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莉帕】在提涅波拿摩西里相擁而眠
清紫-1908 冬-
「真冷啊。」
看著自己呼出的空氣凝結成霧,阿席莉帕輕聲說道。
這在旁人看來是冬日裡再普通不過的言行,卻讓堂堂不死之身杉元佐一硬生生地僵住,不知該如何回應搭檔的愛奴少女。
兩人正被突如其來的風雪困在森林裡,不過現在已是棕熊冬眠的時期,又有阿席莉帕在身邊,所以杉元一點也不擔心。一如既往地,他很快就在阿席莉帕的指示下生好柴火,然後兩人一邊分食著帶在身上的乾糧,一邊閒聊著度過沒有獵物的夜晚。
夜色愈漸濃重,大概是感覺到氣溫再度下降,阿席莉帕添了點柴火,就提醒杉元差不多該睡了,畢竟明天還得在厚重的積雪中行走,必須早點休息,才能累積足夠的體力,而杉元也自動自發地起身,動作迅速地收拾東西,好清出能躺下兩個人的空間。
然而,在兩人躺下之前,那小聲得幾乎要被風聲掩蓋的感嘆,就預告了這將會是個難以入眠的夜晚。
要說為什麼會如此動搖,那是因為自從認識以來,杉元只聽過阿席莉帕喊過一次冷。
身為經常在北海道的冬季山林裡來回穿梭的愛奴獵師,阿席莉帕本來就比杉元耐寒不少,就算是面對突如其來的低溫寒氣、或甚至是不慎落入冬日的河流,一向冷靜的她,也只會馬上進獵人小屋裡裡瑟多魯瑟瑟卡(烘烤背部),別說吭聲了,眉頭都不會眨一下。
相比之下,出身關東的杉元實在是很難習慣北海道野外的深夜低溫,和阿席莉帕成為搭檔沒多久的某個夜晚,杉元就老實告訴她自己常常因為太冷而睡不著。那時,阿席莉帕嘴上說著「尊貴的希沙姆真是不耐寒」,卻還是把她一直披著的狼皮分給他蓋,讓杉元偷偷地在心裡感嘆她有點彆扭的溫柔。
不過,儘管有溫暖的毛皮在,那天晚上還是太過寒冷,以至於他醒來時,才發現自己似乎是在睡眠中無意識地抱住一旁的阿席莉帕了。
他慌忙又鄭重地為自己的得寸進尺道歉,做好對方要教訓自己一頓、甚至想拆夥的心理準備,然而阿席莉帕卻說她不在意。
「沒關係,反正我們似乎都因此睡了個好覺,就把彼此當作類似熱水袋的存在吧。」
於是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都對於兩人之間自然出現的觸碰不以為意,不論是把她抱起來摘果實和折冰柱,還是偶爾在過於寒冷的夜晚裡相擁入眠,對杉元來說都是再正常不過的舉動。
那孩子不介意就好。杉元是這麼想的。
彷彿只要這樣想,就能不去面對自己擁抱阿席莉帕時產生的依戀。
距離函館的那場大戰已過兩個季節,在東京把黃金交給小梅後,兩人又花了不少時間尋找白石,才終於接受他不告而別的事實,踏上回小樽的遙遠路程。過了幾個月,如今終於快抵達寇坦了,卻又遇上暴風雪,回鄉的時間再次延後。
想到白石,杉元不免感到有些寂寞,雖說如此,他其實也頗能理解白石的想法,他們一起經歷了那麼多,哪怕如今待在一起的理由已消失,他和阿席莉帕也不可能爽快地說聲「那再見了」就和白石分別,而不論是出於體貼、還是因為不坦率,像這樣瀟灑地從這份傷感面前消失的無影無蹤,確實很有逃獄王白石的風格。
只不過,阿席莉帕可就一點也不能、也不想體會這種男人的浪漫了。「等那傢伙又把錢輸光夾著尾包跑來,就有他好看的。」說這話時,少女撇著嘴握緊斯托的樣子,讓有同樣前科的杉元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不過,或許這樣的威脅,也只是阿席莉帕埋藏寂寞的方式。杉元想,於是儘管仍在猶豫這是否是正確的選擇,他還是開口了。
「……今天很冷呢,可以一起睡嗎?」
聽到他的話,阿席莉帕搖頭晃腦地嘆了口氣,露出一副「真拿你沒辦法耶杉元」的表情,然後在杉元吐槽之前,就像小動物一樣動作輕巧地鑽進他的懷裡。
「如何,很溫暖吧。」
「嗯。」
久違地感受到她的體溫和氣息,杉元想起此前她唯一一次對他喊冷的夜晚。
在比這片大地更北的樺太,她也曾這樣彆扭地尋求他的溫度。那時他們剛剛重逢,阿席莉帕失手對尾形射了毒箭,又目睹了奇羅藍克的死,儘管事後她仍擺出堅定的姿態,接下「愛奴人的未來」這一重擔,但杉元很清楚她有多懊悔和不安,所以整個回程,他都不願離開阿席莉帕哪怕半步,唯有大家就寢的時候,兩人才稍微隔著一段距離相對而眠。
那天也是像這樣的風雪,又或是低溫更甚?杉元有些記不清了,只記得躺在爐火邊昏迷的尾形像是把整個房間的溫度都吸走了,讓他和阿席莉帕冷得難以入眠。
「杉元,我好冷。」她細小的聲音在其他人此起彼落的打呼聲之中顯得格外突兀,而那雙湛藍中點綴著綠色的美麗雙眼,在黑暗中閃著微弱的光。
短短兩個字,就讓杉元理解了她的意圖。
他那時很高興阿席莉帕開口向他索求,不是因為想看她示弱,只因為他也想緊抱住終於回到他身邊的阿席莉帕不放,卻沒有個合理的藉口。
擁抱阿席莉帕的感覺總是很好,不只是因為狼的皮毛柔軟又溫暖,更因為他喜歡被阿席莉帕需要和信任的感覺。雖然阿席莉帕不拘小節地把其他人也當成夜晚的熱水袋,但杉元還是有自信,自己是最懂阿席莉帕、也最被倚靠的熱水袋。
就算他的存在無法完全保護阿席莉帕不受寒意侵蝕,但若是能讓那孩子暫時忘了那些痛苦入睡,這樣也就夠了。杉元那時天真地這麼想,沒能意識到阿席莉帕向他尋求的從來不是保護,而是願意一同面對一切的陪伴。
似乎是不滿意原本的姿勢,阿席莉帕在他懷中微微挪動身子,將杉元從回憶裡拉回此刻的現實中,而如今不再將阿席莉帕看作孩子的他,再不能像那時一樣滿足地感受她的體溫入睡了。
我的姿勢會不會很不自然?總覺得不能太貼近,但要是離得太遠,寒氣又會侵入兩人之間的空隙,該怎麼辦才好……杉元慌亂地想著。
而對他的糾結一無所知,疲憊的阿席莉帕很快就睡著了,還豪邁地變換了好幾次姿勢,像是在嘲笑杉元無謂的擔憂,於是漸漸地,杉元也聽著阿席莉帕平穩的呼吸聲沉入夢鄉。
❅
數不清第幾次,杉元夢見自己在戰場上不斷奔跑。
為了活下去,他摒棄思考、不斷地劃開敵人的血肉,讓他們的身體扭曲、破碎,而彷彿為了跨越那個地獄活下來,他一次又一次怒吼著「我可是不死之身杉元」,試圖驅散死亡的氣息,卻只是墜落到充滿他人死亡的另一個地獄中,被血海淹沒。
在這個有自我意識的夢中,杉元突然想起自己曾問過阿席莉帕「愛奴的地獄是什麼樣子」。
她說,提涅波拿摩西里意為「潮濕的地下世界」。
「只是濕濕的有什麼好怕的?」那時在一旁喝酒的白石醉醺醺地笑道。
但杉元卻覺得比起日本人想像的火焰與嚴刑拷打,僅只是濕黏的地底才更像殺人者的地獄。只要殺過人,便會被死者的血肉臟腑淹沒,哪怕還活著,也會逐漸遺忘活著應當感受到的溫度、觸感和光芒。一直以來,他就是這樣在這片血海中祈求著能找回原本的自己,從罪惡感中解放。
然而如今,他不再祈求能夠「回到當初」,只是默默地在黑暗中待著,細數著被他奪走的性命。
「……對不起……」
忽然間,黑暗之中傳來了少女嗚咽的聲音,讓他幾乎像是本能反應一般地驚醒。
睜開雙眼的杉元小心翼翼地撐起身子,看見縮在他胸口處的阿席莉帕眼角有些濕潤,於是杉元沒來得及細想,就心疼地將懷抱的雙手收緊。
自從開始追查野篦坊真身以來,他就注意到善良的阿席莉帕總在為與自己有關的悲劇自責,無論是威魯克放出的逃獄犯的惡行、鶴見的扭曲,還是因為她洩漏暗號關鍵而擴大的那場戰役,哪怕只是間接由她或只是父親所導致的罪,她都全數背負,更別說她親手殺的人了,就算殺的是令人難以同情的尾形,做好和他一起下地獄覺悟的阿席莉帕,也不可能因此心安,仍會毫不猶豫地承認沾染上那份罪孽的自己,就像她舉弓瞄準尾形和鶴見時那樣既不逃避、也不將眼神移開半分。
而這份杉元最是感同身受的折磨,讓他理解到比起半吊子的「保護」,自己只能以「陪伴」來回應那份覺悟,然後如果可以……希望他能像阿席莉帕從初遇以來就無意識辦到的那樣,一點一點地用兩人相伴的時光,填補那份被罪惡和痛苦挖除的空虛。
在他的擁抱中,痛苦的呻吟聲逐漸轉小,杉元小心翼翼地抬頭望向窟洽外,發現夜色淡了,這難眠的夜晚已近黎明。
不過,因為實在太過疲憊,他緊擁著少女再次入睡。
❅
醒來時,懷裡空落落的。
杉元迷迷糊糊地撐起上半身,看見阿席莉帕已經起床、收拾好行囊不說,看起來還去外面巡了一圈才回來,她腳上的優庫克雷(鹿皮靴)上沾了點雪水,髮絲上也帶著點清晨露水的氣息。
「終於醒了啊,杉元。」注意他的視線,阿席莉帕回過頭,頗有朝氣地說。「你睡得真熟,雪已經停囉!我們走吧,終於能回寇坦了。」
她美麗的雙眼裡流轉的光,清亮得讓人難以將其和昨晚那個蜷縮著夢魘的少女連結在一起,杉元不禁好奇,究竟是阿席莉帕將那份痛苦藏了起來,亦或是她的堅強讓她沒有像他一樣失去自我呢?
想了想,他覺得大概兩個都並非正確答案。
或許在這段旅程中,不論是自己還是阿席莉帕,都不僅是找到或失去什麼,只是單純地變了。
他學會了品嘗和感謝動物存活的溫度,不再只是不屈服於死亡而活著,而是憧憬著生活本身,阿席莉帕則成為了能為自己的使命和重要之人做出覺悟、且即使如此仍像最初那樣不輕易放棄自己情感的人。
而從今以後,一起改變了的他們,大概也會繼續改變著彼此吧。
「搞什麼,杉元你還想賴床嗎?」看他一直愣在原地,阿席莉帕有點不耐煩地說。
「阿席莉帕さん。」杉元輕聲喚道。
「怎麼了?」
「我想吃蝦夷鹿的腦子。」跟隨自己的本心,杉元懷著一路走來累積的罪,仍然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他突如其來的坦率要求讓阿席莉帕愣了一下,才揚起了雀躍的笑容。「可以啊!多虧昨天的大雪,外面的積雪很厚,我有在附近看到一組腳印,還有優克吃竹葉的痕跡。」
「那太好了,婆婆也會很高興吧。」
「沒錯!而且說起來,真的好久沒吃腦子了!」她一邊說,一邊吸了吸口水,讓人覺得她根本一瞬間把呼奇拋到腦後了。
「還有氣管做的奇塔塔普也久違了呢。」
「沒錯!杉元你現在很識貨了喔!」用手肘輕戳杉元的腰鬧他,阿席莉帕怪笑著說道。
「阿席莉帕さん還不是一樣,很想在優克歐哈(鹿肉火鍋)裡加味噌吧?」
作為反擊,杉元故意掩嘴笑著回應。
「嗯?你在說什麼?」她臉不紅氣不喘地裝傻,還不忘再次確認。「不過你果然有偷偷跑去拉歐餿瑪了是嗎……應該拉了很多吧……?」
「……多到會讓你嚇到的程度喔!」
如此持續改變著的兩人,將回到他們創造出的故鄉中一起生活。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