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洞
川田澄伊這是一個秘密。
意外發生的當天，說是粉塵爆炸。
漫天飛舞的金蔥與彩色粉塵成為了死神的溫火，當時演唱會進行到一半，他們中場停頓了一會兒，說是要再調適一下設備，音無站在麥克風前，一面調著音準，一面與粉絲們說上幾句話。
我的手機響了，當然它是靜音的，可我看得見黑暗中從裙擺裡透出的亮光，趁著休息時我瞥了一眼，那是我的上司打過來的。
再怎麼不捨，我也只能跟其他姊妹們說一聲，奮力沿著人群穿梭到外圍的走道上，然後沿著走道一路往外，推開了玻璃大門，在會場外面撥通了上司的電話。
其實那次通話並不久，也沒什麼重點，無非是雞蛋裡挑骨頭，然後我掛斷了電話，再次推開大門時，就聽見一片驚叫和火災警鈴聲。
紛亂的人群、踩踏的雙腳，我看見很多人被絆倒，後面的人也跟著跌落，更多的是即便跪倒在他人的身上，也要手腳並用向前逃跑的人們。
涕淚縱橫的女孩、大聲哀嚎的少年，像是地獄一般，更糟糕的是遠處舞台上火光四起，我看見了朋友的應援旗幟在空中燃燒，痛苦的悲鳴聲遙遙傳來，可我眼裡卻只看見了還在舞台上指揮的三個身影。
大概是瘋了，我想著，我開始逆向而行。
我的肩膀被撞了幾回，早知道就不要穿露肩的禮裙，不過好歹下擺不長，也不怕被別人拉扯到，更不必擔心激起粉塵。
舞台上遙遠的聲音還在傳來，音無要求大家冷靜、不要推擠，然後我跌倒在地，死死的護著自己的頭，再從逐漸稀疏的人群中爬了過去，終歸是越來越接近舞台的前方。
實際上也有幾個我熟悉的朋友正在大聲哭著，那個年幼的妹妹抱著頭蹲在原地，她的手臂有一大片的燒傷，卻仍然遵循著指示蹲在原地不動，臉上的妝花成一片，看見我的時候她又哭了起來。
「澄伊，我好痛。」她說。
我安撫了她，實際上僅有的粉塵已經燃燒得差不多，地面上只餘下焦黑的金蔥與彩帶的紙屑，飛揚的灰燼和焚燒的氣味，頂著這些我走向舞台，試圖尋找塔羅成員的身影——即便我無法幫上忙。
其實我並不知道粉塵爆炸時走動會帶來擾動，激起死灰復燃的可能性，好在我當時沒有造成任何二次火災，只是在舞台一側看見了他們。
「VI？XX？XIX？」在昏暗的光線裡我詢問出聲，很快的我看見其中一人晃了一下，恰好我伸手能扶住他，於是我扶了一把他的手臂，隱約傳來的低吟讓我意識到他的手也許燒傷了。
「塔羅的成員們在嗎？」遠處趕來的工作人員以及消防員大聲問著，我聽見了咳嗽聲（後來才知道大概是VI），於是我幫忙大聲回應了：「在這裡！」
工作人員趕來以後，就要求我退到一邊，隨著其他人的安排離場，我轉身時看見那個女孩被人抬上了擔架，於是我追了過去，得知她將會被送到哪一間醫院，便從路邊喊了一輛計程車，預先趕過去打算陪陪她，也順帶探望其他已經送去醫院的朋友。
之後的事情我就無從得知了。
那個女孩多麼愛漂亮，但一輩子她的手臂就會帶著傷疤，可她笑著說道，如果當作是來自太陽的灼傷，那好像也不錯。
我沒有回話。
太殘忍了，這一場意外無論對誰都是相同的殘忍，同樣的我也痛恨著自己，若是當時我在場就好了。
幫不上忙也好，一起痛也可以。
我沒有什麼能夠失去的，音樂、才華、美麗也好，我一概沒有，可是最讓人無法接受的是我缺席了，從這一切的痛苦與不平中缺席，像是作壁上觀的旁觀者，我時不時的會刺激著他們的傷口。
我曾有一次不經意的穿了無袖連衣裙，去探望那個孩子，而她羨慕的摸了摸我光滑的手臂，說了：「真好。」
那一瞬間我的心臟一涼。
「還好你沒有事。」她說。
我不知道，伊甸園不是公正的嗎？
我感覺自己像是那條毒蛇，誘惑了亞當與夏娃後，最終自己一人獨活在原處，看著被逐出伊甸園的他們肆意妄為。
人活著總是要背負罪孽，而我的罪孽就是獨活。
我身上一個傷口也沒有。
「還好你沒有事。」所有人都這樣說，網路上的粉絲們、早已沒了連繫的學校同學，工作崗位上的同事以及經常幫我訂貨的書店店員。
粉絲群裡有人問我：「聽說這次發生了塵爆，你還好嗎？」
我說：「我什麼事都沒有。」
她們說：「那你知道之前的那個妹妹，還有好幾個姐姐怎麼了嗎？沒有再看過她們更新。」
我說：「因為她們正在治療。」
於是良久的彼端，她們還是只會說。
「還好你沒有事。」
我充滿了罪惡感，我憎恨著當時打來電話的上司，憎恨著自己什麼事情都沒有，所以我穿上了黑色的絲襪、長袖的防曬衣，但依舊笑著。
我不明白這一切為什麼會是這樣。
一直到幾個月過去後，我才想起解散的事情，如今推特毫無音訊，所有人都在推敲著事件背後的責任歸咎於誰，但是任何質疑、討論，都在隨著時間一天天的黯淡下去，像是不會再發光的手燈一般。
我還是愛著這一切，但他們早已滿目瘡痍。
曾經美術系的妹妹被迫換了專業，她說時間不等人，便再也沒有登入過從前的帳號。一直以來次次都會整理抓拍照片的姐姐，說她的相機在火災中付之一炬，就連最後一次的照片也沒了，往後也沒有機會了。
手上、腳上，乃至於臉上，都是傷疤。
世界沒有賦予我傷痕，只是開除了我的同享權利，所有一切都不能復原，火災的燒傷會如影隨形的跟隨她們一輩子。
烙印。
這份秘密是終將帶進棺材中的，所以放置在這個即將關閉的APP中，也算是了卻我的一場心願，樹洞瀕臨炸毀，那麼誰也不會知曉我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