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橈敗》
ᴇᴍᴘᴇʀᴏʀᴄᴏꜰꜰɪɴ ꜰʀᴀɢᴍᴇɴᴛꜱ.3
08.






「茶,好嗎?」
沉默在暖黃客室內迴盪。發話的老者略帶尷尬地推了推鏡框,思量著關切事發緣由,還是讓青年獨自沉澱何者更妥當。粗糙的指節顯露侷促,或摸或扶著旁邊的家具。
他最終選擇趨往真相,他暫時離開客室,並去廚房盛舀茶水,帶繭的手托著溫熱瓷杯,送至青年的面前。
事情發生得突然。柏托米爾說,在接過茶杯半晌後才緩緩啟口。一名壯年推擠過人牆,朝著核心宣講的血族青年使勁揮拳,過大力道令施暴者也險些踉蹌。而他閃避不及,皮肉承接傷害而浮腫疼痛,他側過臉咬牙,試圖平復內心。
來者忿恨叫喊——我的孩子正是被吸血鬼害死,你要我相信什麼?又要怎麼賠償我?而青年沒有回話,僅是看著他被人群架離。
傳遞思想從來不是易事。
何況,在充斥著紛爭與暴力的世間。
柏托米爾很清楚,過往的他得以盡情抒發、不受惡質的反對,是賴於讀書會包容和善的環境。而現在,他身處異鄉,沒有資源與背景,且傳遞非普世所承認的價值。話語自然不受待見,光是存活或許就該僥倖。
滿腹壯志的星火被朔風寒凍撲滅,他沒有心情啜飲,僅是以掌包覆茶杯,感受熱意傳遞,好讓神識清晰。
「其實啊,灰鶴夫人也有過這段時期。」老者見青年仍然精神糜喪,發出苦澀嘆息。他在青年身旁的空位坐下,隨後道:「別看她現在這個樣子,以前遇到挫敗,眼淚可是不停地流。」
「夫人嗎……?」
「是啊,即便是長生種,也會有感受到無助與徬徨,更甚,比人類更加難以脫逃這樣的狀態。我有過,她有過,現在,你也碰上了。」
「你還年輕,柏托米爾。要給予自己更多時間。」
「不。」青年的聲音倏地發狠,眼神變得銳利:「時間正是理念的敵人。悠久歷史已經訴諸眾多經驗,怠慢與安逸,最終只會導致思想無法傳遞,理念盼不到實踐。」
「若能扳動世界的基石,使世間朝往平等與共榮。即便需要赴死,我也心甘情願。」
「我似乎能夠理解了,為何夫人對你照顧有佳。」光芒熠熠於青年眼眸中,迥異軀體卻有著相仿靈魂。老者感到懷念,勾起淺淺的笑。
「因為同為志者。」柏托米爾總算揚起嘴角,但因面部腫脹,他的笑顯得有些滑稽:「謝謝您,房東先生。您真的幫助我們很多。」
「過獎,我只是盡些綿薄之力。」房東混濁的眸弧成彎月,歲月鑿痕隨著拉伸浮現。
「不好意思耽誤您這麼久,時候不早,我先告辭。」語畢,柏托米爾速速將茶水飲盡,拿起隨身物品與衣物,頷首行禮並準備告離。
「柏托米爾。」
「什麼事?」
「雖然……我一直都是屬於支持與協助的那方,也很敬佩像你這樣的年輕人。」房東又推動鏡框,雙瞳因鏡面反光而無法看清:「但如果可以,我會希望你別再做這件事了。」
「為什麼?」青年旋身回望,稍稍思索甫提及,似乎感受得出老者言下另有別意。
「樞秘智典議書院,聽過嗎?孩子。」老者的嗓音略發顫抖,光是講出名諱就令他感到懼怕:「你至今所闡述的,諸如想讓血族間平等,乃至能夠與人類社會共存,這些思想,恐怕會被視作異端。」
「而血族敏感的身份,就足以讓他們將你捉拿定罪。」他頓了頓:「再想想吧,柏托——」
「我知道、也清楚。」擔憂與期盼緊束成狹長遲疑,隨著話語一同溢出。柏托米爾則用堅定將其斬斷:「但我也說過了,即便代價是性命,我也會持續前進。」
若有人能夠因此安存,出生於那樣美好的世界,那麼犧牲者也不再啜泣,生者將會成為他們的慰藉。他如此想。
「果然是這樣的答案啊……。」老者複雜神情尚在,欣慰,卻也無奈。諫言柔如水流,終究無法撲滅燃燒的高潔:「那麼,我只能給予祝福。」
「晚安,柏托米爾。回去路上請小心。」



他歸去,還帶著一身陰霾,瞥見光亮奪目,奇異再次縈繞腦海。
他閉上了眼,將苦澀盡數食下。
09.
白雪吞沒磚瓦與石牆,城鎮自斑斕趨向統合。呼吸、談吐間隙也染上同樣階調。貝施科涅茨每逢隆冬,便展露皚皚風貌,許多故事所描述的幽靜之境,似乎就取材自其自然光景的壯闊。
而諾姆薩魯卻不覺此有何美妙,縱使身著披肩與長袖,內裡也添加衣物,卻還是被陣陣朔風吹拂得瑟縮發抖。形同印刷重複再版的蒼涼天色,他看得都厭煩了,更遑論溢美和褒獎。
郊區房舍疏而稀少,風循著地勢流動,它的刺寒未被削弱,觸及所有具有輪廓的實物,也包含著他。青年隨呼嘯的節奏顫抖著,又將身子蜷縮更緊。
還真想將手逕直沒入火爐之中,他暗忖。冷到有些失去知覺的他邁開僵硬雙腿,在破敗的建物外不斷兜圈,偶爾加重施力,踢濺起靴履前的積雪。用以維持最後一絲理智。
今日他受命前來收取文書,但距交付時間已過半小時,他氣憤長官的「合夥人」總是不懂得準時。正猶豫是否該回到樞秘院上報情況,還是該恪守崗位時,一輛墨黑色的廂型車駛來,它緩緩停在等候多時的執行官身側,隨後車門開啟。
「抱歉、抱歉啊,實驗耽擱了不少時間。」走下車的是一名約莫二、三十歲的青年,留著黑色中分短髮,聲音慵懶且有些沙啞。一手持著厚重皮革紙袋,另隻手則是尚未褪去包覆,上頭沾染的鏽紅斑點一同進入了諾姆薩魯的眸中。
「是喔……如果這樣的話,也是不用這麼趕。」憶起那些處刑與拷問,諾姆薩魯咽了口水,嘗試定住自己的神態,但接過文件的指節還是止不住地發顫,連順暢檢查、翻頁都出現困難。
執行官隸屬誨廳,顧名思義,乃樞秘院前鋒之矛,施予異端之輩「教誨」,面對殺戮與狼藉已是他們的日常。但當血族自雪地奔馳的害獸,轉變成在束縛之上、備受各種器具凌遲,叫喊的受刑者時,他卻感到割裂,象徵職責的制服彷若在那刻與他分離。
在加入樞秘院三個月後,他的指揮官,克日什托夫便領他去到那幽穢野心造出的實驗基地——試圖完成名為「塔哈拉」的對血族藥劑。首要目的是殲滅血族,當然,商業價值與名譽也一併考量在內。
用著樞秘院的人脈資源,背地裡夥同關係匪淺的前同事執行秘密實驗數年,算計將利益歸於自己囊中,貪淫無道的卑鄙手段。而自己是為虎作倀。
他曾經想過要和組織告發,但擔憂自身也會視作共犯,甚至是被栽贓,考量到未來的仕途升遷,他最終是怯步,選擇沉默。
今次亦同樣。手握滿滿實證卻未停下步伐,昧著良心在典雅氣派的廊間走著。思緒複雜卻視若無睹,向著建物最深處,上司的辦公室前進。
裡頭敘談聲甚大,隔著門板依稀能聽到,不外乎男性總愛做為談姿之政商要事。他駐足於扉外半晌,才敲響了掩蓋人言的實木板材。
「是誰?」裡頭頓時陷入沉默,隨之揚起的喚聲清晰萬分。
「是我,諾姆薩魯。長官。」男子簡短應答後,便靜靜站在原地,眼帘微闔上,似是專注好聽著逐步靠近的響亮步伐,又像是對於將己身投入厄運的懊悔。
「噢、你可終於來了。」坐鎮指揮席的男性親自迎接。他打開門扇,先是瞥向下屬手裡的文書,視線才又沿著雪白衣裝攀附而上,最終停留在那木然面龐。他莞爾應對之,掌腹拍打上對方的臂膀:「瞧冬雪把你凍得……別發愣了,來,喝杯熱茶再走。」
這可非良善關懷,諾姆薩魯心知肚明。當「談話場域」被建構出,所有念想便會像蝗蟲般,自老邁男性們翕動的唇齒恣意擴散。起初,語句中還有著道理與脈絡,但逐步被污穢、惡劣取而代之,帶有侮辱性的字眼從未停歇。
他自認不是道德潔癖者,但總得承認,面對有些事物,能短暫失聰或失明興許才是幸福。細想組織內部有這般腐朽敗壞,且不是零星勢力,胃就止不住翻騰。
「——對吧。年輕人。」其中一人用了肘部推了推他,要他回應。
「是啊、是……您的說法富有遠見。」他早已無法消化任何詞彙,反射地附和,並將視線投向斜對面的長官,希冀他能看出自己正處窘迫。
「你還有其他工作吧,諾姆薩魯執行官。」克日什托夫注視他一陣,隨後緩緩偏頭,看著時鐘說道。
「是的!還有例行的巡邏與報告待處理。」諾姆薩魯站起身,解脫感同刻油生。他一點也不想待在這窒息的地方,向在場眾人行禮後,朝門方向快步走去。
「聽到了吧,男士們。讓盡責的後進好好去執勤。」克日什托夫也起身,緊隨著他,一同踏出這人聲沸騰的空間,步履停留在門檻咫尺,目送其身影漸遠。
「諾姆薩魯。」克日什托夫突地叫喊,而青年止住身姿,轉身問道。
「什麼事?長官。」
「軍國島嶼綻放的兩道絢爛煙花,揭示著新的時代將來到。」上位者拋出不明所以的詞句,語調肯定得像是一切注定發生:「人類透過掌握理性,發展科技,除卻魅影的日子已不遠矣。」
「我們將會是霜峰上的勝者。所以,別再總是愁眉苦臉了,要用欣喜迎接祂的到來。」
「誰的?」諾姆薩魯反問。
「慈悲為懷,矗立於斯的聖母。」
10.
「我想,柏托米爾最近怪怪的。」
「怎麼說?」
「直覺。」
一人一血族在擺放琳瑯滿目商品的攤販前交談著,茲沃尼米爾彎下身姿,望著豐美碩大的甜椒,但視線卻不像是挑選,而像是眺望更加遙遠的事物。
「你啊。」盧拉賈輕捻起地上的融雪,用著冰凍的指節捏了情人的面頰,對方隨即發出求饒般的哀嚎:「怎麼不直接問問看呢?」
「啊、那是因為……他從來沒有這樣過。」茲沃尼米爾被捉弄逗笑。他稍稍跑遠,攙扶上一旁的燈柱,感受到金屬傳遞來的冰冷後又將手遠離。
愉悅也自他的面龐悄悄消逝。他又是那副憂心忡忡的神態,垂首說道:「從母親離開我們後,他在我的眼中,就一直是堅強穩重的模樣,像個堡壘一樣。」
「堡壘也會因為強風或地動而傾倒。」意識到事情似乎不大對勁,望著情人怯弱,盧拉賈少見的多嘴:「但我也要道歉,我們生活在同一屋簷下,卻沒有察覺。」
「不、再怎麼說都不是你的問題。」茲沃尼米爾搖著頭,思忖片刻後,他說:「我知道了……晚點我就去和他談談。」
立下約定簡單,而執行總是艱難。當兄長真的迎面而來,坐在木椅上雙手環胸,等待自己啟口時,他才發覺萬繁語彙比不上一個簡白的「勇氣」。
「是你找我的,難道話題還要我開?」柏托米爾不耐煩地說。
「沒有!不是……我、我是說,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就是……你最近是不是遇上了什麼事情?」努力整理腦內的零散思緒,茲沃尼米爾將這段日子的觀察道出:「總覺得你最近心情、不,整個人感覺都不太對勁,跟在塞爾維亞還有剛到貝施科涅茨時不一樣。」
「是什麼東西讓你這樣想?」
「……。」直覺。但茲沃尼米爾沒有將其做為答案,而是回以沉默。
「哼,結果也沒有什麼根據。」柏托米爾長吁口氣,隨後接著說:「但你猜對了,我最近確實遇上了事情,準確來說,是壞事情。」
「是跟讀書會有關的事情嗎?」茲沃尼米爾問。
「算是。因為戰爭結束了,我想著是時候可以擴大規模,讓參與人數能夠更多,所以用宣講的方式闡述我所想,然後——」
「然後?」
「不順利,畢竟這些和人類社會的現存觀念相衝突,我自己也清楚。」指節輕撫上前先日子還脹痛的唇周,似是憶起當時般。
「那麼……你打算繼續下去嗎?」茲沃尼米爾又問。
「什麼意思?」
「我在想,既然事情不太順利,而這件事情又讓你感到沮喪或是苦惱的話……。」他的聲音變得飄忽,他自己也不確定內心所想是否為最佳解:「要不要,先暫時停下來,休息一下比較好呢?」
「你要我停下?」
「是啊,甚至是別做了,多危險啊。」
柏托米爾曾經想像過,他人持著刀槍器械,架上他的頸脖,要他不再為了改變世間而行動。想過成千上萬次,卻沒有想過這個答案會從唯一的血親嘴裡聽到。
原先彷若甘霖般滋潤的笑容,如今卻只覺刺眼疼痛。妒忌、傷悲、不甘等情緒混雜,化作難以阻擋的鋒利衝動。
「你認為我做這一切是為了什麼?讓那些蠢蛋在我面前議論我嗎?」雙掌重擊桌面,慍怒令他本就緊蹙的眉宇旁多了幾條狹長皺摺:「說啊!茲沃尼米爾!」
「……不是、不是!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會這麼生氣。」雖說激問來得莫名,但為安撫兄長,希求其歸於往常平穩,他仍低下頭道歉,像是個做壞事的小孩,重述了一遍:「對不起。」
「不、不對,我不該這樣。」見弟弟驚詫的模樣,柏托米爾終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後退幾步,說話變得吞吐:「我很抱歉,我只是……一時情緒失控,這並不是你的問題。」
「沒事的、沒事……誰都有這個時候。」
「是啊,看來輪到我了。得好好梳理這陣子的變化了呢。」柏托米爾嘆氣著,隨即旋身走向門廊,握實門把,回望身後之人:「但晚點我已經與人約好了這個月的讀書會,所以、請等我回來,有整夜充裕的時間,我們再來好好談談,好嗎?弟弟。」
「我、我和你去吧。」
「不用。反正你也沒興趣,不是嗎?」
「呃、確實……那我在家裡等。」如陰晴變換的脾性讓茲沃尼米爾捉摸不清,但總歸是清楚問題來源,他稍稍放心下來。站起身將兄長送至大門口:「……柏托米爾,路上小心。」
「等我回來。」那是他離別前,伴隨白霧吐出的話語。
柏托米爾已晚些出發,如約到訪勢必是無可能,他快步走在夕照的街道上。光線減緩讓皮囊不感到難耐,只是氣溫也隨之驟降,所以他依然將體膚包覆妥實,以利暖和不易散溢。
他將口腔的濕氣吐出,凝結成霧團,形成忽顯忽滅的朦朧,雖稱不上是喜愛,但也是獨行時少有的閒情雅致。
片刻,他敲響一棟三層樓房的門板,一名青年前來應門,他的神色有些古怪,柏托米爾由此詢問。有不在名單上、也無人認識的客人來訪,對方回話。
承襲灰鶴夫人的傳統,賓客需要邀請信或是需要述明自己受誰推薦而來,且籌辦時總會挑選數個地點、時間並交錯安排,讓外人難以掌握,也免除反對派的砸場。
這就奇怪了。柏托米爾面露疑惑,繞過青年進入了客室,果真看到生面孔的男性,泰然坐在自己慣於使用的座椅對面,仿若預謀策劃的獵人,沉著並靜候獵物來訪。
男人外貌約莫四十來歲。身著漆黑如夜的西服,灰棕髮梢帶著幾縷銀白,向後梳理成俐落造型,狹長翠綠雙眸被鏡面反光所虛掩。似乎是留意到甫進場的血族青年,他笑盈盈地將目光移動。
「您是受誰邀請過來的呢?」柏托米爾上前詢問,帶有一絲警惕。
「柏托米爾·武科維奇。」男人應。
「哼、我可沒有這個印象呢。」柏托米爾被這個答案惹得發笑。他緩緩坐下,拿出大衣口袋裡的筆記本,翻閱幾下:「那麼,這位受我邀請過來的先生,貴姓大名?」
「克日什托夫·加西奧爾基維奇。」
11.
「啊、真抱歉。忘了補充,我任職於樞秘院,能夠調查與接獲各路情報,您興辦的活動自然是沒有遺漏。」見對方沉默,克日什托夫有些尷尬地啟口:「我看完檔案附錄裡有關於您書的節錄,很是感動,於是未受赴邀便自行前來。」
「謝謝。」柏托米爾陷入須臾猶豫,最終是接納了男人的說法:「但還不能說是書,只能說是未完成的概念。」
「您謙遜了,在我看來,能在短暫篇幅道出輪廓這點已經足夠厲害。」他擺了擺手:「別看我現在這樣,大學時期我也是熱衷於看人討論哲學。」
「是啊,否則就不會出現在這類場合。」在某些學說來看,哲學與神學確實具有關連。
克日什托夫聞言,笑了。他拿起一旁的玻璃杯,放置面前幾寸,對方的形體在視野裡被歪折扭曲。
「您不是為了褒獎而來,對吧?」柏托米爾說:「樞秘院在幹什麼,我還是知道的。」
「那太好了,看來我可以直接切入話題核心。」男人清了清嗓子:「武科維奇先生,為什麼要追求一個血族和人類共存、共好的世界呢?」
「這不就像是野狼在告訴綿羊,自己沒有危害嗎?您不覺得這樣的場面很荒謬嗎?」
「您似乎誤會了,我們不是綿羊與狼的關係。」柏托米爾調整坐姿,眼神誠懇:「我們擁有相仿的模樣,講述共同的語言,可以試圖理解彼此、交換想法,就像現在這樣。所以我認為這個概念是可行的。」
「還真是理想的假設。」他又笑了,這次是明顯的嗤笑:「那麼,你打算要怎麼說服人類,吸血鬼對人無害呢?」
「用本能作為反對血族的立足點,聽起來很有說服力。」柏托米爾繼續回答,對方的目的他清楚,而他不打算逃避,也不妥協:「但這個前提假設是不精準的,因見聞過個體血族的狠戾,而標籤化血族這個群體,我認為是以偏概全的。」
「我們可以學會同理,習得克制,就像我不會一見到您,就啃咬您的頸脖。」
「真是狂妄,小子。」克日什托夫睜大了眼,身子向前傾。他從外衣口袋內取出一張黑白照片,甜美容貌的少女顯影於上:「如果她還在世的話。現在也成家立業了……而奪走她性命的,正是吸血鬼,你要說這是以偏概全?這是明擺的事實。」
「人類與血族沒有劃分界線,悲劇就會這樣,一而再,再而三,不斷發生。」
「您的事,我很遺憾。」柏托米爾語氣放緩,停頓一陣才說:「我想,正是現今制度不夠完備,才會造成衝突。」
「制度?何必要讓人類社會容下害獸不可呢?吸血鬼又有什麼立場對人類社會頤指氣使?」
「因為部分的人類,過分的傲慢。」
「科學啟蒙讓你們發現自己可以點亮燈火、不再依靠月光與星斗。但也是這些,你們可能稱之為 『理性』的概念,創造了大砲、坦克、甚至是法西斯主義。是理性形成了傲慢;而傲慢使理性被濫用,成為壓迫的工具。」
「死於戰事的人,比這些年因血族侵害,而失去性命的人還多數萬倍。所謂 『害獸』是視他者為無物、忽視現存問題的傲慢。」
「如果說這是一種傲慢,那傲慢才正是人類的美德。」克日什托夫回應道:「若是沒有這些,人類還在洞穴裡生活,發展與革新不會發生。國家、社會,你所享受的衣著與書籍也不復存在……而發展必然有犧牲,不可能滿足所有個體,這種烏托邦不存在。」
「也當然不可能在吸血鬼——這類殺人的害獸底下存活。妄圖統合兩者,本身就是矛盾!」男人切齒著。
「是啊,看來您是這種美德的虔誠信徒。」柏托米爾帶些揶揄的回應:「不斷地強調區別、分化彼此,擅做『定義』。定義自己為善,視壓迫異己為正當。由我看來,這確實是一種傲慢。」
「我並不反對這份天性。人類喜於分門別類,我一開始也不是很理解。但後來我知道了,它令我認知他物與自身,知道世間族群各異。而差異造成紛亂,而傲慢也在這時作祟著,讓我們認定生物、族群間有優劣。」
「定義使之紊亂,但也能化作力量。所以我定義了自己的使命,我想要抵抗傲慢。實踐接納異己,試圖向他人闡述理念,即便會被攻擊、取笑,也無所謂。」
「但只要有人願意多想、或被我打動,我們就能夠試圖互相瞭解,而非先入為主的排斥厭惡。屆時,這個世界會更加善美。」柏托米爾作結:「這便是我對抗傲慢的方式——成為謙遜的一員。去除多餘的人為,使一切歸於自然與本真。」
「哈哈哈、耍嘴皮子倒是模仿得很像,人皮野獸。」克日什托夫又笑了,這次是狂妄。他將手放置在胸膛上,像在宣誓信條:「的確,我很虔誠。虔誠地相信『歷史』。」
「何者昌盛、何種價值留存,皆是符合利益與道理,歷史道盡殘酷卻也真切。在這之外的,不過是偏激無理的異端、無法實踐的空殼。」他的聲音愈發低沈:「而人類早已能與自然平起平坐,甚至是超越。可不是什麼新穎之見,歷史闡述了這樣的『真實』。」
「歷史僅是見證者,而非定義者。做下這樣結論,就是您本人的傲慢、樞秘院的傲慢。」
「住口!你只是一個沒有認清事實,在燒瓶裡獨自沈醉的豪傑。」克日什托夫站起身,他緩步走至柏托米爾的跟前,眼神充滿輕蔑:「思維正常的人類是不會認同這些的。我倆是注定不會有共識……就像吸血鬼不可能與人類為友。」
「既然這麼想要見證善美的世界。那麼我知道有一個地方被這樣形容。」語畢,鐵灰色的槍桿脫離外衣掩飾。填裝、上膛,轉眼之間,克日什托夫就將武器指向身側的旁觀者。
至於為何不針對與自己唇槍舌戰的血族青年?柏托米爾猜想,男人清楚其身為理念闡述者,或許不會害怕這類要脅。於是沒有耗費機會,在可能無效的恫嚇上。
「天堂。」
當他說出這個詞彙,如天使般的雪白軍官也在這時魚貫而入,形成一列高牆,闃黑身姿的指揮席則是旋動他們的風暴中心。
血族敏感的身份,就足以讓他們將你捉拿定罪。那句叮囑在耳畔嗡鳴作響,青年眼下並無其他對策,竄逃只怕引起更劇烈的騷動,血族之軀亦不是槍彈的敵手。只願有其他人在方才宛若警鐘的對談中,即時脫身,倖免於難。
他唇角抽動,想要繼續發話,不想就此認輸,承認自己敗於無賴。
「用著暴力迫使人屈服,究竟誰才是那個害獸——」槍托狠狠痛擊柏托米爾的右側顳骨,一下、又一下,以殘暴訴諸著怨氣,以審判之姿啃咬獵物,直到青年不再應聲,男人才停下動作。
「嗯,但仔細想想,天堂窄小的門道似乎也容不下你這種異端。」袖口被飛濺鮮血蘸染,而猶如審判官的男人不以為意。端詳手裡槍隻,面容充滿餘裕:「去和死神談吧。」
「將他,還有剩餘羽黨,一同帶走。」
12.
面前麻布被褪去,柏托米爾緩緩舒張雙眸,以適應頂頭閃爍的燈光。
鐵灰色構成了空間,所有事物皆是冰冷且無機。電線如爬蛇般盤踞地面,延伸至各類儀器。樑柱上帶著濺灑的紅斑,鎖鏈與束帶仍在上頭,未被收拾。數尺外的桌面上,放著幾層散亂文書,滴管被隨機地插入金屬支架。
若視線向下深探,則會看到地板上擺放大大小小的鐵盆、鐵桶,裡頭滿是老虎鉗、園藝剪、圓鋸等切割用器材,一些潔淨銀亮、一些則是沾染血腥。
他起初料想,自己會在禁閉的窄房被審判,白衣惡獸要求他供出其餘殘黨親信,以便剿滅反動勢力。然就像將銀幣拋入深潭,在沒入之際便被吞沒,行動僅草率撰錄、文書被沒收封存。隨即便成了交易貨品,被帶往私人實驗場度過餘生。
實驗員給他注入了藥劑,一管帶有肌肉鬆弛的效用,他形同玩具擺設供人擺佈;另管則是由陌生音節稱呼,有著不該存於俗世的螢藍。
𝖳𝖺𝗁𝖺𝗋𝖺𝗁
塔哈拉,它是聖母遺留世間,慈悲憐憫的白刃。
拂去死物不潔,淨化它們!予塵世迷途之魂魄安寧!
傷口不再癒合,浮腫潰爛延續折磨,血族獨有的再生能力被剝奪。鉗口剝除他的理智、毒物腐蝕著他的心靈,無法溢出之嚎叫歸宿於紙張,筆芯將苦難盡數撇捺,名字轉述成編號,梳理成可視的樣本、資訊。
他不想令自己墮落,在哀嘆命運多舛中消亡。數度撐過無盡無邊的磨難。逐漸地,他不知曉抵禦除了擁吻新的傷痛,還有何種意義?
沒有意義。堅持最終轉化為迷茫。抗爭沒有意義、希求沒有意義、脈動沒有意義,他卻無法將自己的生命行抵終結。
今日,送達皮囊下的劑量出了差錯,難得可以活動筋骨、微啟唇齒。帶著張狂笑意,永無饜足的處刑人由幽暗廊道踏入實驗室的白熾燈下,他欺近血族身前。嗓音慵懶發問無趣話題,諸如扯斷指節是否疼痛,又該如何具象形容這份苦楚。
柏托米爾首次起了報復的渴望,他佯裝往常,在男人挑選器具,毫無戒心並將身後交付於他之際——束帶受力斷裂,他藉身型壓制對方,骨骼碎裂的清脆聲響成了反擊號角,長久飢餓誘發本能,使之亮出尖銳齒尖,吸吮著鮮美血紅。
害獸終究露出了獠牙。
身著白袍的老者在門外來回踱步。其身長不足常人肘部,袖口數次折疊才勉強等長於臂膀,用著扁平的聲調低聲咒罵。
他已經敲擊門板三次,男人施虐時總會製造各式怪聲,而如今無人應門,裡頭也鴉雀無聲,寂靜得古怪。老者旋動門把多次,但被從裡頭牢牢反鎖,眼看毫無對策,他不抱多少希望,再次敲響了門扉。
門徐徐敞開,而眼前一幕令他顫慄。本應被束縛住的血族,單手緊扣男人的顱頂站在門後,男人意識恍惚,目光無法聚焦,頸項上還有兩個細如絲線的創口。
血族面部上帶著傷,一語不發,但行徑已表明恫嚇之意。身體具缺陷的老者明白自己不是對手,他緩緩後移腿腳,直至背脊與牆面貼合。欲想啟唇求饒,便見血族將男人向前一拋,失去支撐的軀體循著重力規則而墜落。
然後,血族邁著沉重的步伐離去。長者不敢妄動,直到走廊再無那人行走的迴盪。他才將驚慌顯露,先是檢查面部朝地的男人,確認他一息尚存。緊接踏著慌亂節奏,朝往通訊室奔去。
「怎麼了?博士,長官今天可是很忙——」
「媽的!沒時間閒話家常了。」老者打斷對面悠然:「這裡是第四實驗室,有吸血鬼脫逃了!還傷害了實驗人員。」
「……什麼?」
「叫克日什托夫派人手過來!快!」
















































TBC...
參考與補充資料區
11.
12.
繪製槍械參考——TT手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