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是。
我有許多天沒有寫日記。 阿戈特帶我去看海,那是很受人歡迎的長眠地,海潮的聲音和浪花可以帶來平靜,或許這就是原因。我不喜歡赤腳踩在沙灘上的感覺,很黏、粗糙、磨得發癢,如果能拉著阿戈特的話,在沙地上走就不是難忍受的事。如果沙地是死人的灰燼,它們會發出尖叫聲就不是太奇怪的事情了。但是阿戈特說他沒有聽見。 他經常忽略我的問題,現在好多了。他也開始向我提出問題,朋友是互相幫助,互相瞭解,我想我已經成功了一半。為了表示真誠和善意,我打算送點禮物給他。
艾格尼絲的立體拼圖完成三分之二,她暫時停下了。
白髮的青年在座椅上闔眼,如瀑的髮絲遮擋半張臉,做工繁複的衣物底下胸膛規律地起伏,垂墜在拉鏈上的金屬部件晃動著,發出幾聲細微的摩擦與碰撞。阿戈特似乎睡得很熟,雙手捧著老哈洛的日記,攤開在隨機的一頁。他們剛認真地研究過,艾格尼絲對再一次的閱讀沒有興趣,摸索的白皙指尖觸及散在桌面的拼塊,尖聳的塔尖與四方形底座被拿起,她端詳著,嘗試將兩側凸起與凹陷對接。
在沈睡的脆弱同伴身旁守衛是朋友的職責,艾格尼絲在照顧者某一次介紹給她的百科裡讀到這樣的概念,長頸鹿、斑馬和羊群……會這麼做的大多是食草動物,她無法將阿戈特類比做其他的物種,但是守衛一個容易被侵擾的人類不是難事,充足睡眠能夠讓阿戈特帶她去往更多地方。況且,朋友應該互相幫助。
阿戈特確實幫助了自己許多,他同意讓她成為朋友。
艾格尼絲對朋友一詞的理解至此並沒有成功地變得更立體,至少不比她手中的拼圖還要具象,半透明的、形狀分明的拼塊一眼就能看出擺放的位置,可她在幾次交談後理解了、人與人之間並不容易將彼此擺在相對平等的地方。
「交朋友要一致。」她對阿戈特說,「朋友不說謊,不是這樣嗎。」
「朋友會互相背叛。」青年將說明書收進紙盒,替她拿起一塊拼到一半的骷髏,「沒有為什麼,這就是人的本性。」
她顯然不太認同,或許這是還對人性有所幻想、懵懂嘗試社交的新手總是會遇上的毛病。太相信彼此之間賦予的頭銜是會吃虧的。阿戈特告訴她,卻舉不出什麼特別的例子,年少失足與青春傷痛與過早地失去至親手足的青年沒有太多關係,他很早就停止了非必要的社交。
直到艾格尼絲的灰眸直勾勾地緊盯,說要成為他的朋友。
難得想要表現得好卻沒有太多可用經驗能夠參考,艾格尼絲因而特意為自己的目標列出幾項重點——安甯建議她這麼做,她聽話地採納——其中便有誠實與一致,最完美且重要的品德。艾格尼絲一向非常、甚至是過度坦白,人類不總是喜歡聽實話,可要成為朋友首先必須要知道朋友是什麼。
前些日子她將報告近況的信件寄回給監護人時被糾正了語法。句眼放錯了。艾格尼絲朗讀著信件,將重音放在問題本身。朋友是,什麼。她想監護人確實提到很關鍵的部分,阿戈特是否知道——她是什麼。
立體拼圖剩下最後裝飾與本體拼接的部分,骸骨教堂的四邊底座還缺少兩塊卡榫,鐘乳石狀的尖端轉了九十度,凸起的方塊對應著凹槽。她瞇起眼睛看著,扣合時發出的清脆聲響在安靜的客廳顯得突兀,像是誰彎折了手指,或高跟靴踩踏在大理石平面。
艾格尼絲踢了踢腿,雙手捧起奮鬥整個早上的傑作端詳,堆疊在底座的骷髏向上延展、和教堂柱逐漸融為一體,半透的拼塊有明顯接合的痕跡。她透過玩具看向沈默的青年,決定把這個禮物送給即將開始了解自己的人,「阿戈特,要怎麼和你成為朋友。」
「我想,我們已經是朋友了。」阿戈特接過她遞來的模型,指間的銀戒磕碰上塑膠骷髏,發出輕聲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