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木》

《棲木》

1549-1553年 │克魯森嶺與鷹谷邊界



  亮焰閃燃,鍛造爐裡火獸微微躁動,長鞭般尾羽掃過腿腳,於是那場四年前於山坳縱橫的憎恨業火也遠遠燎上他的衣角。


  不過是小意外。


  鍛造工作難免起火,燒出幾個小洞,滅火就好。起初那海陸交界般的玻璃珠眼瞳仍僅映出手裡的工藝品。生著厚繭的掌心盈握火花,讓橫流的焰導回鳳凰金燦羽瓣,無視衣襬燒出的焦黑圓洞。行雲般流銀纏繞燈罩,密織花蔓紋路,安穩包藏銀白月光。飽受高溫摧殘,熔斷形塑,歷經反覆鍛打、浸去熱度後變得堅實,最後驕傲放光,所有他經手的都是如此。


  接著焰火再度燃著他,熱度一路從背脊燒上腦髓──並非肉眼可見的明火,燃焰火鳥伸爪搗弄他的意識,炙熱風暴如燒紅鐵板迎面撞得他暈眩。他闔眼妥協,短暫任神智被拽入虛無。


  「怎麼了,弗列瑪?」他問。火燒雲朵,熔岩般橙紅天色,一望無際的湖綠草甸子,遼闊視景無垠延展,通往無法抵達的意識邊界盡頭。


  「一同飛翔的夥伴正行經幽谷。」鳥囀鳴啼不悲不喜,無有情緒,「你能一起承擔羽翼上的雨珠霜雪嗎?」飄渺話聲如煙逸散。祂無法現身遠方,彼此的源頭立誓是墨黑鐐銬緊鎖,將鳥爪與人足牢牢鍊起,終究是只能以他的臂膀肩頭作為此世棲木。


  他凝視鳳凰羽冠源源冒出的白焰,半晌無語,而腦海倏地浮現一張熟悉的臉。


  「……都交給我吧。」火絨羽翼覆面,熱風襲捲,飛織火線穿過他。不知不覺他脫離,躺回大地母親懷抱。


  天花板與縱橫樑柱映入眼簾,他仰躺地板。懷裡不知何時多出帶著小棉被夢遊,捱著他縮身睡去的黑髮孩子,人體血肉溫暖熨著身側。太古語言難以承載的惡意與憎恨遲了一步湧向他,滾燙如烙鐵又如冰湖凍寒。他一向不畏霜雪,此刻卻感到蝕骨惡寒,抖縮著將孩子攬進懷裡裹緊。


  一定是小意外。


  明白是安慰自己。





  兩週後費里斑捎來訃聞,繪聲繪影形容那未曾置身其中的人間煉獄。


  焦脆屍骨如炭,熔鐵水線流淌如乾枯伸出的指爪,火啊,火帶走一切。


  他伸手捂臉,半晌無言。懊悔,憎恨。懊悔五年前隨口替瓦許編的墓誌銘,某種意外應驗的咒詛。一切不應如此,於是他憎恨。


  「……要不要留著住一晚。」他難得挽留舊友留宿。

  「見鬼了賓利,你要幹什麼?我可沒有多餘的財可以讓你害命!你圖我什麼?難道是我的美色嗎──」

  「滾出去,現在。


  即使他已不與這些人同在,他偶爾仍想念那些荒誕的日子、曾揮霍過的青春,那些記憶裡傻呼呼的容顏。





  明媚日光透進窗櫺,沒將他從短暫睡眠喚醒,直到他那怕生的姪子怯怯伸手按上他仍頑強鼓動的心臟,「賓利叔叔、外面有人找你。」於是他睜眼,覷見亮燦火焰一早便活力四溢充盈火爐。他睡眼惺忪爬起,隨手圍上橙棕紅狐披風,舉手投足仍承載徹夜不眠的疲倦,慢騰騰拉開厚重門板,確認一日初始捎來怎樣的嶄新刺激。


  接著他徹底醒覺。


  焰紅濃金,拔高身驅與火舌吞噬痕跡,歷經摧殘、浴火而驕傲重生。


  「哎?」他慵懶扯開嘴角,抬高手臂勾住那脖頸,「我就說吧,你總有一天會因為想念我煮的菜回來找我──找弗列瑪?不是吧!」他勾著曾如破殼小雞般的稚子,無賴地將精靈拽進家裡,任人接受弗列瑪滾燙的歡迎洗禮。


  「這裡永遠歡迎你,奧坦斯。」藍棕眼青年大大敞開雙臂,以彷若要擁抱人的姿勢懷抱滿臂空氣。


  迷途或行經,穿越萬仞深壑或飛過冰霜怒火,他不介意對方暫時駐足休憩,只願這一方小小庇護所成為棲木。待風起,再振翅遠行。


  「你現在該能喝酒了吧?陪我聊天!」正經不過一瞬,瘋子現出原形,滿盈笑意伸出魔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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