,都讓羅特的瞳孔放大,呼吸加促,雙手忍不住顫抖。


電影《乳鴿》是這樣演的。


那些帶著面具的野獸將幼嫩的肢體拆開,碾碎,嬰孩啼哭的聲音不過是享樂開始的前奏,七歲不是停止暴行的理由,而是正好能入口的熟度,他們品評男孩或女孩,像是在淺嚐西餐,金蜜色的那名孩童雌雄莫辯,他們總愛施壓疼寵、毆打淩虐,看能不能從青青紅紅的下半截身子裡,擠出剩餘的奶油,或是從涕淚縱橫,空洞呆滯的上半截身子中,榨出任何一丁點的反應。


赫利奧斯就在那場混亂的中心。

他在片場裡,前一秒還是受寵的孩子。

後一秒,不,後幾年,包括他短暫消失,不再拍戲的那段期間,包括他笑著說出得獎感言,包括他感謝他的粉絲,以及閱讀自己寄出的信件時……


曾經閃亮的星星,早就碎成了千塊、萬塊。


而無知的人們仰頭欣賞流星雨,稱頌他破裂的形狀是如此自然,又如此華美。


羅特再次感到噁心。

但在嘔吐前,淚水卻先一步自眼眶流出,他鬆開手,觸碰自己滿是熱液的眼,彷彿不敢置信一樣。


「哈……」隨著羅特鬆手,赫利奧斯發出嘶啞的笑音。他偏著頭靠在柔軟的枕頭上,不管進入喉管的空氣是那樣阻塞,也不管過速的心臟是如何在他的胸腔裡狂顫。在幾個呼吸後,他低下臉輕笑了聲,維持這毫無防備的姿勢,繼續低聲訴說:「是藏在那些目光之中的你,自私地塑成我的軀體,你的意念催化著我,你們無所不在,監視我,窺看我,毀滅我,扭曲我,將你們的妄想加諸在我的身上……」


「你是偽善者,羅特。」


「看呀。」


慣常穿著的柔軟外套被褪下,高領的舒適上衣也亦同,他解開衣衫的動作是那樣熟練,即使不刻意引誘也惹人注目。他重新靠近羅特,吻上對方的唇,並將對方的手按住,壓著人往前倒。


他捧起羅特的臉,詛咒般的低喃道:「我如今成為的,就是你們想要的樣子……」


「帶著我逃離這裡。」


「或徹底毀了我。」


「你沒有第三種選擇。」


這隻獵物佯裝掠食者的技巧實在太過精湛,但又太過簡單,他編寫的劇本,演繹的諸多戲劇,他無數次在巢穴裡嘗試的玩法和重現的場景,都只為了同一個議題服務。


「我們是一樣的,羅特。」


無論是金獅或紅鶴,最終都不過是上位者的玩物罷了。


「你可以可憐辛西亞,你可以同情所有人,卻獨獨痛恨我……但你怎麼能呢?」


「你怎麼狠心……」


「就這麼放棄我?」


可恨的,可憐的。

偉大的,剛強的。


墜落的。


「我以為……」羅特發出了蒼白的辯駁。「你應該是高高在上的神祇。」


「你應該像天邊的那顆晨星。」


「你應該克服那些苦難……」

「你應該像個勇者,斬斷那些荊棘……」


「你要的,因為,你是……我嚮往成為的人。」


「你是我抬頭仰視的光芒,你本來該是的。」


赫利奧斯只靜靜地注視著他,像是在問:「所以呢?」


無言的沉默比那些連珠炮般的話語都還要讓人窒息,這是羅特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可怖的重量,沉得令人無法呼吸,連喘氣都帶著強烈的罪惡感。


他慌亂地扯下自己頸上的黑色項圈,好像如此呼吸便能真正暢通。


赫利奧斯依然在看著他。

劇情急轉直下,觀眾和演員的立場互換,現在羅特才是需要傾訴的那一個,他需要交出一個足以讓赫利奧斯滿意的答案。


否則他會再次失去。


對的,這是一場陽謀,他們彼此都知曉,在失去辛西亞的現在,他的身邊還剩下誰。


他唯一一個能夠保護,能夠拯救的對象,當然就是眼前這由幾百個肉塊的破片組合而成,被強硬地凝結成光滑外觀的,隨時都會在下一刻應聲爆裂的悲劇性聚合體。


「你要的。」


「你要……」淚水無法停歇,他笨拙地將取下來的項圈,重新安回赫利奧斯的頸上。

顫抖的手指甚至要落空好幾次,才能將鎖扣套牢。

有著手指勒痕的脖頸終於等來了應有的束縛,赫利奧斯瞇著眼,滿意地笑了。


「羅特,親愛的。」他輕聲說:「你在對我做什麼呢?」


「Claim……」

「是我要的,還是你要的?」

「是我。」羅特啞聲道:「我需要你,赫利奧斯……」


「請你留在我身邊,請你……」


那一雙蜂蜜色的眼驟然放鬆,而後緩緩閉上,他將赤裸的自己安放在羅特的胸腔上,並且輕輕地擁抱住對方,撫著那顫抖的身軀,耐心地等待。


「不要死去。」


羅特的話音開始變得凝實,他緊摟住赫利奧斯的背,如同施展咒語似的,一字一句地念道:「請你永遠真實,如此刻。」


「而我發誓,我會帶你離開這一切。」


辛西亞怕是也聽過一樣的話吧?

還有許多人也是。


不過赫利奧斯不在意,他又怎麼會在意呢?


他是一顆下墜的太陽,最後的歸宿必然是深寂的海。


他只是想到達那裡。

他只是想被接住。


在支離破碎的光芒徹底瓦解以前。


他費盡全力。

終於,到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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