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餅

月餅

林凡



(一)方蒔

「今天,我不會幫你倒垃圾。」為命理直氣壯的宣告時,方蒔正在將手中的月餅嗷嗚一口吞掉。聞言,他一如既往地拍開指尖碎屑,把友人送的中秋禮打個折扣還回去。

「此舉非殊,猶如舊時。」月餅的甜味還在舌尖,吞得太快,他慢半拍才嘗出其中的水果味。餅皮鹹香,配上泛苦的內餡,和秋天的風恰恰相反。從極黑夜裡滑溜出來的氣息,總是表面濃稠、內裏冷淡,以他棕色襯衫的領口為跳板,往文院更深的走廊裡跳去。裡面很黑,但秋天老是這樣,他總也不知道它們想往哪去,不像夏天黏膩,亦不若冬天淡漠。他扣住鄰桌被風掀起論文影本,接口應道:「別人見著你,都要開口歎句人面桃花相映紅,好似怪談,初心不改。」

話聲落下,卻不聞為命回嘴。他於是側過頭,以肩代指、推動鏡片,光明正大的朝鄰座望去。他想,若是平常,為命應該會對這個掩飾中帶點敷衍的觀察報以嫌棄,又或對遠渡重洋的碎屑發出戰吼,而他可以像平常一樣,對其笑鬧的姿態淡然處之,任憑對方獨自傷悲。但為命在說完以垃圾為名的宣戰語後,便紋絲不動的嚼起月餅,像是要把從地平線冒頭的圓球啃碎一樣。

這麼荒唐的想像是從哪裡來的?他一面鬆手放論文自由,一面抽出自己抽屜中的文集,打算梳理思路凝結的段落。

反正為命肯定還要一會兒,月升之前,他還有充足的時間閱讀。

古建築的窗戶被為命保持開啟,他將書脊挪移至月餅包裝袋上頭。秋風老喜歡捲著殘餘一溜煙地跑遠,想撿都撿不回來,雖然不懂對方為何這麼幹,但他還挺喜歡這種體感的。所以他還是妥貼的守護住劃歸自身的垃圾,試圖規避享受帶來的威脅。


「……喂,給我把碎屑吃回去。」遲來許久的抗議,從書籍的外邊傳來,同時傳來的還有什麼東西劈劈啪啪的傾倒聲。如同往日,方蒔又被友人發出的噪音拖出思緒。當他回過神來,窗戶已被關上,門外等著上鎖的大爺,正急不可耐的拍打著門板。方蒔連忙同為命挑起背包,正待移動,卻被不熟悉的重量驚得僵在原地:「朝聞道,夕死可矣。你放我包中的,難不成是刻寫墓誌銘的石碑?」

「哈哈,不好笑。」為命嘴角抽搐了一下,順手撈走他落下的包裝紙,先他一步從門縫滑了出去。他的肢體動作比平日來得乾淨,跟他記在論文側頁的筆記一樣,潦草中帶點稜角分明。

他的運動神經本來就很好,方蒔將背包往背上拱了拱,為友人的行事作風點上一個註腳:尤其那套單手持傘的架式,要是真的朝人揮擊,大概會讓對方連呼東門黃犬、白帝託孤吧。


不過今天沒有下雨,所以為命也沒有舉傘。關門落鎖的匡噹聲,隨走廊的深黑色一齊湧來,慶賀似的吃掉方蒔本就不富裕的五感。他張口,難得的想主動說點什麼,但為命又無話了,只顧著走向夜間唯一的出口,懷裡還揣那份宣告不扔的垃圾。於是方蒔繞到左側,踩著他被側光源打落的影子前進。

一步、兩步、三步,沒有聲音的時刻並不是很多,而方蒔的感官也在緩緩回流。頭一次,世界從書外清晰的潑打過來。他看著,夜色從稀疏的窗格邊緣流進來,摔打在地,黏作一塊塊掰不掉的糕。他想著,為命好像走得很快,但腿腳又被濃郁的夜色給攪住,並沒有看上去的那麼俐落。他感到,風還是在吹的,但很快就會被院中黑色的餅皮裹進去。他知道,為命一直走在色澤的過度帶,吞吃光源的夜色被混成灰色的地方,是個細細品嚐光與夜的美食家。

這是他所做不到的,為命吃東西總是比他慢。就像方才,即使狠命的吞噬月餅,卻仍會含蓄的待其化開後才嚥下。分得清牛肉和豬肉的人生,肯定不如他過得輕鬆吧?想吃牛就吃不了豬,除非為了省錢假裝吃不出。當然,這是一個不用確認的話題,他就只是一如既往的知道,然後一如既往的接受。

就像他只要開始看,就看得懂為命走在什麼地方一樣。


「中秋節快樂。我晚上有事,先回家了。」

沒想到觀察為命,也能像閱讀一樣擁有心流體驗。因此,直到招呼聲啪搭落進草叢,方蒔才想起來應該抬頭給予回應。然而,就在對上眼的時候,他恰好看見對方為了等他回應,被大塊混沌全盤吞沒的模樣。最後一里路,感應燈終是棋高一招,以奇襲的方式,讓夜晚獲得全新口味的好餡料。今天的夜晚想把為命一口吞掉,連味道都嚐不出來的那種。方蒔不確定是錯覺使然,抑或是悲秋情結,但他對這一場景發出了解讀,並對此頗為不悅。他甚至怨怪起自己便宜草率的好胃口。

不過為命只是流暢的張手晃動,讓感應燈重新亮起,很輕很輕的拍開落在身上的所有調料,如同疾走時佯裝踢開的夜色一般:「你幹嘛?終於解開中國思想界的十大難題了嗎?」

「是哪十大——」他下意識的反問,過了一秒,才真正意義上的回過神來:「小小發現,不足掛齒,但恕我無法分享紅樓夢後四十回的原貌,天機不可洩漏。」

為命露出殘酷的笑容,將臂彎繞過他的脖頸,惡狠狠地提起了他的後背包,連包帶人一起前後甩動:「好的,方蒔大學士,那你這輩子休想知道包裡的是什麼了。」

「無妨,我替你把四十回的綱要刻在上頭,早些死快些看。」念到死這個字眼時,方蒔突然覺得為命的笑容很眼熟——像是被他捏開的月餅一樣,碎屑從指尖漫開,不知不覺地爬上平面,最終落得滿桌屑點。

是有什麼外力加諸其上,還是笑容本身就是裂痕?方蒔知道裂痕在那,但他無暇亦無權作出結論。所以,他只是抽開捂在包裝上的雙手,擺出投降的姿態,任憑後撤的為命爽朗而誇張的拍打他的肩膀。

看著對方裝過頭的得色,打不得捏不得的他,決定跟隨直覺,將後背包勾到前側。

「想投降?晚了!」為命絮絮叨叨的聲音在耳邊繚繞,但方蒔不顧判辭,撈出裡面包裝精緻的數個糕餅。本以為自行揭開真相,多少能澆滅為命賣關子的傲氣,然而上頭的字眼,卻著實令他困惑:「月餅?……月餅復月餅,月餅何其多?」

「是這樣的。」為命見他神情恍惚,終於側身附耳,輕聲說道:「怎麼會有人,連鳳梨酥跟月餅都分不出來?

「……!」

「我明天就會跟師長同學宣傳,和你的豬牛不分一起。」

語畢,他倒退幾步,瀟灑的揮了揮手,披著月色離去。


「……原來我當真沒在吃。」

被獨留在黑暗中的方蒔,對友人的惡作劇啞然失笑。將月餅在指尖掂了掂,他決定拆開包裝略作品嚐,以證明自己的味覺無礙。

月餅之所以為月餅,就是將月色化作想像吃掉的產物吧?克難的撕開封口,他立在原處,極目遠眺。月亮正不遠不近的跟著遠去的友人,而他嚼著那輪難以查知的微小光源。模仿友人的飲食習慣,他將小小的餅分成三口,寸寸咬開,試圖體察那點照不進文院的綿綿淺色。伴隨重複性的咀嚼勞動,他憶及關於月餅的諸多詩詞,對得上的、對不上的,想之又想,復至無思無想。最後,他只是將所有東西籠統地吞了下肚。

吃了月餅的話,就能一路照亮不想走進夜色的為命了嗎?

甜味在口中綻開,他好像嚐到了截然不同的味道。

但他好像也只是知道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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