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桑志異|楓香
H.L蘇藐群峰層巒疊嶂,崖谷飛瀑雄偉恢弘,林中花木薈萃,四季更迭各具其趣。
離家至今已過二載,縱使遊歷水村山郭、踏足八街九陌,得過同道中人相助亦遭遇生死交鋒,見聞豐富了,眼界更廣了,琉璃的心卻始終繫在蘇藐山,以及山腳那間赤瓦屋。
金風颯颯,吹動丹楓青槭,也吹淡遙思。
琉璃回神,淺啜杯中所剩不多的溫潤茶湯。
自初夏雨夜不敵蛇妖、忍辱敗退後,懷鄉之情濃於以往,可她將其視作怯懦而生的藉口,需得力抗安逸才可不忘遠行初衷,是以此次收到姊姊寄來的信,她不若往常立即拆閱,而是品茗觀景、調息靜氣,待思緒清明方展開家書。
指腹摩娑紙上秀麗字跡,目光於「谷間紫楓一夕枯萎壞死」逡巡數遍,確認親人所指為何後,琉璃放下信箋,薄唇輕抿、紫眸半斂,又在茶館長椅坐了會兒。
猶記兒時,父親常因除妖職責離家數天至半月不等,但每逢休沐,父親仍會帶上她和姊姊一道外出踏青彌補缺席的光陰,讓她們倆有個圓滿無缺的童年。
約莫在姊妹倆六、七歲腳力漸長後,父親帶著她們探索的範圍不斷擴大,某次循緩坡至低谷處,見一參天楓木矗立,遠看只覺扶疏繁茂,近觀才知此楓呈紫紅、葉色濃麗如異域美酒。
父親端詳此樹,憶起來自異國的除妖師同業所述,其家鄉風土景物與中原迥異,而家鄉紫楓因枝幹可泌甜汁,故又喚「甜楓」。那人還說,相傳摘下變色的甜楓葉可帶來幸福。
父親身形高挑結實,見兩姊妹興致勃勃,便彎腰一手托起姊姊、一手托起她,讓她們能夠觸碰到梢上最低處的甜楓葉。
「琥珀似乎變沉了?」
或許是受美景影響,向來木訥的父親對著還在伸手搆葉子的姊姊打趣道:「該不會是因為常常偷吃甜食,發福了?」
琥珀嗜甜的性子遺傳自母親,做妹妹的她也很清楚這對母女有因嗜甜過分而被父親監督管束的經歷,卻仍急著為姊姊辯護:「她沒有偷吃!我可以作證!」
父親知曉她們手足情深,證詞並不足信,但他只是淺笑仰望梢頂紫楓,感嘆道:「也對,琥珀和琉璃都是大姑娘了,自然變沉了。」
那天,她們心滿意足地帶著最美的幾片甜楓葉回到家中,得意地向母親講述甜楓的獨特之處,而母親笑著收下、稱讚她們的用心……如此平淡的日常,竟像封存於虎魄中的碎花殘葉,歷久彌新。
隨著年歲漸增、身形抽高,她能獨自前往低谷,甜楓不再如童稚印象中高聳,自己伸手便能觸及矮梢上的葉片並輕易摘下,卻也不再篤信紫楓能帶來幸福的傳說。
離開蘇藐山後,她再沒見過同樣的楓樹,如今,那片景色也成了只能追憶的絕跡。
琉璃想著那株促成諸多韶時與歡笑的甜楓,良久,才將信紙仔細對折收於漆木匣,在空杯旁留下幾枚銅板,起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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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鎮滿植楓樹,自鎮內延伸至郊外道路,仲秋時節丹紅與金澄隨風飄搖,可謂詩情畫意,但琉璃尚處於往昔回憶消逝的感嘆而無心欣賞景致,倒是留意到腰間佩刀對妖氣的反應。
附近有妖族。
她心下一凜,調整吐息、放輕步伐,循著佩刀指引的方位緩緩接近,穿過幾棵樹後,她在空地看見一抹奇異身影——
看不出性別的人盤腿坐在平坦巨岩、雙手隨意撐在身後兩側,姿態頗為悠閒,紮作馬尾的一頭栗褐捲髮在透入林間的午後煦日下泛著別樣色澤,幾縷髮絲向光微揚、尾端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冒出星狀葉片,星葉與陽光下的髮色一致,呈醬紫調和殷紅的濃麗紫紅。
似人又像樹木,儼然樹靈化身現世,周身卻繚繞著淡薄妖氣。
琉璃握住刀柄、壓低身子,藏匿在樹叢後靜觀其變,但她等了許久,那身影依然祥和地待在岩石上享受著溫暖舒適的日光,沒有其他動作。
琉璃瞇起眼,愈發覺得樹妖髮端的紫葉很眼熟,就像……
就像兒時和家人採擷的甜楓葉般。
不知不覺間,她逐漸向前挪動腳步,一陣清風將她的氣息暴露,岩石上的樹妖猛然往前躍下,與她拉開距離,轉身見她手還放在刀柄上,連忙道:「欸、你、你冷靜點,本木只是很普通地在曬太陽而已!真的!」
琉璃這才看清樹妖的面目是個與她年齡相仿的青年,儘管髮上紫葉與翠綠眼珠昭示著非人的身份,他溫順的眉眼略透著慌亂,像是忘記自己也有佩帶武器,並不出劍戒備,而是雙手攤平在胸前擺了擺。
琉璃沒有聞到那隻蛇妖身上的惡臭,大致能判斷對方未曾食人,於是她將手從刀上挪開,「……抱歉,我無意冒犯,只是因職責需留心周遭妖物,才循著氣息找到這兒。」
青年剛要發話便一頓,又道:「姑娘是除妖人?那刀看著不簡單。」
「是的,」她的目光難以從他髮上紫葉移開,「但我只在妖族作惡惹事時出手,打擾公子曬太陽,實在很抱歉。」
「公子?」青年撓撓臉頰,他雖已化作這具身驅幾個月,這稱呼聽著還是挺彆扭,「本木不是人,姑娘不必和本木講究禮儀,叫本木的名字就好,葉清,葉子的葉、清水的清。」
「葉清。」琉璃附誦一次,「方才我瞧你頭髮長出葉子,而你自稱是木……」
「本木原先是甜楓樹,現在用你們的話來說,就是伏仙木。」葉清伸手摘下靠近瀏海、搖搖晃晃擋到視線的紫葉,「其實本木變成這樣子的時間不算太長,剛剛姑娘應該也是等本木等很久吧?讓你白忙一場,不好意思啊。」
甜楓!
「留意妖族動向本就是除妖人職責,並無白忙之說。」
琉璃斟酌片刻,決定提出心中猜想:「我有個唐突的問題想請問葉清,是關於你的家鄉……你真身的甜楓樹,可是在蘇藐山腳?」
「在蘇藐山腳的低谷,」葉清對於這問題有些意外,「種下本木的人說過,本木是那山谷間唯一的甜楓樹,姑娘猜的真準,是從何看出的?」
琉璃心中為此奇遇十分激動,語調較起初交談時輕盈開朗不少:
「我的老家在蘇藐山腳下,小時候的某年秋天,家父曾帶著我和家姊到低谷踏青,那裡有棵長著和你頭髮葉子一樣的楓樹,家父也說那棵樹叫甜楓。」
「姑娘見過本木真身?」葉清眨眨眼,極力回想自己作為靈木時為數不多的清醒時日,奈何其中並無與眼前女子相似的面孔,只得抱歉道:「本木從前大多在沉睡,不大記得有誰經過……」
看他真誠又帶著歉意的樣子,琉璃不禁淺笑。
「無妨。」她從未想過一棵樹會記得她,自然不覺失落,更多的是對甜楓樹的新生感到欣慰,「我收到姊姊前些日子寄出的信,她在信中提到『谷間紫楓一夕枯萎壞死』,我本為此遺憾,現在知曉你平安無事,我也能回信告訴她好消息了。」
葉清微微偏頭,「遺憾?」
「從前,家父說變色的甜楓葉能帶來幸福,所以我們姊妹倆曾摘了幾片葉子贈予家母,若你枯死的話……啊!」琉璃話音未落,恍然意識到甜楓當年即是具有神識的靈樹,很可能也有痛感,頓覺自責,「我以前摘過你葉子,真對不起。」
「本木什麼沒有,葉子最多,摘幾片不要緊的,」葉清笑著示範給她看自己如何拔除髮尾長出的紫葉,就像人們撥掉身上的落葉一樣稀鬆平常,「但那個帶來幸福的傳說嘛,本木只修行了兩百年,沒有那種能耐呢。」
到底只是沒憑沒據、唬小孩的傳聞……
琉璃笑道:「不提傳說,葉清的葉子還是很漂亮。」
沒人被稱讚會不快的,就算是樹也一樣,葉清眉眼彎彎,「說了這麼多,本木還沒問姑娘你叫什麼?」
「琉璃。」她想著甜楓樹成妖不久,大抵不知何為琉璃,便指著自己的蝶形領扣,「是取自一種青色石頭,就像這個顏色。」
兩人又閒談一陣,大抵是說些彼此離開蘇藐的動機與過程,就像和老鄉敘舊般親切。
琉璃見日頭已然偏移,思忖著該動身前往下個村莊,便拋出最後的疑問:
「你說你修行時大多在沉睡,對很多人事物都沒印象,但你也說,將你種下的人提過,你是山谷唯一的甜楓樹……所以,你還記得他的事情嗎?」
葉清頷首。
「本木不會忘記。」
無論是那少年賦予他生命時的贈言,還是那張消逝於歲月洪流中的容顏。
「就算知道他已經不在了,本木仍會時常想起,他在樹蔭底下眺望遠方的背影。」
琉璃似乎從他的話語與神態中感受到輕淺的嘆息,不待嘴拙的她出言寬慰,葉清又恢復那副春風少年笑口常開的模樣,「琉璃不嫌棄的話,就收下這個吧!」
葉清摘下一手的手套,將妖力凝聚於掌上,兩片相伴的濃麗紫楓自他掌心探出、舒展。
雖已在樹叢後看過伏仙木枝葉生長的能力,琉璃仍感奇特,「可以嗎?」
「當然。你們喜歡本木的葉子,是本木的榮幸。」
而且,他也沒其他東西能送給這位既是初識又是重逢的姑娘。
縱然是僅有孩童相信的傳說,至少在起源時,還是有能驗證的事例吧。
琉璃端詳著星形紫葉,忽有此念。
如果常人摘下甜楓葉能夠帶來幸福,那身為甜楓伏仙木的葉清,又能怎麼得到幸福呢?
這樣的大哉問,琉璃沒問出口,僅是小心翼翼地將兩片楓葉收於匣中保存,並在離別前向這位有緣的伏仙木提點幾句:
「熟練妖氣的收放、做到完全藏匿妖氣,能讓你免於除妖人和其他妖族的追捕。」
在遇到葉清前,她可真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提點一個妖族要如何避開危險。
「近日在鎮東就有一對獵妖師徒在售賣和收購妖族素材,還請務必當心。」
想到獵妖師心狠手辣更勝除妖人,葉清打了個寒顫,「多謝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