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晨鐘

暮鼓晨鐘

斐遲 - 江雪さに


  帳簾外的人影來來去去,知念樹睜著酸澀的眼默默地數著,六道身形不同的影子陸續來到了她的帳篷外,卻是呆站了許久又都沉默地離去。知念樹閉上眼,聽著水流倒入鋁鍋,接著咕嚕咕嚕地冒泡;隨後刀具劃過蔬菜的根莖,停在木板上響起輕微的咚咚聲。

  

  早上了嗎?她想著,拉上睡袋,蓋住了下半張臉。

  

  眼皮很沉重,腦袋也有些昏沉。近日她的體力透支得太嚴重,休息的環境和條件卻有別於令人安心的本丸,她難以恢復到最佳狀態。所幸他們之中沒有重大傷亡,敵軍多數也已經撤離。

  

  所幸。所幸?

  

  鞋底踏上枯葉的碎裂聲愈來愈近,最後在她的帳前停下。他掀開布簾,彎下直挺的背脊,跪坐在出入的門邊

  

  「您叫我。」

  

  「有嗎?」

  

  「……嗯。」

  

  知念樹從睡袋裡伸出右手,掌心向上,一點點地朝外探去。

  

  「ゆきたん,我睡不著。」

  

  江雪左文字起身,移動到她的身側,握住了她的手。他垂下視線,明白至此她的眼簾都未曾睜開過,他抓著比他小上許多的手掌,來到了她的臉龐。知念樹意會地將臉頰靠上了微冷的手背。

  

  「吸雪嗎?」她問。

  

  「嗯。」他說。

  

  知念樹笑了笑,食物的香味合著露水的氣味飄了進來,她蹭了蹭近侍的手指,說:「差不多了。」

  

  沉悶的、莊嚴的鐘聲一聲聲地蕩開在樹林裡,森林深處裡佛寺報時的鐘聲又一次地被敲響。

  

  「天亮了。」知念樹說:「走吧。」


*


  燒得漆黑的木板七橫八豎地堆在道路上,時不時仍有結構變得脆弱的房頂支撐不住向下墜落,揚起的沙塵和巨大聲響令人驚駭,衣衫襤褸的人家們臉上卻是習以為常的麻木。

  

  他們拿著東缺一塊、西缺一角的草籃低聲地對談著。

  

  「我們家沒有米了……」

  

  「我分你一些吧,上次你也給了我們家一些白蘿蔔。」

  

  「怎麼又會突然打起來呢?那些砲彈不是反政府的吧?」

  

  此起彼落的嚎哭和無法忍受疼痛而從喉中發出的呻吟包裹在黃昏吹起的晚風裡,連同這些話語一同送到了站在道路旁一行人的耳畔。

  

  「……我討厭……戰爭。」

  

  刺鼻的煙硝味縈繞在鼻腔裡,垂在身側的手掌緊握著,一隻柔軟的手卻扳開了他的指節,強勢地鑽進了他的掌心。

  

  像一個小小的暖爐被塞進了手心裡。

  

  「江雪。」

  

  「我們去買些食物過來吧。」

  

  知念樹解下脖頸上薄薄的圍巾,墊起腳尖環上了江雪左文字微冷的後頸。溫暖且帶著淡淡檀香的布料使他墜入寒潭般的內心有了些微的溫度。

  

  「一時的幫助又有何用呢?戰爭不結束,要如何讓人期待明天呢……」

  

  橘紅色的天空下是一張張茫然的面孔,人們或站或坐地倚靠在歪斜的石牆及木柱前。知念樹直視著前方,握緊了他的手,拉著他與身後的眾人朝另一個城鎮的方向前進。

  

  倖存者們的慟哭漸漸離他們遠去,天色也變得更昏暗了。

  

  江雪左文字碰上了一道小插曲。

  

  瘦小的身影從路旁殘破的房屋內跌跌撞撞地走了出來,他緊閉著雙眼,手掌在身前揮動,稚嫩的嗓音不斷地呼喊著:「爺爺、爺爺!」

  

  「你在哪裡呀?爺爺?」

  

  孩子搖搖晃晃地經過眾人身邊,濃厚的蛋白質燃燒後的氣味從他身上散發了出來。江雪左文字蹙著眉望過去,他的頭髮有大半都因高溫而捲曲,雜亂無章地在頭頂上隨著微風搖擺。

  

  「爺爺……你又丟下小寶去哪裡了?」

  

  「好冰!」摸索著前進的手掌蹭過了江雪左文字的手背,小孩驚呼著停下了腳步,朝江雪的方向歪了歪頭。

  

  「是爺爺嗎?爺爺為什麼不跟小寶說話?」

  

  「……我不是你的爺爺。」

  

  「那你是誰?」

  

  江雪左文字嘆了好大一口氣。

  

  知念樹笑了一下,蹲下身對著小寶道:「弟弟,我們帶你回家找爺爺好不好?」

  

  「好。」

  

  「那你知道你家在哪裡嗎?」

  

  「知道……是太陽出來的第一間房子!」小寶的手指朝向了夕陽的方向。

  

  夕陽落下的位置和他們前進的方位一致,卻與東邊差了十萬八千里。興許是因為看不見,所以分不清日出與日落?知念樹思索著,牽起小寶的手,帶著他轉身往東邊走。

  

  「不是這裡!不是這裡!」

  

  剛踏出兩步,小寶就抗拒地喊著,不願意再往前走了。

  

  知念樹沒辦法,只好隨著小寶的步伐往西邊而去。一行人緩緩地來到了村尾,呈現在他們眼前的是燒得焦黑的、大小不一的木柴和破碎的石塊——這已經不能稱作房子了。

  

  小寶掙開知念樹的手,在廢墟前的揮舞著手臂,他不解地說:「為什麼沒有門呀?」

  

  「爺爺又忘記關門啦?」

  

  江雪左文字感受到知念樹牽著自己的手握得更緊了。

  

  「江雪。」她低聲說:「你看見了嗎?」

  

  左側大片石板的碎片裡,烏黑的東西被壓在底下,最上方似乎有些像橢圓形,下半部被石塊遮住了看不清。

  

  知念樹拉住準備向前走的小孩,清了清嗓子,聲音卻依然有些沙啞:「小寶,你爺爺……不在家。」

  

  「而且你的家以後也不能住了。」她說。

  

  小寶呆愣愣地問:「是燒掉了嗎?」

  

  「……對,燒掉了。」

  

  小小的眉毛皺了起來,又很快地恢復原狀。他說:「沒關係。爺爺說很多煙火都會不小心燒掉房子,但房子再蓋就好了,只要大家都在一起就沒關係!」

  

……


  他現在的持有者或許並不適合做為審神者與歷史修正主義者們敵對。

  

  這個想法在江雪左文字數不清第幾次看見加州清光在審神者庭院的洗手台清洗沾滿了血液、淚水或穢物的手帕後漸漸浮現於他的腦海中。

  

  不過隨著時間推移,洗手台邊不再頻繁地看見加州清光的身影,那條手帕也已經許久未使用了;審神者總是紅著的眼眶也逐漸變成了帶著笑意的眼眸。她在適應,也做出了改變。

  

  不適合參與這場和歷史、與時間有關的紛爭的人,只餘下他一人了。

  

  「姐姐,小寶要繼續去找爺爺了。」他的語氣有些不安:「今天太陽不知道為什麼升起了兩次,爺爺會不會是中暑昏倒了?」

  

  知念樹困惑地說:「太陽升起了兩次?」

  

  「爺爺說,白天閉著眼睛都能感受到不舒服的方向,就是太陽升起的地方。」

  

  ……原來如此。

  

  「姐姐再見。」

  

  小寶踉蹌著離開了。

  

  「之前我打偏的那座炮台,砲彈最後是往這個方向來了吧。」

  

  江雪左文字看了知念樹一眼,她的眼眶沒有發紅,只是靜靜地望著小寶離去的背影。

  

  「我們走吧。」

  

  在審神者與出陣的隊伍們留下來幫助附近村民的第三天清晨,倆人又看見了小寶的身影,他乖巧地走在一個高大男子的身後,拿著一根木棍不熟練地探著路。

  

  「小寶?」

  

  小寶停下腳步,高大的男人也停了下來,卻沒有要打擾他們交談的樣子,遠遠地站到了一旁。

  

  「姐姐。」

  

  知念樹正想問他那個男人是誰,小寶卻先一步開口了。

  

  「姐姐,叔叔說爺爺去了很遠的地方,不會再陪著小寶了。」

  

  小孩手中的木棍在棕褐色的土地上輕輕地畫著圈,他皺著眉,似乎在思考如何開口。

  

  「小寶被媽媽放在村子裡的時候,是爺爺把小寶帶回家的。小寶的眼睛看不清楚,很多事情都做不到,所以媽媽不要小寶了……但是爺爺說過去的就讓他過去了,小寶要學會重新開始……」

  

  抓著木棍的手握得很緊,像失足墜崖者碰見了代表希望的枝幹,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放開。

  

  「雖然、雖然沒有爺爺陪著很難過……」小寶用袖子大力地抹了抹眼睛,粗糙的衣物卻讓臉頰和眼皮都更紅了,他吸了一口氣,用力地說:「可是小……我會讓自己重新開始,學更多東西,這樣照顧我的叔叔才不會太辛苦。」

  

  和小寶告別後,倆人站在原地,沉默地望著一大一小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在視野之中。

  

  知念樹緩緩開口:「セツたん。」

  

  「人都要學著自己長大,小寶是,我也是。」

  

  「我長大了。」她問:「這是好事吧?」

  

  知念樹從口袋裡拿出手帕,她盯著角落繡著的紅色小花看了很久,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吐出,反覆幾次後,她攤開手帕,想蓋住發紅的眼角。

  

  微冷的掌心忽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將她輕輕地拉向自己。

  

  知念樹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後雙手環住江雪左文字的腰,額頭抵在他的肩上,時不時用眼角蹭過他身上的布料。

  

  耳畔是審神者低聲的嗚咽,江雪左文字望著腰間的配刀,腦中浮現小孩握緊木棍的雙手,以及與幼小的年紀不相符的話語。

  

  『過去的就讓他過去了,要學會重新開始。』

  

  江雪左文字抬頭,沉重的鼓聲從他們這幾日駐紮的森林之處傳來。

  

  日升月落、暮鼓晨鐘。

  

  他望向遠處無垠的山林,無聲地呢喃。

  

  若戰爭無法平息,那麼是否……應該由自己站在前方,減少這份悲傷呢?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