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下
卡羅特雷在等。
潔白長桌之上,獨有他一人,昏暗的廳堂僅以微弱燭光照明,投影布幕上照出幾張肅然的臉龐,銀髮或白髮,微微帶笑,儘管養尊處優依然爬滿臉部的皺摺,以及高雅名貴的穿著,是與會人員的共同特徵。
切割成複數長方形的視訊會議畫面上有幾個暗格,然而卡羅特雷並不急躁,他清楚這場同好會的一切和運轉,只要訂單通暢,偶爾的缺席並不值得驚訝。
紅色的餐前酒盛滿水晶杯,菜餚一一上桌。
今日菜單是:
前菜,鮮嫩魚苗佐魚子醬櫛瓜細麵。
沙拉,七種芽菜與紅酒醋醬碎乳酪沙拉。
湯品,法式洋蔥湯搭配半熟鴨仔蛋。
主菜,炙烤不足六月大的小羔羊,三分熟,亞洲風味。
甜點,義式豬血巧克力醬與莓果蛋糕。
飲品,紅石榴氣泡飲。
每道佳餚都有些許紅色的菜葉或醬汁點綴,到了排餐時,羔羊的血水在刀叉下切之際大把溢出,精細的切割像掠食者的利爪,將原始而稚嫩的風味放入牙間廝磨,肌紅蛋白染紅了純白的瓷盤。卡羅特雷優雅地以手帕擦拭唇角,梳理整齊的銀髮下,淡藍色的眸轉動,映著反差強烈的豔紅,往最後一道餐點看去。
「農場裡缺一些七月大的閹羊。」
「可不是嗎?」
「新購入的母鹿數量充足,紳士們,我們可以開始期盼小羊的降臨。」
「現在正是雛菊花開的季節……採收的日子快到了,我誠摯邀請各位到老地方相聚。」
「是的,花總是要折在最美麗的年華。」
「還有人記得那隻紅兔子嗎?卡羅特雷豢養的。」
幾雙眼睛對上卡羅特雷的鏡頭。
「噢是的,傷痕累累的玫瑰。」
「我花了很多功夫拔除荊棘。」
「他很適合紅色,所以我們給他更多紅色。」
「他是金鳳凰的獎勵。」卡羅特雷愉快地說:「我們的農場只需要花,不需要果實,可雇工總是欠缺的,無論是灌溉花,或消滅害蟲,都需要以果實作為雇工的報酬,因此果實是有用的。」
「朋友們,你們品嚐的酒水和甘甜都要來自果肉的釀造,果皮則可滋養土壤,種籽更能為我們栽出更多美麗的花卉。」
先是觀眾,再是贊助人,後來,銀獅子成為了農場的主人。
似乎所有的污穢到最後總會找到出口,匯聚到屬於他們的下水道,建一處骯髒隱密的巢穴,然後將自己的作為包裝為正義。
或者是「愛」。
「為青春乾杯。」他舉起那杯紅石榴汁,蘇打水在其中不安定地跳動著。「敬最閃耀,最美麗的年華。」
「導師。」
濕淋淋的紅鶴推開雕飾著花樣的華美大門,光線打亮了幽暗的空間,遮蔽那面屏幕,畫面上的人臉變得模糊不清,雨滴也潤過蒼白的臉龐和紅色的髮絲,散射著光。羅特脫下外衣,將髮尾的水分擠乾,而後關上門。
強光消失,布幕上的每個人都能看清他的樣貌,但羅特沒有顯露出更多的表情,他逕自走過去,坐在卡羅特雷的正對面,背對那些男人。
他坐在女主人的位置,與卡羅特雷對視。
「按照約定。」羅特說:「契約期滿,我回來了。」
「你是個好孩子,親愛的。」卡羅特雷彎著眼笑。「聚會正好需要一點餘興節目。」
「爬過來(crawl)。」
長桌底下的陰影強烈,近乎全黑,燭光點亮了卡羅特雷的身側,宛如道路盡頭的明燈,顯眼的路引,或是某種獎勵。
羅特如同紅色的長蟲,蜿蜒地在地底竄動,直到被卡羅特雷抓出土壤,他大方地給予魚餌高蛋白的營養,將蒼白的口腔塞得嚴嚴實實的,以利紅蟲的生存。
大螢幕上的同好看不見全貌,只看得見卡羅特雷的面色逐漸由白,轉為淺淺的玫瑰色。
「是青春。」某個人說了句:「美好的青春。」
故作高雅的訕笑響起,羅特卻僅僅是履行職責,垂著藍眼,賣力地吞嚥。
苦澀和詭異的腥味往常都有,這次格外明顯,然而蟲不會說話,果實如是,花也不會。
「親愛的。」卡羅特雷說:「晚點到我房裡。」
辛西亞。
羅特抹去溢出嘴邊的白濁,將臉貼在卡羅特雷的腳邊,以口型請求:去辛西亞的房裡。
卡羅特雷露出了驚訝的神色,螢幕上有人問他怎麼了,難道是玫瑰還不夠聽話嗎,需不需要一些強效殺蟲劑、或是以鐵絲扳直枝條、抑或摘取這朵花?
「是個好主意。」卡羅特雷用手勢示意那群聒噪的友人安靜,他慈祥而自帶威嚴的面龐染上笑意。「很棒的驚喜,羅特,不像你想得出來的點子。」
「你與赫利奧斯和好了,是嗎?」
「無所謂和好與否。」羅特溫順地接受撫摸,道:「但他很高興,導師。」
「非常好。」卡羅特雷笑著說:「他一向很有用,和你一樣。」
一陣鼓譟來自與會者,他們討論起撕扯金鳳凰的影片,從羽毛到骨頭,內臟和血肉。
「事實証明,持續性的被動低潮(sub drop)和性偏離低落(paraphilic drop),並不會影響他的工作能力,反而大幅提升了藝術性和吸引力。」
「他是一個很好的宣傳案例,對我們的潛在客戶和尚未被啟發的群眾而言,他的存在即代表群體認知的擴張。」
「是的,我們還可以塑造更多。」
羅特垂眸,閉上眼,將臉放到卡羅特雷的手上,任其撫摸,並重新歸於沉默。
他的手指和身軀都是放鬆的,眼睛閉起時也不用力,眼周沒有擠出任何細紋或皺摺,宛如一具剛死去,尚且有著餘溫,卻仍然柔軟的屍體。
這取悅了卡羅特雷。
辛西亞的房間以純白和粉紅色系為主,儘管那不是辛西亞喜歡的色彩,卡羅特雷仍一意孤行。
辛西亞喜歡藍色和黑色,比起蓬鬆的蛋糕裙,更喜歡簡單的直裙襬,偶爾甚至也喜歡褲裝。
辛西亞不喜歡層層疊疊的公主紗簾,也不喜歡嫩粉色的床單和被子,但在卡羅特雷面前,她並不曾提起。
辛西亞總是少說自己的事,而更多地是關心他過得如何……
當羅特倒在那張過份少女的床上,看著周遭的蕾絲帷幕,和整間洋娃娃房似的童話裝潢,以及放在床頭的獨角獸布偶時,他停止了思考。
卡羅特雷的吻覆上來,氣息有點不穩,那或許是興奮的意思。
銀獅的鈍刀不只割著他的腸道,也割著他的心室,羅特的呼吸變得困難,嘔吐感卻沒再出現,理智和感性同時在燃燒,沒欠缺一分半點。他按住卡羅特雷的後腦,主動加深了親吻和其他,鈍痛在接合的深處延續,肺部也被引燃,呼吸都帶著窒息般的感觸,每一次的鼓起都很費勁。
卡羅特雷喜歡他痛苦的神情,也喜歡主動的啃噬。
「羅特……」他意有所指地道:「沒有比馴服一頭野獸,或折斷一枝野玫瑰,更令人興奮的事了。」
羅特看向掐住自己頸部的手,那雙保養得當,卻仍因歲月雕刻出深切紋路的手。
在凌遲和疼痛中,新的思考不受控地湧現,星星點點的苦難串成一線。
他想起赫利奧斯。
想那個男人,又是以如何的心情……
接受這一切的呢?
他閉上眼,接受親吻和其他,胃裡的翻騰感停下了,但下身傳來熟悉的黏膩感,明明與體溫相仿,感覺卻像一團沒有活性的死物。
「辛西亞。」這是他今晚的第二次發言,他枕在如少女般夢幻稚嫩的寢具上,帶著不搭嘎的滿身傷疤,側對著卡羅特雷,問:「您將她當成什麼呢,導師。」
他並不憤怒,並不擔憂,一雙藍眼非常平靜。他看著,彷彿就只是看著,和他從前詢問那些器官會去到哪裡,那些藥品會如何在人體身上作用,是一樣冷冽又直率的口吻,帶著學者一樣的犀利和殘酷,以及對事物最原初的好奇。
求知慾。
「我以為你很明白,我的孩子。」卡羅特雷吐出一口白煙,火星在指間的菸尾明明滅滅的燃。「她也是商品。」
「只是被保護得良好。」
「所以你才更需要證明自己的價值,羅特。」
羅特最後一次閉上眼。
並睜開。
點燃的菸掉落在床面,將蠶絲製成的細緻布面灼燒出幾個黑洞,他蒼白的手緊緊扼在男人頸上,卡羅特雷震驚地望著他,卻發不出聲。
「我給過你機會。」羅特的臉孔徹底扭曲了,皺摺從眉心直達前額,他在咆哮,在威嚇,藍眼裡亮得嚇人,那些傷疤也好似徹底活過來般,在身下人的視網膜中舞動。「而你證明不了,卡羅特雷。」
「你一如既往,毫無改變。」
兩雙藍眼對視,鋒利的刀刃瞬間刺穿了心臟。
接著便是幾次往腹部的戳刺,直到臟器外露,腸道被扯出,鮮血染紅了粉色的床面,白色的蕾絲簾幕上噴滿了血漬,兩個男人赤裸地關在洋娃娃房裡,刀上閃出的銀光炫目,就像一齣滑稽的B級恐怖片。
「你不……」卡羅特雷掙扎著,從口中擠出問句。「在乎,她……」
羅特露出了笑容。
眼淚帶走了他面上沾染的血,他說:「我在乎。」
「比任何人都在乎。」
在銀獅氣息尚存之際,紅鶴繼續舉刀。
刨除眼球、割下舌頭、割開皮膚。
這不是在分解屍體,只是單純的凌遲而已,那些照片閃爍在他的腦海裡,如同殷紅新鮮的傷口,引導他付諸實行。
結束了。
他直到此刻才開始重新呼吸,鐵鏽味充滿他的肺裡,他卻覺得整個人很輕。
他將獅子的遺骸抱入浴池,套上準備好的手術服,用電鋸割髖關節,卸下無用的雙腿,如同經營肉舖似的,將它一一切成數塊,而後卸下雙手,割斷脖頸,並且切開那討人厭的腦袋,將得以辨認身份的臉孔碾成一坨爛泥,最後才將軀幹也分成幾份,並捧出那顆冰涼的心臟,將肉塊掐在手裡。
他站在血紅色的池裡發愣。
轎車停在靜謐的湖邊,羅特從後車廂裡取出一個行李箱。
它非常沉,非常重,尺寸也不小,他搬得很吃力,好不容易才能放在地上拖動。
月色照得此處很明亮,他抬起頭,並不著急,而是凝視了一會天空。
在柔和的輝光後,他找到了夏季大三角,他又想到辛西亞,想到孤兒院裡的夏夜,他曾帶著她從天琴座認到天鷹座。
他還想到赫利奧斯頸上的黑色項圈,但此刻,這不是個該想起他的好時間。
滾輪來到湖面之前,那裡有一艘小船在等候,羅特拖著它上船,水波濺起,船身下限,他檢查了發動機能正常運轉,便將其打開。
樹影,浮島,月光和星星。
小船劃過了那些,在鏡子似的湖面上走,羅特直視著前方,發現了另一艘船影。
那是一眼就忘不了的金色燦爛,以及他更加熟悉的黑色身影,與他肖似的藍眼正隔著湖水望他。
「——辛西亞。」
羅特忍不住低喃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