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盜名》
最先他靈敏地在一地腥臭中嗅到了那股令人懷念的薰香。
那時久樂恰好離開已待上近百年的山林,與鄰山的爭鬥在即,而林中妖怪們卻喋喋不休地談論二把手是否會向首領挑戰──畢竟那可是吃了上任二把手的瘋癲怪異。
而他對一切置若罔聞,自顧自地提起那把紅傘便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林子,身上的嫁衣已因力量充沛而得以潔白如新,久樂心想,自己也只是想看看自身的原本面貌,至於生在他人身上的嘴,他管不著,也不在意。
旅途行經的偏僻小城中,城主原以為奉上財寶和妻妾們就能讓盜匪們滿意,最終少了腦袋的身體仍是癱倒地面,貪生算盤碎成一場死局。清開通往那抹熟悉淡香的道路,久樂厭厭地看著一地狼藉,無所謂地勾著嘴角,有幾抹赭紅濺到衣襬上,隨即像被吃了似的,又只剩那隱隱閃著薄光的柔白。
眼前倖存的少女慘白著臉幾乎要暈過去,可依然挺直背脊向他道謝,久樂看著少女緊緊握在手中的短刀,漆黑鞘身上頭紋有家徽,他想,自己大概是從未遺忘過。
「──只是做了好久以前該做的事。」
他聽見自己似乎是笑了。
少女才剛被嫁來作妾,連衣物箱都沒取出整理齊全就又要一件件收回去。似乎看他沒有敵意,即使對非人之物帶些本能的膽怯,她依然不屈不撓追問付喪神的一切,或許因那女孩眉眼間多少有些故人的影子,最終她成功打聽出付喪神的真身,以及那理應埋葬於許久之前的遺憾。
帶著腥氣的長夜退去,窗外薄明初現,少女已把該帶上的軟細都收拾妥當,面色依舊蒼白,眼中卻閃動光芒,她對久樂開口說:「我有個主意。」
起先他只覺得好笑,但看到少女眼中燃起的希望時,忽然又感到未曾不可一試。
她說,她想要回家,她想要擁有一席安身之地,再也不用這樣隨著出嫁的命運顛沛。
「我可以帶你一起回去,而且我的計劃一定會生效的。」
少女以稚嫩的語氣許出承諾,圓潤水靈的雙眼內暗藏一絲不安,或許還有些許利己的盤算,但那雙眼始終堅定地望向他,而他也就不再計較那眼神之中幾分虛實。
「……給我一個早上。」約莫想成他還要考慮,對上少女明顯失落的眼神,他輕鬆地笑了笑,「只是去把山賊的據點拆了,不是要讓我成神嗎?不多帶點東西回去鎮鎮人心怎麼行。」
在他忙活的那個早上,少女已經把一切說詞準備妥當,甚至給他起了回去後要使用的新名字。
久樂看著紙上那念來相當拗口的神名,試著在口中轉過幾次,抬頭朝少女挑眉。
「桐八鏡藝命?」
「更好取信於人,而且桐櫃跟鏡台都是嫁妝,這個名字剛好和你的真身相配──我很會取名吧。」
除去昨夜視死如歸的剛烈模樣,她也不過是名剛到適婚年齡的女孩,此時正為自己想出的點子和故事得意著,笑得相當稚嫩。
「我運氣不好,被嫁得遠,但現在看來也有好處,家族裡那些長輩不會發現這個被神明搭救的故事是我編的,而且我還留了個後手。」
等到了久樂詢問的眼神,她自豪地揭開謎底。
「在你去處理山賊時,我已經一個個慰問過能找到的侍女,掉著眼淚跟她們說──要不是嫁來這裡的路上得到了個好心神明庇佑,怕是要跟城主一塊遭不測了!我還拿自己的首飾給每個人發了點,反正這城裡看來要再亂一陣,希望她們也運氣好些……當然能幫我把這傳言傳得更玄乎些更好!」
久樂偏著頭笑開,山賊窩裡搜刮來的好東西裝了滿滿兩箱,此時正跟被他扯來充當苦力的小妖搬上外頭牛車,「這算是常見的旅人異話嗎?」
「什麼旅人異話?」
「雲遊僧或旅客到了當地,慘遭村民謀財殺害,村落因此發展起來,但最後也因作祟不得不立祠祭祀的鄉野奇談。」
那些流傳的故事半真半假,說是作祟,有時只是人心難平,但說到底這世界上哪件事不是如此。
「那我們恰好相反,我們是去別的村落裡掠劫一空的旅人,最後還搬著一堆不義之財欺瞞所有人光榮歸鄉。」
「別說的我們像強盜一樣,明明我是那個收拾了所有盜匪的人吧。」
久樂搖搖頭,嘴角隱隱彎起。一路上,少女拿著做為嫁妝的短刀,認認真真地在空閒時刻起木像,說作戲便得要做足全套,久樂雖然想過要抱怨那將來可能冒充他真身的雕像刻得歪七扭八,但想想自己也不願經手這麻煩事,便由得她去。
起先家族內半信半疑,但在幾個經由妖力略施小惠的收穫後,很快地,他們蓋起了神社。
家族發展得順遂,宅邸翻了新,少女沒有再婚,經由將神靈帶回家族的功勞,她的命運現在由自己主宰,作為人與神之間的橋樑,抬頭挺胸地在神社正殿中指點著一切。
偶爾他們會一起抱怨那些聯姻的瑣碎細節,久樂必須承認,成天計算哪一樁婚事更利於家族實在稱不上什麼好差事,真正愛得死去活來的向來不會問神,只有任何一點利益都得錙銖必較的婚嫁買賣才會找上門。
但也無所謂,平時那些來神社裡求姻緣的還算有趣,足以抵銷回答某些請示後伴隨而來的焦躁感,畢竟婚嫁買賣千篇一律,但人們對戀情的想像卻各有特色。
「……當個神,連話都不能多說。」
等女人送走上門的家主,久樂已經躺回軟墊間,揉著有些發僵的臉頰,感到自己忍得艱辛。
「別挑剔了,幸虧你還算愛笑,不然可能會變成連表情都不能亂做。」
「我以前也不喜歡笑。」
嘆了口氣,少女現在成了女人,她走過來從久樂手中把扇子抽走,端正過他的拿法後又將扇子塞了回來,就算隱約有著化妖前的記憶,可到底在外流浪的日子更長些,那時他的動作中還總帶些桀傲不遜。
「我知道,久樂你本來也總是笑得漫不經心。」她又手上閒不住地替久樂因躺臥而稍稍碰亂的盤髮,「但你總是學得好快。」
「我很努力啊。」
久樂理直氣壯地回答,他在神社建好後的一年才終於改掉了一點壞習慣,在神通力外也學著身體力行地當個神明。
「是啊,你有點太努力了。」
偶爾女人會用現在這種眼神看他,那不是看神明的眼神,也不是看妖異的眼神。
久樂在許多人臉上見過那般神情,他知道那名為憐憫。
「我偶爾會覺得──」
她總是沒講完。
終究人是被局限於歲月中的生命。
日落月升,逐漸女人臥床的時間大過在內殿中與他一同說笑的時間。
最後她只能連日臥床,啞著曾經動聽的聲音,在神智模糊間重複著意義難明的問答。
「等我走了,你會寂寞嗎?」
「會啊,我會很寂寞。」
他直率地回答並笑著,像是已經料想到這般問答。
過去並未有多少人喚過他的名,也不曾有人正眼看過那件浸血的嫁衣,只是那時他尚未知曉何為寂寞。
「那你會哭嗎?」
「要是哭有用的話,很久以前我就該哭了。」
「不該、不該……」她躺了回去,喃喃自語。
久樂。
我在。
久樂、久樂……年邁的女人有些恍惚地重複念叨著他的名字,而他一聲聲地應著。
最終,她長長嘆出一口氣。
「……我有點捨不得你。」
捨不得你被束縛於此、捨不得你失去自己的名、捨不得你走得長遠卻無人記得你最初的模樣。
她掉下眼淚,彷彿延續多年前那個充滿血氣的夜,而她特別想回到當時作不一樣的選擇。
那時她太想回家,想得忘記問對方可曾想回家。
「別捨不得我了。」
久樂打斷了年邁者的思緒,他握著女人的手,那隻手已不復當年白細柔嫩,溫度正逐漸流逝,從指尖、從掌心的紋路。時間總會平緩地洗去一切,可人與妖怪,從初始對於時間的定義就已經不同。
付喪神又稱九十九神,物品在九十九年後能因靈氣化妖,可人間有幾個九十九年。他想,沒有什麼好捨不得的,不過是自己一念之間,即便事不如願那也怪不得誰。
更何況他並非一無所獲。
「不要捨不得我了,我們誰都沒有遺憾,好不好。」
多年後,原形難以分辨的神像仍供在本殿之上,外頭刻著那難以唸誦的名字,燈影搖曳,薰香聚了又散。
只有神社內的人們還記得他的名,也只有他自己還記得自己原是嫁衣的付喪神。
但那又有什麼要緊呢。久樂想,生命如此漫長,他不過圖痛快一場。
即使那霎時的痛快偶爾帶些稜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