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五)
7.
「……現在才打聽出在下姓什名誰,會不會太對不起若府少當家的能耐了。」
他自是不信若蘭從未對自己的出身起疑。毫無根基、身勢單薄,這樣的人要能對若家大少爺起到什麼好處,若蘭才能忍著把不知根柢的人放在跟前……柳昭嘴上冷極了反笑,睜開眼,端正的臉孔在雙頰處凹下小小的窪,在若蘅面前那懇切與愛意滿盈、柔情萬千的表情卻是早已消褪無蹤。
自識事以來,他一切的溫柔與良善便早早被世道摧折殆盡,餘下的是深不見底的水潭。那裡映照著的是帶著狼狽與憤怒,卻仍舊不失冷靜的青年──他的異母弟弟──那些舉措是良好的環境與教養堆疊出來的從容。
若蘅像極了母親,但相比之下他和若蘭更是像到骨子裡,他們體內流著相似的血。
「往地方上一打聽就能知道,我沒有父親,被瘋女人帶著養大,打小四處鬼混,是個野合的私生子,本該從外姓,進不了柳家祖譜──要查到這些再容易不過了。」
柳昭的嘴角隱隱上揚,上唇掀起的弧度恰好露出犬齒。
「……現在才裝起父慈子孝,驅走我這個企圖謀害父親的私生子,你自個兒信嗎,懷瑾?」
若蘭聞言抬起臉來。
(我錯了,他和景明一點都不像。)
青年的表情像是在瞧路旁的野草,那裡沒有任何溫度。
(──啊,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眼神。)
「我沒有允許你動他。」
柳昭簡直要笑出聲來:「誰?」
若蘭像是在忍耐著不把茶盞扔過來。很好,退後一步,青年還是端回了少當家的神色,眉頭連皺都沒皺一下,憤怒卻顯而易見。就像以往他逼著那些人退到無可退處,柳昭胸中升起一股難言的快意──他是知曉若蘭話語中指涉的對象的,若蘅、若景明,他的小情人,忠實地心悅於柳昭的少年,他另一個異母弟弟。
「別裝傻了。」
即使眼神能殺死人,若蘭大抵也不會願意費自己的力氣。像是人不會輕易理會路邊爬行的螻蟻,他在若家大少爺的眼皮子底下苟活,還能不被輕易揉捻奪去性命,全憑若蘭的恩准。柳昭無骨似的托住下頷,硬是笑出了若蘅那般桀傲不馴、又帶著媚意的姿態:「他也留著一半那個人的髒血,他的母親偷了你母親應有的位子,他視你敬愛的祖父的冀望為無物,他離經叛道──」
「他與當家若是都不在了,不正好遂了你的意?」
既然如此,讓給我又如何。
(他是我的東西。)
景明。景明。景明。
(我的。我的。我的──)
柳昭心想,自己果然是妒恨並且羨慕著若家的孩子的。那麼輕易地得到他求而不得的東西,又一下子就輕易地扔掉:父親、母親、暖被窩、飽飯、牢固的衣服,求不得的只能放棄,其餘的他得染髒雙手才能牢牢握在手裡。
「不管你想何時動手殺了我父親都無所謂。」
那人已經被連年酒色掏空身體,柳昭在若蘭與若薇的默許下讓他染上丹藥的癮頭,生命如將滅未滅的燭火──自己是被當作「殺死父親的工具」而得到棲身之所的,但這正好也是柳昭積年累月、早已變得歪曲的願望。
「但是你已經回不了頭了。」
向前向後都是死路,柳昭知道,自己早就逃不出生天──就像是踩在初春未化的湖面,底下開始融解的潮水隨時會伺機將他吞沒。
「阿蘅只是選擇信你,但他不是傻子。」
──已經無路可退。
柳昭想起若蘅的親吻和化成糖似的言語,唯一一次的託付終身,綿長地竟然就像是訣別。他真的恨極了這些人。擁有他沒有的一切的人、拋下他與母親不顧的父親、那個生下他的軟弱女人,以及傻氣的、幼小的,他的景明──
哈哈、哈哈哈,他伏案笑出聲來,尾音漸啞,最後忽地掐斷在喉嚨裡。
他此刻像是身處地獄。
「柳昭,你似乎忘了我過去說過什麼。」
而地獄裡翻湧的血池與無盡的聲浪幾乎滅頂。若蘭帶著紅絲的眼映著柳昭蒼白的表情。商道上狹路相逢,漫天塵土,風迷了眼睛,他也是這般的口吻,雲淡風輕:
「──該是若家的東西,我一個都不會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