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霧

theme：人抓鬼，鬼抓人

　　回過神，來時的路已經消失了。濃霧瀰漫，他垂頭，在原地踏了踏，居然幾乎看不見沾滿泥濘的登山鞋尖。真是奇怪，出發前看了這幾日的天氣，山上的霧不應該濃得這麼誇張。陳皓俞直覺自己走到了不該走的地方，又不確定是踏錯了哪一步。

　　他瞇起眼，在一片氤氳之中隱約窺見高大樹影，思考片刻決定先朝該處走去。影廓愈來愈清晰，也愈來愈巨大，目測樹身約四人合抱仍不足環起。在接近山頂的地方，怎麼會有這麼大的樹？他一面疑惑著一面靠近，卻沒料到，跟著粗幹細椏一起浮出霧海的，還有一個蜷在沒壤根處的少年，胸口抱著人形娃娃，歪著頭一動不動，像在熟睡。

　　陳皓俞以為是失溫沉睡的山難者，加快腳步靠近，沒想到對方忽然一動，舉高手臂伸了個大懶腰，揉了揉眼，視線在他身上緩緩對焦。「沒見過呢……嗯？」少年話音一頓，這次目光認認真真地上下掃視自己，神情專注，然後瞪大了眼，來來回回在他與娃娃的面孔之間瞧了好幾次。

　　你也是來登山的嗎──這句問話方到嘴邊便被陳皓俞吞了回去，因為當他靠近一看，對方顯然身無行囊，連衣著都僅是輕便的短袖短褲和皮鞋，連在山上走一段路都顯困難的裝扮。他一邊思索並警惕，卻也一邊承受著少年炯炯有神的凝視：「哇，你的睫毛真的好長啊。」

　　「……」那張精緻的小臉蛋愈湊愈近、愈湊愈近，都快爬到自己身上來看了，這小朋友怎麼回事？

　　反正少年看起來還不會對他做出什麼事，陳皓俞索性順便放下背包，席地而坐，等待霧散的同時閒聊幾句，輕易便釣出了名字，除此之外近乎一問三不知。山上、濃霧、只有名字的生人，他迅速垂眼看了看對方交疊的手臂。還沒有影子。嗯哼。

　　「你人真好。」黑鬱嘆息：「上一個來陪我的大叔，講沒幾句話就跑得好遠，在陡坡上滑了一跤，我差點拉不住。」

　　跑了才是正常的。「你常常拉人來陪你嗎？」

　　「嗯……還好吧？」他把臉蛋埋入雙膝間，語氣委屈，半長的鬢髮軟軟地偎在膝蓋上，「反正真的走上來的也沒幾個。抓來聊聊而已，我又不會怎樣。」

　　望著開始拔草玩葉梢的眼前人，陳皓俞有一瞬間覺得，面前的人就好像普通的、想要一個伴的小孩一樣，只是想留住每個過路客，陪自己聊個天或玩上一陣。在這裡待多久了？手上的娃娃是誰給你的？什麼時候願意讓我離開──這些在最初對視時積累起來的問題，不知不覺都在交談間默默散去了。

　　有隻手伸到了黑鬱的面前，他一愣，抬起頭，那手忽然落上他的頭頂，溫柔地、緩慢地摩娑。「我摸得到你呢，小朋友。」

　　陳皓俞沒注意到自己說這話時掛著淺笑，只看見黑鬱忽然紅了臉，低下目光。他想了想，手掌位置下滑，直到貼上白嫩的面頰，彷彿摸上一片光滑的葉子，沒有任何溫熱。但黑鬱絲毫不退卻，反倒下意識輕輕蹭了一下，問：「這是現在的人表達友好的方式嗎？」

　　友好，嗎。

　　他低低地笑。

　　「這是問你，想不想跟我回家的方式。」

　　黑鬱仰頭，對著他眨了眨眼，像在確認這句話的真實性。即便無法從陳皓俞的眸中看見自己的倒映，不知為何他卻能十分篤定，這個人的眼神、聲音和邀請，都切切實實地遞了過來。

　　漫遍山際的霧色靜悄悄地薄了，陽光從絲縷之間穿透灑入，照上並排而坐的兩人，只打出一條影子。陳皓俞將額頭貼了上來，黑鬱不自覺地閉起雙眼，任由對方濕熱的吐息吹顫自己的靈體，氣音說了句自己聽不懂的話。那手緩緩下撫，直到草地上掌心手背交疊，無隙可趁。

　　──誰抓誰還不一定呢。

paro：迷途登山客x寂寞山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