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三)
5.
鎏金的器、錦緞的枕被、琉璃盞被曬得生出一層格外的膜,搖曳的影射進來。樂伎唱的是飛卿詞裡的金屏風、鷓鴣鳥、香腮似雪,他只覺得本就生澀的眼被刺得一跳一跳,本來賴在榻上大有生根之勢,想想再也待不下去。外頭有人伺候著,拐個彎就連到兄姊的院落,宅子內太多人了,太容易被撞見──若蘅套上鞋披上外衣,一路鑽進屋後的小院,鬼鬼祟祟地像個偷兒。但他拋下滿室取了一個就夠吃上半月的物什,只是很緩慢很緩慢地蹲踞身子,縮成一團小球。零落的水滴打溼泥土地,冷冷的泥土腥氣混雜枯草味鑽進鼻腔。
──梔子已經枯了。早已深冬,小院沒有人煙,這樣正好。腿上的布料有水痕,涕淚流了滿臉,頓時後悔沒多帶一條帕子,本就不大的眼哭成豆大小眼睛,已經不曉得為什麼霎時之間覺得有無限的海潮要吞沒自己,渾身都沒在暖香的金色裡,痛苦要鑽進口鼻、鑽進五臟六腑。他只是太幼小太脆弱了。
柳昭發現若蘅時像是打撈他上岸,少年的體膚無一處完好、遍體鱗傷,他赤足踩在砂礫遍布的海濱,俯首去望卻是滿地寶石。
「阿蘅,」他喚,身上帶著乾燥宜人的暖意,「和我說一說吧。」
青年平展的手心像是佛的施無畏印。若蘅頓時漏了聲音,壓抑到極處的嗚咽反高,被一字不漏地接住。不是從那時開始就心悅於他的,討厭他的無禮莽撞還有陌生,是從那時開始一點一點的剝掉、填上別的什麼,填滿以後柳昭二字不再只是什麼韻什麼切,而是日光倒在江水上,抽芽的綠柳一下一下撩著波光粼粼的江面。
梔子枯了。柳昭踩過他碎了一地的痛楚。荻花原裡他彎下腰去親吻他的髮。從若清臣成為若景明,濃情繾綣,纏綿悱惻。在無人之處交換親吻、手指試探地勾留,笑裡有發現樹梢上有花開放時的表情,行於白夜,卻有熠熠燈火光。
若蘅與柳昭隱密的關係持續了三年。或許稍稍地投機,用那時他搜索枯腸也無法掏出的詞來形容的話,就像是戀情,一段顧不得倫常與正道,讓他不敢說最好但很好的一段日子,盡數澆灌在裡頭的,他的樂土。
而長兄若蘭忽地掐斷少年的青春,彷若那年初伏天,暑熱襲人,那人唐突地領著柳仲安撞破他的孤寂,若蘭擺出高於人上的姿態,輕易地收回了一切垂憐似的、施恩於他的所有。
──那是若蘅十七歲的初秋,荻花綻了滿山遍野。