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芙】Remember

「越過峽谷的護衛加上討伐魔物的委託啊……報酬是什麼？」

勇者若有所思地說著，但同行的三人知道，這不過是走個形式，接下委託已經是確定的事了。

畢竟，勇者欣梅爾從不拒絕他人的求助。

「村莊裡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但少見的魔法倒是有，『忘掉戀情一天的魔法』，是前前前代村長研究了一輩子的心血。」

商人說完，本來正準備伸出手的欣梅爾頓了一下，轉過頭徵詢隊伍裡魔法使的意見。

「芙莉蓮，你想要這個魔法嗎？」

雖然驚訝於欣梅爾沒有立刻接下委託，芙莉蓮還是認真地回答。「這個嘛……雖然可能很難測試，但精神魔法很稀有，所以我想要。」

「……那我們就接下委託吧。」欣梅爾回頭對商人說道，語氣反常地平淡，一點都沒有他遇到困難委託時一貫的興奮感。

這是勇者小隊踏上旅程後的第六年。

因為繞了不少遠路，他們進入北方高原已經兩個月了，依然在許多沒出現在地圖上的小村莊間轉悠。雖然艾冉偶爾會抱怨他們浪費太多時間，但其實三人都早已對欣梅爾的接委託狂熱習以為常了。

「對我們來說只是一些浪費時間的小事，但對委託人來說卻是攸關他們人生的大事啊。」早已忘了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對話，芙莉蓮卻不知為何清楚地記得欣梅爾說這話時雀躍的語氣和堅定的神采。

也記得艾冉反駁時的無奈。「我並沒有抱怨你接委託的事，你老是放任芙莉蓮找些奇怪的魔法，或是把整個迷宮走透，這些無聊的事才是浪費時間。」

「哈哈哈，也許吧，可是只要和你們在一起，再無聊的冒險也都很開心啊。」欣梅爾沒有反駁，只是笑著說。「哪天要是艾冉也想做點什麼無聊的事，我們也都會奉陪的。」

老實說，芙莉蓮不太理解為什麼艾冉會在意繞遠路，旅途中多花費的幾週幾個月，對有著數百年以上壽命的他們來說，應該都不過是無須在意的瞬間罷了。

可她要是這麼問，艾冉和海塔又要說她薄情了。

「芙莉蓮，這次的魔法怎麼樣？」剛解除宿醉的僧侶問道，大概是想轉移注意力，忘掉不斷湧上的嘔吐感吧。

把視線從魔導書上移開，芙莉蓮抬起頭回應。「你總是學不乖呢，每次完成委託後總要喝到隔天宿醉，也替叫你起床的人考慮一下啊。」

「這一點你沒資格說我吧。」海塔有氣無力地反駁。

「是很細緻的魔法，」漠視他的指控，死不認錯的精靈把話題轉回這次的報酬上。「我本來擔心是對情緒和感情的操控，那樣的話我可能沒辦法用，因為我根本想像不出『戀情』是什麼樣子，但仔細研究了一下，發現這個魔法，似乎是在限定時間內，讓被施法的人無法想起懷抱情感的對象的一切記憶。」

「哦……所以你能用嗎？」

「可以，」芙莉蓮闔上書本。「但要找到願意讓我實驗的人應該很難，人類不是相當重視這類情感嗎？」

「有時候，正是因為重視才想忘掉吧。」想了想，海塔答道。

「什麼意思？」

「你去問欣梅爾吧，我沒有經歷過那種銘心刻骨的戀愛啊。」也許是宿醉好了一點，海塔的語氣輕快了不少。

「艾冉也不能讓我試試看嗎？只會忘記一天而已無所謂吧。」芙莉蓮轉頭看向一旁的矮人。

「我也沒有經歷過那種情感啊。」艾冉聳了聳肩，淡然地回應。

「好吧，那只能問問欣梅爾了。」望著不遠處正在和村長對話的欣梅爾，芙莉蓮嘆道。

這麼說起來，要是欣梅爾也沒有談過戀愛就麻煩了啊。晚餐時，芙莉蓮才忽然意識到這件事。

想了想，芙莉蓮直接開口發問。「欣梅爾幾歲了？」

她過於突然的問題讓三人都愣了一下，但也許是習慣了，他們很快就回過神來。

「二十二歲了喔，」欣梅爾一邊說，一邊低頭用勺子挖起一口份量的蛋包飯。「怎麼突然問這個？」從芙莉蓮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

「真年輕呢，那沒談過戀愛也很正常吧？」

「不不不，二十二歲可是正適合戀愛的年紀呢，芙莉蓮。」海塔不知為何有點激動地向芙莉蓮解釋。

「咦？但是連海塔這樣的大叔都沒……」

「哈哈，海塔你被說成是大叔耶。」欣梅爾不禁莞爾。

「你們很失禮喔，」海塔揚起了沒有溫度的微笑。「芙莉蓮，要是這麼說，不知道比我年長了幾百歲卻不知戀愛為何物的你又該怎麼說？」

「精靈大多都是這樣的啊。」芙莉蓮毫不在意地聳了聳肩。

「……是嗎。」欣梅爾微笑著說道，不知為何，芙莉蓮總覺得那個笑容跟平時不太一樣。

吃飽後，愧對僧侶之名的海塔又開始拉著他們喝酒，芙莉蓮喝了兩杯後，就趁著海塔不注意先溜了出去，沒過多久，欣梅爾也逃了。

「原來你是想問我能不能讓你用那個魔法啊。」追上剛走不遠的她，欣梅爾開口。

「是啊，」芙莉蓮轉頭望向欣梅爾。「你不跟他們一起喝酒了？」

「海塔喝太多了，我可跟不上啊，」欣梅爾無奈地說道。「阻止不了他，乾脆逃出來吹吹風醒酒，芙莉蓮呢？」

「吃太飽了，來散步。」

「說起來，你只要遇到合胃口的餐廳，就會一口氣吃超多呢。」欣梅爾輕笑著感嘆。

聽到他這麼說，芙莉蓮微微睜大了雙眼，她沒想到連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會被欣梅爾注意到。

「看你那個反應，這不是當然的嗎？我們都一起旅行這麼久了。」

沒反駁時間長短的問題，芙莉蓮停下腳步回頭，越過餐館窗戶望向正在乾杯的海塔和艾冉。「那是因為發現喜歡的味道變了會很難受啊，所以要趁現在大吃特吃。」

「……真不知道你在是說多久以後的改變呢。」欣梅爾感嘆，停頓了幾秒，又好奇地問。「不過，即使過那麼久了，你也還會記得今天嚐到的滋味嗎？」

「會啊，因為很好吃。」不理解欣梅爾的困惑，芙莉蓮歪了歪頭，理所當然地說道。

「這樣啊……」

徐徐的夜風吹來，芙莉蓮瞇起眼睛讓風拂過臉頰。「對了，你還沒說到底願不願意讓我實驗。」

聞言，欣梅爾閉上眼睛，表情糾結地思考了一下，「嗯……我拒絕。」才睜開雙眼，神情認真地回答。「我不太喜歡那個魔法。」

「真反常啊。」芙莉蓮有點驚訝。印象中，不論是多奇怪又微不足道、被艾冉吐槽有夠無聊的魔法，欣梅爾也都會從中找到能誇獎的地方。

不過說到反常，一開始接委託時，欣梅爾就……

「知道報酬內容時，你也不太開心呢。」她脫口而出。

「咦？」不知為何，她的話讓欣梅爾嚇了一跳。「你發現了啊？」

被欣梅爾這麼一說，芙莉蓮才意識到，自己居然會注意到那麼微小的情緒反應，比欣梅爾不喜歡魔法要少見多了。

她還來不及深思這其中的原因，欣梅爾就開口了。「不惜使用精神魔法也要忘記喜歡的人這種事，我不太能理解呢。」

「為什麼？」想著這或許能幫助她了解魔法的原理，芙莉蓮問。「海塔說有時候愈是重視的情感，人類就愈想遺忘，難道不是嗎？」

「也不算錯吧，」看了芙莉蓮一眼，欣梅爾伸了個懶腰，在道路旁的平坦草地上坐下。「回到村莊後，我問了村長有關魔法的事，她說因為這個村子常常收留躲避寒冬的旅人，北部高原的冬天太長，有許多村民甚至會在這裡住上半年才離開，和村民交往後又為了繼續旅行而分手也是常有的事，為了不斷受到傷害的村民們，那位前前前代村長才研究出這個魔法。」

「大概對他們來說，喜歡某人、又被那個人拋下的回憶太過苦澀，遺忘了才能更快樂地生活吧，」欣梅爾對著一起坐下的芙莉蓮說。「但即使如此，我還是想要記得。」

「即使很痛苦？」無法理解如此強烈的情感起伏，但芙莉蓮還是被好奇心驅使著發問。

欣梅爾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望著遠方正在轉動的風車說道。「記憶是很有趣的東西呢，不在意的會很快褪色，反過來說，留存下來的記憶，哪怕是再怎麼普通的日常、又或是帶來悲傷的離別，都一定有其意義吧。」

「我想不只是戀情，愈是因為某段感情而痛苦，恐怕就代表有多喜歡懷抱情感的對象，也代表那個人曾經留下了多少難忘、珍貴的回憶，而這些回憶中，或許也有足以改變自己人生的話語、景象，或是溫度……所以哪怕痛苦，我也想記住。」他輕聲說著，轉過頭來對著芙莉蓮微笑。「同樣的，也希望能被與我相遇的人們記住，成為他們『不願割捨的回憶』。」

其實欣梅爾說的話，芙莉蓮有大半都無法理解，對她而言記憶就像隨手寫下的筆記一樣，沒什麼特別之處，但或許，確實有些回憶比其他的更加難忘，像是師傅變出的花田、艾冉顫抖著為他們擋下攻擊的背影，還有海塔說要稱讚自己時的表情，都似乎比其他回憶更容易突然浮現。

如果這些就是所謂「不願割捨的回憶」，芙莉蓮總覺得現在和欣梅爾共度的時間，也將成為其中的一部份。

「你確實說過想被別人記住呢。」回想起欣梅爾說過的話，和旅途上被建起的無數銅像，芙莉蓮感嘆道。

「嗯，因為我覺得不論是遺忘還是被遺忘，都讓人覺得很寂寞呢。」欣梅爾微笑著說。

又一次，芙莉蓮察覺到那是個跟平時不太一樣的笑容，像是隨時會變得模糊一樣，讓她感到不安。

為了消弭這不明的感受，芙莉蓮開口。「……那我們約定由我來記住欣梅爾吧？」

聞言，欣梅爾驚訝地瞪大雙眼。「你居然會主動說這種話。」

想了想，芙莉蓮點了點頭。「畢竟一直以來，都是欣梅爾擅自要我把關於你的記憶帶到未來嘛。」

「是這樣呢。」欣梅爾說完，莫名爽快地笑了起來，讓芙莉蓮不知該作何反應，只能默默地把勇者此刻的笑臉也一併記住。

過了一會兒，欣梅爾逐漸收斂笑容，眼神卻仍帶著笑意，認真地對她說。「謝謝你願意跟我約定，芙莉蓮，不過不用約定也沒關係。」

「你不是不想被忘記嗎？」芙莉蓮困惑地問。

「我是不想啊，但是我相信你，」欣梅爾語氣堅定地說。「即使沒有約定，你也會做到。」

聽他這麼說，芙莉蓮有點驚訝。「為什麼？艾冉總說我是個薄情的女人喔。」

「就算是那樣，你也會記住的，哪怕一時忘了，但只要試著回憶，一定會再次想起，」直視著她的雙眼，欣梅爾笑著說道。「想起我、海塔、艾冉，還有這段無聊卻開心的、無可替代的冒險。」

「……偶爾想起就夠了嗎？」

「嗯，只要你心裡還記得，那就夠了。」

§

「芙莉蓮，你就連拿到無聊的魔法也總是很開心，難道都沒有遇過不感興趣的魔法嗎？」 看著拿到委託報酬而變得腳步輕快的精靈，年輕的戰士難以理解地問。

聽到修塔爾克的問題，芙莉蓮想了想，才語氣平淡地答道。「有喔，『忘掉戀情一天的魔法』，雖然是個精心設計的魔法，但就算搞懂了也不能用，一點也不有趣。」

「居然有嗎。」修塔爾克驚訝地說。「不過既然只有一天，應該還是找得到願意幫忙實驗的人吧？」

「那修塔爾克讓我試試？」

「咦？不要，被竄改情感好恐怖……」

「這不會控制情感，只是稍微讓你忘記一下下……」

「芙莉蓮大人，請不要強迫別人讓你實驗。」費倫帶著些微怒意的聲音打斷了芙莉蓮的滔滔不絕。

「我沒有真的要用啦……」察覺到弟子的怒火，芙莉蓮哭喪著臉收手。「我自己也不喜歡這個魔法啊。」

聞言，「咦……真少見呢，」費倫好奇地看著她。「不只是因為沒辦法用嗎？」

「嗯，」回憶起那一天欣梅爾的笑容，芙莉蓮揚起了有著相似弧度的寂寞微笑。「畢竟是就連笨蛋也不會誇獎的、派不上用場的魔法啊。」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