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前線

櫻花前線




[各位國民……我要很遺憾的宣布,世界末日將在24小時後到來。儘管世界各國聯合做出努力,我們仍然沒能阻止地球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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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籃球場回到教室,鐘聲在夏油傑踩進門檻的下一秒響起。他正低頭扣上校服的扣子,抬眼一看,蒸飯籃裡許多便當還沒有拿走。夏油走過去拎了自己的——雖然已經涼了——只能聳聳肩,回到位子上坐下。


整個學校都很安靜。


夏油傑打開便當蓋,低頭合掌開動。他掏出耳機準備享受難得的悠閒,嘴裡的章魚熱狗還沒咬碎,抽屜裡的手機卻響了起來。


惱人的黏膩喵聲響起,夏油傑沒看來電顯示但依然揚起嘴角,嚥下章魚接通電話。


「悟,怎麼了?」


「我在樓下,快點下來。」


來電人馬上掛了電話。夏油傑挑起眉毛,毫不意外地在0.5秒——剛好能拿來深呼吸的時間後,聽見窗外嘹亮的吶喊。


「傑——」


夏油從窗戶望出去,一片蔭綠中高挑的白髮少年異常顯眼,正在用力揮手叫他的名字。


五条悟斜斜地靠在路邊一台機車上,像是刻意炫耀一雙緊身破洞牛仔褲下的傲人長腿。少年拉低鼻樑上的墨鏡,眨了一下藍色的大眼睛。


遠在四樓的夏油傑微笑,唰地猛力關上窗。


他回到座位,把該收拾的文具掃進背包裡。課本講義全部留下,夏油傑最後一眼遺憾地拋向自己的便當,有些可惜他昨晚給自己煎的完美荷包蛋和章魚熱狗。


「再見。」像其他同學不久前做的一樣,他靠上椅子,在離開後輕輕關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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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看新聞?」

五条問,把安全帽扔給夏油,一邊發動一邊補述:「彗星撞地球那個。」


「看到了啊。」

夏油皺皺眉,扶住少年的腰往機車上跨。街上冷冷清清,沒有人來攔住兩個高中生翹課。他們以安全的速度起步,繞過了學校對面那家又貴又難吃的小吃店——狗都不吃他們的食物,五条悟是這麼形容。


那時候夏油傑還能說,翻牆外出的學生沒得挑,只能吃狗食。現在好了,連狗食都沒得吃了。


媽的,我竟然還覺得有點懷念。

五条悟小聲嘟囔。雖然風有點大,但夏油傑還是有聽著。他低頭,兩個人的安全帽「叩」一聲撞在一起。


五条沒有多問什麼,也偏偏腦袋磨蹭了一下。


人類文明將在七天後毀滅。世界各國的元首幾乎同時說出了這句話。從高中生抽屜裡偷藏的手機裡直接傳進藍牙耳機。課程表面地維持了兩節,接著教職員離開,全校陷入混亂。


當時看著同學困惑迷茫先後離開教室,夏油傑做出的判斷是繼續待在學校。


誰知道現在外面是什麼情況。

所以他只是慢條斯理地笑著拒絕同學的共行邀約,等著五条悟來找他。少年自從保送東大數學系就再也沒來過學校,理所當然地在夏油家當起暫時租客。


「大家是不是太誇張了?」忍不住嘴角的微笑,夏油收緊了指尖,語氣輕鬆地問。感受到逐漸提升的速度,他舉起手壓緊安全帽,視線掃過一間便利商店,裡面狼藉一片,被搶劫一空。


「今天來的是彗星,又不是喪屍病毒,囤積食物也沒有用,沒有人可以活得更長一點。」他咋舌。


「這麼冷靜,不愧是我的傑❤️」五条微微轉頭送了個飛吻,被夏油立刻巴在安全帽上逼著駕駛回頭。


五条吃痛地叫了一聲,搓搓鼻尖回道:「人性嘛,就只是這樣啊。」


也是。夏油簡短回答。他們現在已經徹底遠離了學校,路上人車都稀少,像他們這樣看起來無憂無慮的更是沒有。


夏油傑沉思了一會,湊到五条的耳邊問:「悟,你考到駕照了嗎?」


「快要了。你在乎的點是這個?」


「嗯……」聞言夏油再次開始思考,想了半天一拍大腿,語氣懇切的問:「硝子還好嗎?」


「不是這個!」少年大聲抗議。「我有傳訊息問啦,她說她要去找歌姬。」


「哈。」夏油笑出聲,放在五条腰上的手挪到肚子,安撫性地拍了兩下。「好吧,那麼悟要帶我去哪裡呢?」


「保密……嗷!」


在耍帥的發言後,五条悟被自己的摯友狠狠地從大腿根掐了下去。


他們在空蕩蕩的街道上一路向前,為了駕駛安全暫時閉上了嘴。夏油傑貼著朋友的後背,走馬看花地欣賞沿路的風景。


看過一排整齊光裸的行道樹,他一下子想起來現在是已經接近三月中,可惜櫻花還沒有開。夏油傑轉頭想跟五条悟分享自己的發現,一轉卻再一次撞上了安全帽。


騎手沒有說話,用帽子向後頂了一下。夏油傑從後照鏡看到少年的臉,想到櫻花如果開花了他們現在身陷什麼樣的街,突然有點心猿意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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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長達2小時的長途騎行後,他們終於在山路的盡頭放慢速度。繞過停車場,眼前就是遊樂園的入口。


「一個人都沒有啊。」

少年咋舌,拉長脖子看著前方的大門,放慢速度直接從大敞的團體票入口騎了進去。似乎沒人在離開前想到給遊樂園斷電,入口的胖胖龍吉祥物兩眼發光,從嘴裡噴出乾冰,腳下的喇叭播放出歡迎入園的台詞。


他們下車,合作把機車扛進樹叢裡藏好。夏油四處張望了一會,確認附近沒有半個人,將視線轉向了手拿一張遊園圖、認真研究還把墨鏡架在額頭上的少年。


「好!決定了!」啪地合起地圖。「傑,我要坐那個。」五条的食指直直向外指出去。


夏油配合地順勢看出去,然後微笑。「嗯,是小孩子發言呢。」


「人家要坐雲霄飛車!傑帶我去坐!」


「那悟先告訴我,沒有服務員我們要怎麼玩?」


「當然是我玩,傑操控啊。」五条悟雙手盤胸,理直氣壯地說。「至於怎麼操控,放心啦,我可是五条悟欸。」


被瞬間從嬰兒模式切換成最強的朋友拉起手,夏油傑頓了幾秒,默默吞下「可能會有危險」、「不好吧」這樣掃興的話。反正說了也沒用。


十分鐘後,夏油已經坐在操控室,眼神死地拿起麥克風廣播。


「請各位旅客降下安全桿,把墨鏡等隨身物品放在置物櫃,飛天魟魚號即將啟程囉。」


「你沒有說ㄅㄨㄅㄨ欸。」五条悟嘟起嘴抗議。


「會ㄅㄨㄅㄨ的是火車,我們是飛天魟魚喲。」夏油探出頭,瞇起眼睛露出大大的笑容。

「本設施不保證乘客的生命安全,反正都世界末日了,大家遲早都要死一死,哈哈。」


「哇——夏油君的黑暗面露出來了啦!不要因為沒人就隨便用廣播亂講話!這裡可是愛與純真的夢想國度欸!」五条悟整個人壓在安全桿上,手伸向前方,毫不消停地說:「叫你們經理出來,我要投訴!」


「很遺憾,經理已經跑路了。」擦拭完不存在的眼淚,夏油毫不猶豫的回頭按下紅色按鈕。「出發,慢走不送。」


列車緩緩啟動,機械齒輪咬合喀喀作響,坐在第一節魟魚頭造型車廂的五条悟還在兀自興奮地哇哇亂叫。夏油傑長嘆一口氣,目送粉藍色魟魚甩著長長的尾巴開始360度上下左右地繞圈圈。


「列車到站,請旅客……」

「再來一次!」


「結束了,好了……」

「再一次再一次!」


「……」


「悟……」

「拜託嘛,傑。」


連夏油傑也不知道自己按了多少次按鈕,最後也用不著五条悟說,只要少年兩眼發光地看向他,他就再次讓雲霄飛車出發。


等到夏油終於鐵了心要把五条悟拖下車,走出操控室的時候,好像已經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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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趴在安全桿上,閉著眼睛喘息。夏油大喊一聲,衝過去握著五条搭在安全桿上的手腕,腳踩穩了用力向後拉。少年被猛地拉起後又撞上了安全桿,發出一聲悶哼後勉強站住了腳歪向夏油那邊。他軟綿綿地趴在朋友懷裡,嘴裡嘟嘟囔囔著破碎的日語。


夏油傑輕拍著少年的背,從後頸順著脊椎骨滑到腰,再重來一遍。往復幾次後五条開始調整呼吸,好不容易組合出完整的一句話。夏油側耳認真聽,終於聽出那是一句虛弱的「好想……吐……」


事情大條了。


三十分鐘後,夏油盤手靠在牆上,看著五条悟按著不鏽鋼水槽吐。他們沒吃中餐,少年只吐了一點早餐奶茶,剩下的全是胃酸加膽汁。


少年的眼睛瞇起,嘴巴大開,生理性的眼淚從五条悟開始吐後就沒有停過,唾液和黃色的膽汁掛在他的嘴唇上,再滴落到金屬槽底。


從頭到尾夏油傑都在旁邊看著。


幸好遊樂園貼心,這種挑戰內耳前庭系統的設施旁都設置了嘔吐槽和清洗區,才沒有再一次報銷夏油的校服。他是很珍惜這套白襯衫黑西褲的,畢竟上一件在畢業前就被五条悟扯掉第二顆扣子順便扯爛了車線。


好兄弟才不用給對方自己的第二顆扣子。

仔細想想,家入硝子絕對不是第一次說那種話。女孩抬手就把煙頭按在牆上,煙灰成了亂七八糟塗鴉的一部分。夏油傑靠在她身邊的牆,低頭附議她的說法。


悟,硝子說的對。

但那一次是印象最深刻的一次。他這麼說,盯著朋友眼角的淚痣好迴避掉五条悟的視線,卻被少女揍了一拳在肩膀。


女孩踩著不符合體育課規定的跟鞋啪啪啪地俐落走人,翹課三人眾剩下兩個,夏油正等著五条悟的回應,一向多話的少年卻遲遲不開口。


什麼嘛。


那天是個刺眼的下午。等夏油傑反應過來,五条悟已經把他按在牆上,發了狠勁地扯掉襯衫上心臟前的釦子,接著拔腿就跑。


五条悟是班上大隊接力的永遠第一棒,可夏油傑也是永遠的最後一棒。在原地愣了兩秒,黑髮少年立刻追了上去。


他們在上課時間的校園裡奔馳,穿過安靜考試的班級、昏昏欲睡的學生和發怒邊緣的老師、走廊上勿奔跑的警示標語。風吹過他們的臉,從操場上遠遠地過來。夏油傑覺得自己離五条悟永遠隔著那一小段,沒有教官出來阻止,也許他們就能這樣永遠跑下去。


他們誰都沒有先喊停,直到五条悟突然放慢腳步,搖搖晃晃地倒了下去。


是中暑。夏油傑在把人扛去健康中心前先扛去了廁所。他在旁邊看著五条悟抱著馬桶吐,把翻牆出去買的午餐一乾二淨地吐了出來。開始時吐的是飯,後來吐的是體液。白髮少年從喉嚨發出難受的乾嘔聲,廁所裡炎熱又難聞,操場上嘈雜的人聲聽起來只越來越遙遠。


終於他逃開了那裡,衝去健康中心把校醫帶來男廁,再合力把看起來奄奄一息的五条悟弄進健康中心休息。


那時候他在布簾外五条悟在布簾內,一個坐著一個躺著。健康中心的冷氣開很強,夏油傑思緒一片混亂,唯一清楚的是五条悟會踢被子,他得進去給他蓋好。


只是在夏油動作前,校醫就過來低聲教訓了他一頓,再把他趕回去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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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回神,五条悟已經差不多吐完了,濕著眼睛啞著嗓子說他想去沖沖水。於是夏油傑走過去,拉起對方的手橫過肩,一步一步攙著他走到旁邊的洗手台。


他的摯友雙手撐著碎石洗手台,手掌被壓得蒼白,浮凸的光滑石子在他的掌心印下一片密集的凹紋。五条把水龍頭開到最大,整顆腦袋埋在奔流的冰水下。


現在才三月,五条悟已經沖了十分鐘的冷水了。


他的墨鏡在夏油傑手上,整張臉都被水花淹沒。出門前一定要梳上三遍的白髮現在完全被自來水沖毀,亂七八糟的貼在眼睛雙頰鼻樑上。明明是開放式空間,四周的生物卻像是都死了,夏油傑只聽得見嘩啦嘩啦的水聲和自己的呼吸。五条悟動也不動,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朋友是不是已經氣絕身亡。


他看著五条緊閉的雙眼,特殊的藍色眼珠被封藏起來再被水流淹沒。透明的液體噴濺得到處都是,五条的短T已經從領口被打濕了大半,而青紫色正在從嘴唇擴散開來。夏油傑終於是忍不住,邁開大步朝少年走了過去。他一把抓住對方泛白的手腕,從洗手台裡拉出來。


這次五条悟沒有暈乎乎地倒向他了。銀髮少年腳步踉蹌,身體卻後仰著大笑。他的嗓子因為嘔吐過一輪沙啞地破了音,另一隻自由的手環住夏油的脖子。五条試圖貼上朋友的身體,夏油傑卻後退,沒辦法,他只好反手握住了他鬆開的手。


他們一路拉拉扯扯,在無人遊樂園兜兜轉轉跳出舞池,讓樹叢裡微笑的吉祥物雕塑圍觀他們彆扭的舞步。銀髮較高的那個勾著另一位的脖子,握著對方的手試圖壓上自己的重量;而黑色長髮的少年撇過頭,不斷向後避開欺上來的臉。


終於,表情像是忍無可忍了,夏油傑咬緊牙關,猛然停下腳步,在五条悟摔過來的同時一記頭槌撞了上去。額頭與額頭相撞,比起慌張驚嚇五条悟更直接的反應是好痛。被突襲的少年大叫一聲,下意識的伸手把夏油推了出去。


作用力與反作用力。他們同時往後退,雙雙跌坐在地。五条悟神情恍惚地摸向額頭,伸手一看,血。他看向對面一腦袋鮮血且同樣呆滯的夏油,忍不住一抽一抽地笑了出來,把濕黏的瀏海全部向後梳。


「哈、哈哈哈哈哈哈!什麼啊!」少年大笑著向後仰,一手捂著臉,一手顫抖著指向夏油。「瀏海黏成一條了啦……哈……我不行了……」


笑到最後五条乾脆整個人仰躺在地,只剩胸膛和腹部起起伏伏。夏油傑這時才茫茫然反應過來,把血隨手抹在蒼白的制服上,搖搖晃晃走去五条身邊躺下。


他們仰視著同一片灰色的天空,疲勞突然湧上。太陽雖然被雲遮住可還是在發光,夏油傑覺得眼睛酸,但又捨不得眨眼。仔細想想,這說不定是最後一次了。


想到這裡,他決定轉頭看看五条悟。


夏油傑原本是想提醒自己缺乏感性的摯友多享受享受這一片看不見盡頭的雲,一轉頭,卻發現五条悟正在看著自己。


失去墨鏡遮蔽的藍眼眨也不眨的盯著他,血液乾涸在銀白的眉毛糾結成一小團。他們四目相接,照理來說有人該說話,夏油卻好像喉嚨裡卡了他午餐的章魚熱狗,原先能言善道的嘴一句都說不出來。


「……你幹嘛?」他憋了老半天,憋出一句顯得生澀了些的話。


「看你啊。」對比起他,五条悟卻回答得光明正大坦坦蕩蕩。「我就想,搞不好這是最後一次這樣看你了。」


哪樣看我,跟以前以後都不一樣?夏油傑沒有問,但他心神一定,慢慢覺得朋友說得也有道理。少年調整著呼吸,也開始認真端詳五条悟的臉。


眼睛、鼻子、嘴巴,看了三年的臉當然不可能在現在幾分鐘內看出新花樣。夏油聽說有個行為藝術是與藝術家對視,所有參加者最後幾乎都會流淚。他的視線最後從五条的下頜離開,回到眼睛,想著:藝術是奇蹟,光禿禿的樹枝也能從灰燼裡開出代表幸福的花,果然他們不是藝術家。


他想不透五条悟看這麼久都是在看些什麼,夏油直視朋友的眼睛,頂多得出:藍色、很大,眼白很多。不過因為額頭流血現在看起來不凶,像神經病。夏油傑很想笑,拚命忍住後用小拇指沾掉五条睫毛上的血塊。他這是無心之舉,純粹像是在檢查一個完美的洋娃娃,有哪裡黏上髒污就擦拭哪裡。


他沒想到五条悟竟然臉紅了。


不只臉紅,少年大動作顫抖了一下,罵了一聲操。五条悟紅著一張蒼白的臉,像是被調戲的良家婦女。這下夏油也覺得有點尷尬了,等著朋友坐起來嗆他或是轉身跟他鬧脾氣,可等著等著,五条悟閉上了眼睛。


這下換夏油傑啞口無言。他只能看著五条,看著少年臉頰上細小但鮮明的血絲,看著兩瓣方才嘔吐過、笑過,此刻隨著呼吸微幅開闔的嘴唇,心臟的跳動聲陡然刷起了存在感。


他突然想起今天他們騎上濱海公路,風一陣一陣狠狠地吹過來,吹得五条悟龍頭都在晃。夏油傑在後座膽戰心驚,忍不住飆了幾句問候他母親的話。


「五条悟!你他媽好好騎車!摔下去怎麼辦!」


「閉嘴瀏海男!」結果五条大聲罵了回去。「給我好好看!都世界末日了,不做點什麼嗎!」


那時夏油傑一轉頭,就看見一片海浪層遞著、白花一排排綻開、湛藍剔透到發光的海。


後照鏡裡少年的眼睛也在發光。


他慢慢睜眼,再看見五条悟的時候,心臟還是穩穩且安定地,漏跳了一拍。五条還閉著眼,他不動聲色的朝少年挪近了一點,不確定地將腦袋靠了過去。


他們的額頭碰在方才撞出血的地方,輕微的疼痛讓夏油皺眉。他停止趨前,伸手扶住五条的臉。距離停留在咫尺之間,呼吸將將能交雜在一起。夏油傑下意識地憋氣,慢慢合上眼湊了過去。


然後停下動作。


夏油傑往銀髮少年的後頸捏了下去,不可置信地發現,五条悟竟然睡著了。


在杳無人煙的遊樂園,姑且稱得上荒郊野外的世界末日倒數七天,五条悟竟然大剌剌地躺在地上睡著了。夏油向後退,坐起身,幾乎是困惑地把朋友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


有一起過夜過,他知道五条其實挺淺眠。像是畢旅,就算他們分別躺在兩張床上,少年都能被夏油的翻身驚醒。


可他現在卻躺在他身邊睡著了。


夏油傑想不出一個正好的解釋,潛意識裡第一個動作就是伸手揉朋友的頭髮。他兩手輕輕抬起五条的腦袋,把自己的外套袖子折疊幾次後墊在下面。


他的面色與天空同樣一片沉靜。只有一小下下,夏油傑有在心裡偷偷想,如果櫻花現在正在盛開,他說不定真的會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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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到了傍晚才走,騎上摩托車繞下山,沿著來的方向繼續往後走。夏油傑問五条悟還要去哪,少年回答得模模糊糊。


「去更溫暖的地方。」


他們的晚餐在便利商店快速解決,入夜後再次出發。濱海公路上沒什麼車,路燈間隔得很開,夜晚從海上流過來。


夏油傑仰頭,冷風從脖子灌進衣服裡,他對著兩隻手也數不清的星星打了個噴嚏,伸長手把五条悟抱得更緊。


他沒有問他們什麼時候要停下來、又要到哪裡去。世界末日的前夕,在一台載著兩個高中大男生的機車上,這兩個問題其實並不重要。


車燈像是穿透黑暗那樣照亮他們前方的柏油路,海潮聲在耳邊。通常在這樣的情況人總會感到自己的渺小,可夏油傑沒有。他縮起脖子,嘴唇離五条露出的後頸只有1公分的距離,呼吸輕輕吐在朋友的皮膚上。


「悟,我總覺得世界末日好像不會來。」


這一刻引擎聲突然也變得安靜,像是遠行的冬天那樣越來越遠。夏油傑閉上眼,感受著朋友連同心跳一起震顫的身體。


「悟,去哪裡都無所謂,還是休息吧。」


少年依然保持沉默,他微微轉頭,嘴唇擦過夏油傑的鼻頭。五条悟吸了吸鼻子,低聲說:「前面有一間便利商店。」


過了一會發光的建築物招牌出現。他們緩緩靠近,確認裡面沒人,才把車停放在店外。


這下連同被耽誤的晚餐也一併解決了。對於睡在超商地板這件事夏油傑起初還遲疑了一下,在看到五条熟門熟路拆開架上的毛巾發熱衣鋪在地上後,也只能安慰自己畢竟再過不久就要死了。


他摸到超商的機房去把燈關了,兩個少年席地而臥。雖然地板很硬躺起來全身都不對勁,夏油傑還是很快就睡著了。五条悟比他高了快10公分卻喜歡蜷起身體睡,比較纖細的少年把頭硬塞在他的鎖骨前方。摟著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就算三月的深夜很冷也沒關係。


隔天天才剛亮他們就醒了。習慣性賴床的五条悟破天荒地設了一個極早的鬧鐘,完全表現出早起繼續趕路的決心。


而夏油傑眼神複雜地在關掉五条響了三次的手機鬧鈴後,看著全身埋在自己外套裡的少年十來秒,朝著對方的腦袋巴了下去。


在微曦中他們走出店門,往原先的方向繼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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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的計畫是要跟傑告白的。」五条嘆氣,「結果根本到不了那麼遠。」


他們在一座市區裡的公園停下,有櫻樹有草地,只是花還沒開。天已經全亮了,太陽溫溫地照下來,早晨的寒意很快就要被融化了。


「悟在遊樂場少玩一點就行了吧?」夏油往草地鋪上五条機車裡偷藏的野餐墊,從書包裡拿出他們從超商順走的食物們。


五条悟張了張嘴,腦袋360度轉了一圈,對上樹枝上蹦蹦跳跳的鳥,憤而拿起飯糰拆開塞進嘴裡。


「不過這樣也很好。」黑髮少年微笑,抬頭看滿樹待開的綠色花苞。不久後彗星就要從他正看著的這片天空掉下來了,會把樹和他們都燃燒的火球,肯定很溫暖。


他們肩靠著肩,吃著便利商店的食物隨意地閒聊。十八歲的年紀實在是太短了,冬天才剛走。在這個才剛學會愛的年紀,他們竟然就要死了。


最後三分鐘,夏油看了一眼手機,再看一眼天空。彗星已經近得像放大數倍的太陽,天空變得很明亮。他嘴上說了一個無意義的感嘆詞,笑著向後仰躺在野餐墊上。


碰一聲,五条悟也跟著躺下。


他們面對面,像在遊樂園那樣仔細把朋友的樣子從頭到尾看一遍。


「那不是最後一次。」夏油傑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


「哈,太好了。」


五条悟閉上眼,再來是夏油傑。這三分鐘短暫得像一個春天,還沒開放的櫻花樹在彗星來臨前瘋狂地開花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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