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身之所

棲身之所

努加|3歲


  他依稀記得天崩地裂的那一瞬。


  高溫、炙熱的紅色吞噬一切,有人驚慌喊叫,他像物件被舉起,接著身體騰空,從滾燙煙霧裡飛躍,流星墜落。世界翻覆,他瘋狂打轉,腦袋脹痛得要裂開。啃一嘴泥沙,裹一身草屑,有堅硬的東西撞上他,眼前發黑,意識遠離他。


  嘿,小傢伙。


  黑暗中有聲輕柔嗥叫,溫熱濕軟的舌頭舐過毛流。鼻腔裡是溫熱悶滯的暖空氣,枯木混和濃重獸類氣味聞起來有些陌生。乾硬草莖抵著他的臉,微微有些刺。他聽見自己以外的呼吸聲,隆隆響著鼾聲鼻息。


  他睜開眼,四周昏暗,只有淡藍月光從遠處透進。朦朧月色映出物景外輪廓,像是鑲上淡銀的邊。一隻母棕熊的圓臉正對著自己,母熊豐厚毛皮油亮,褐灰長毛柔軟,毛尖是美麗的銀灰色,靠近肩胛的地方有著刺刺的硬毛。對方體型巨大,渾圓頸圍顯示其皮下脂肪肥厚,是個出色的獵者。


  是和他不一樣的存在。

  即使外表相似,他仍本能地感到恐懼,瑟縮發抖,壓得鋪底落葉發出沙沙聲響。母熊身旁帶著一隻與他體型相仿的小熊崽,正吃飽安睡,小小爪子安穩俯撐在窩裡。


  小傢伙,別害怕。


  母熊溫柔舔了舔他的額頂。

  毫無惡意,不然他或許也無機會再醒來,直接被當食物拆吃入腹。

  此刻無須言語,他本能理解了對方的「語言」。內心意想順其自在流向他,縱使無形,卻自然而然從他心底浮現,而他意會,獲得除了哭泣博取關注外,第二種溝通的形式。像風,看不見,但卻感覺得到,要以心去聆聽。他感覺到溫暖,胸膛裡鼓鼓的,充滿熱度,像是有透亮的小光球在心裡跳動。


  我們是一樣的。


  不一樣。


  他沮喪甩甩腦袋,兩只耳朵甩得啪答響。我以二足站立,你們四肢都貼近大地,跑得像風。我們很像,但是又不太一樣。母熊沉默,巨大的前肢攬住他,輕輕啃咬他的耳朵跟小熊掌,又親親他。


  一樣,你是特別的,但我們還是一樣的。


  一樣的。

  眼睛下雨,他不知道為什麼。熱鹹液體流淌過腮,沾濕他的毛皮。母熊軟舌舔去淚珠,漆黑圓眼視線交織,他們彼此嗅聞。明亮月夜,中空倒臥的枯樹幹下,他在棕熊母子的地洞窩裡,得到一個新的「家」。





  媽媽教會他好多事。


  教會他聆聽樹木花草細語、喧鬧的潺潺溪水、岩石山脈沉靜堅毅的溫柔。教會他閱讀山林、日月、季節的語言,從不讓他捱餓,總在前頭領著他獵殺紅鹿、野兔、地松鼠,啃食樹皮上多汁的蕈菇、咀嚼蘊含金黃甜蜜的蜂巢、品嘗溪水清甜、挖出腐敗樹幹中的肥白幼蟲、嚼食莓紫漿果和油脂飽滿的松子……教導他要打從內心感謝大地給予的一切豐富餽贈。


  冬末春初時,他們一同聽著結冰的河發出細碎哀鳴。大地緩緩褪去銀白外衣,露出紅棕土壤。白雪消融,匯成小溪流淌成大河。冬眠後,他們一向很餓,一起刨挖地底的植物莖塊,偶爾會有被凍死的動物屍體被冰藏著。春夏秋季他和哥哥忙著吃、忙著長大,他們吃得很雜,活得很自在。


  他也曾嘗試以四足行走,活得像媽媽哥哥一樣,但卻只是讓手腳動作更左支右絀。但他總能處理一些較為精細的動作,像是摘採野果、挖掘樹根時,他總能取得較多的食物給大家。但每每到這個時候,媽媽看起來都有些憂慮。


  不要這樣,你這樣很像是那些……兩腳惡魔


  媽媽說。一面伸出沉重的大掌,壓住他的背脊讓他彎身,四肢落地。他困惑聽從,但時常弄得自己腰酸背痛。後來媽媽哥哥不那麼不在意了,反而換他在意起來。





  兩腳惡魔是什麼?


  有天他問。秋水奔騰,洄游的魚類爭先恐後逆流而上,水裡空裡穿梭飛騰,展現驚人的意志不斷向上躍。媽媽哥哥很沉默,一時分神被彈起的肥美鮭魚狠狠甩了一巴掌,水花四濺,濕漉漉地疼。


  先吃飽。


  媽媽說,一嘴咬住好幾條鮭魚,銀鱗四散,濺出淡紅血沫。


  也是時候帶你去看看了。


  冬眠前,秋高氣爽的一日。走出熊窩時他抬頭望了望,早晨太陽慘白,虛弱發散光熱,照在毛皮上溫溫涼涼。秋日林子裡靜悄悄,周遭有敗草殘葉刺鼻的草腥氣,落果腐壞的酸臭。但山仍是豐饒的山,那是山跟他們說的,淙淙流水活潑地一路歌唱。媽媽領著他們一同去看兩腳惡魔,紅黃落葉被踩得喀沙響。他腳步輕快,好奇著未知。


  在那裏,小心點,不要把鼻子伸得太出去,會被惡魔切掉。


  在媽媽的警告下,他和哥哥抱著鼻子小心翼翼從灌木叢間探頭張望。不遠的山坡下,有著密集的尖尖小山丘,大大小小散落,有許多兩隻腳的生物從裏頭推開一片木板走出來。


  那些都是兩腳惡魔,他們殺害我的伴侶。


  媽媽的語氣有些憤恨,更多的是恐懼。他看見與自己相像的獸類,同樣直挺挺,以兩隻腳站立於地面,昂首闊步走。他兩眼發直,楞楞瞪視,心裡有塊地方酸酸的,又有點像是冬天的河,刺骨寒意冷冽漫開。


  他看見自己。


  是了,原來他也是兩腳惡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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